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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年轻人分享中国文化之美。
也谈中国文化和普通人的关系,留言:“很感动,请白老师多讲,爱听!”
是在世作家中的最高位。
白先勇先生87岁了,依然精神矍铄,每天都要在书房里工作6、7个小时。白天悠闲,他在电脑上读些新闻或文献,晚上清净,天一黑,他便伏在案头写作,一直写到天亮才睡觉。他一直用不惯电脑,“因为机械的东西,没有灵感,写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不见了”,所以几十年来,白先勇写作一直用600格的稿纸,从来没变过。他笑称自己还欠着很多文债,每天忙忙碌碌的,不过也乐在其中。我们和白先勇先生的采访,安排在了下午4点。他穿一件灰色的中式上衣,头发已花白,脊背也稍有弯曲。站着说话时,他常将双手叠放身前,风度自然儒雅,颇有大将遗风。这位经历过战乱、动荡、亲人离世的耄耋老人,声音稍有些沙哑,但依然洪亮亲切,很努力地将每一句话都表达清晰。采访前,他笑着说,“实在对不起,我年纪大了,听力不大好了,要拜托你们讲话声音大一些,讲慢一些。”
家里整个空间布置得简单古朴。地板和家具基本都是红褐色,书桌旁摆着红楼梦人物的瓷碟,家里还有些花纹生动、着色干净的花瓶和器皿。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摆件。白先勇喜欢收藏,书房、餐厅的几面墙上挂着不同风格和年代的字画:台湾书法家董阳孜的书法,特意题了《红楼梦》里的字,还有于右任的草书、白先勇祖母的绣像,徐悲鸿赠与白先勇父亲白崇禧的一幅字,那是白崇禧去往战场前收到的,写着“雷霆走精锐,行止关兴衰”。置身其中,亦能感受到历史厚重。白先勇介绍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墙上参差错落地挂着几幅字,都是他的代表作,有《孽子》、《一把青》......字迹风格不同却相得益彰。书架上,有他自己翻译成不同语言的文学著作,还有很多在美国教书时留下的书。上千本书将两面书架塞得紧实,不留任何缝隙。白先勇特意向我们介绍了书架最高处的杂志,那是他大学时代和同学一起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那个杂志穷得不能再穷,我们一直撑着,撑了20年。我把台北的旧宅也卖掉了,赔得精光,为这本杂志,最后倾家荡产。”他爱书,也恋旧,一辈子买书、藏书,就算泛黄开页了,也舍不得丢任何一本。谈起昆曲和《红楼梦》,他的声音会再提高一些,如数家珍,神采奕奕。回忆起自己和传统文化之间的缘分,他常常使用“欢天喜地”这个词,“大家欢天喜地地去看《牡丹亭》”,“年轻演员们演得欢天喜地”......这已是他为之奋斗半生的事业,他为这样的“热闹”感到高兴,也希望我们的传统文化,能一直这样“欢天喜地”地传承下去。最近几年,因为年纪也大了,我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多,很多以前没看的书要看,之前我爷爷叫我写的一些文章,我也没写完,现在在补。我每天吃完饭,会在餐桌旁看两三个小时电视,然后在书房坐6、7个小时,一天过去感觉任务也就完成了百分之三,私生活挺忙的。现在我也不大旅行了,最多和文艺界的老朋友们聚一聚,平常最多到各个大学做做演讲,讲讲《红楼梦》、《牡丹亭》。不过身体到底比不上20年前了。以前我推广昆曲,跟着他们到处跑码头,现在有点吃不消了,我前两天去台大演讲,结果第二天就累倒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今年就有一件大事,前阵子,青春版《牡丹亭》在时隔20年后,又重新在台湾上演了。这次的演员都是原班人马,我刚开始跟他们合作的时候,他们都是20出头的小伙子小姑娘,现在功夫都到家了,都成角了。可以说,这是20年来,我看到的最精彩的一场。我当时在台下,觉得特别感动,真的太不容易了。这20年,演了近500场,80万观众,而且全世界,美国、欧洲、东南亚都去演过了,最主要是进到了40所高校,培养了大批的学生观众,这个要紧。现在我慢慢觉得,这是“天命”,我们不是在演一出戏,而是在拯救正在衰落中的,中华文化的瑰宝。我们这些人就是在做义工,我就是“义工大队长”。第一次听昆曲,是《游园惊梦》。那时候我年纪小,只知道大家都说去看梅兰芳。没想到,里面的曲、词就此唱进了我的心里。昆曲其实就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现我们中国人最深的感情。昆曲本身的美学之高,可以说,在别的类型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后来我回到上海,在复旦做访问教授,期间在上海昆剧院看了《长生殿》。戏一结束,我就跳起来喝彩。那时候起,我就起心动念,不能再让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衰微下去,我得做些什么。1982年,我就把自己的小说《游园惊梦》改变成舞台剧。我觉得要推广昆曲,还是要有年轻人的基础,我就推进昆曲进校园,在北京大学开昆曲课,这么多年维持下来,是有一个外溢效应的。我又不是昆曲界的人,投入这么大的精力、人力、物力。等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现在,世界发展变化得很快,很多人问读经典还有什么用。没错,AI时代已经来了,很多事情上,AI已经比人类聪明太多。下围棋,我们也下不过AI了,但是AI始终是人类发明的,我觉得我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你要去控制它,怎么控制?我觉得我们要有自己的文化认同。所以我觉得像《红楼梦》、《牡丹亭》这一类的东西应该更加扎根。我相信人是有一种精神领域的、有心灵的,当你阅读这些经典,有了文化的垫底,你就不会被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牵着鼻子走。所以我觉得AI时代,是人类的大危机,也是大转机。我一直说,《红楼梦》是我的百科全书、文学圣经,更是我一辈子的床头书。看过《红楼梦》的人,和没看过的是不一样的。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完全看懂了这本书。
起初我看《红楼梦》,那时候年纪小,以为就是在讲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爱情,后来自己有了很多经历,才慢慢知道,它讲的是人生。是讲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历劫。升学、升官、情劫、死劫……我们都知道贾宝玉最初是一块石头,后来降临到人世,走了这么一圈,所以后来我也明白,我们都是这样,要在红尘里走一圈的。我生下来就是抗战那一年,6岁的时候,我跟随家人从桂林逃难,逃日本人。在我6岁以前的记忆里,我们桂林是山清水秀,我们家还有个很漂亮的花园。我的童年蛮快乐的。但是1944年,日本人攻打桂林,我的人生突然出现断层了。当时好多人往湖南、重庆逃。当时我们一家是搭上最后一班火车逃走的。因为当时我祖母都90多岁了,身体跟不上。我记得那个火车顶上到处都是难民,火车开都开不动。火车里面,也是混乱一片,挤满了人,我们两家亲戚加起来80多口,我母亲一个人指挥。火车开动了,我回头一看,整个桂林已经火海一片,我们的房子也被烧光了,都付之一炬。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了那种感觉,哦,原来人世间是无常的。很多美好的事物,会一下子变成灰烬。当你明白世间一切都是无常的,其实你反而会放心了。这是《红楼梦》带给我的最大启发。除此以外呢,最重要就是“情”这个字。无论是爱情、感情、人情。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孽海情天里浮沉。《红楼梦》也受《牡丹亭》的影响,比如“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个情有很多层次。贾宝玉的信仰就是“情”,他就是“情”的化身。他说话、生气的时候,眼角都是含情的。他来到人间,就是来补情天的。所以他到了太虚幻境,会看到一个匾,写着“孽海情天”。后来贾宝玉出家了,大家觉得是不是因为黛玉死了,他想避开红尘,我想不是那么浅。他走的时候穿了一个大红斗篷,他为什么不穿黑色的、黄色的袈裟?因为红色代表“情”。他在人世间经受了情殇。他代表的,有点像佛陀前传里的悉达多,他尽享富贵荣华,享尽美色娇妻,也看到了人世间的老死病苦,所以他最后也大彻悟,要寻求一种解脱。所以这也和人世间很像的。2014年至2016年,我在台湾大学开课讲《红楼梦》,后来将讲义出版成书,《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这两年,如果说我还对《红楼梦》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促成了程乙本版本的《红楼梦》重新出版。因为之前这个版本基本上已经绝版,或者被边缘化了。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基本都是庚辰本。我在台北大学教书的时候,有机会将两个版本仔细对照一遍,我当时还仔细做了一个表格,发现两个版本有190多处不同,我发现庚辰本这个版本有很多不到位、错误的地方。后来我就想办法,重新将程乙本的《红楼梦》印了出来。我觉得这是意义非凡的。这样一本奇书,当然应该让大家看到更准确、更好的版本。Q:曹雪芹用《红楼梦》来隐喻人世间,一场繁华终有散。现在很多年轻人也意识到了无常,觉得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人也更容易走向虚无,您觉得要怎么避免?A:《红楼梦》第一回,两个道人出场就在唱《好了歌》,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我觉得这就是对人生的认识。没错,很多繁荣繁华,你的成就,就像镜花水月,其实总会过去的。大家或许觉得,“好”和“了”意味着,好的事情,都会了(了断、结束),会消失。好就要了,不好就不了。但有可能,“了”不是意味着了断、了无。而意味着“了解”,就是我们对于无常要有理性的认知,要有了解,认识到什么都在变,这样的话,你的心思才能放下,才不会那么执着和痛苦。当然了,意识到无常,不是说就什么都不做了。因为无常,很多东西都会走掉的,会不存在,但是你做过了,可能就会留下一定的影响,这个认知很要紧。Q:中国人经常有一种既出世又入世的态度,很多年轻人一方面想要做“淡人”,想躺平,一方面又没法放下世俗层面的认可,您觉得这是为什么?A: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有三种主要的哲学思想贯穿在思想深处。一方面,我们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儒家鼓励大家追求经世济民的抱负理想,求功名利禄。至今都有很深的影响。比如我们的学生都很会考试,会拼命地追求这个,追求那个,整个家庭都很看重学习。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所以青少年一下子进入社会,就觉得人海茫茫,会非常恐惧。这是很普遍的现象,也很正常。很多人大概到了中年,就开始遇到各种挫折,也许有人丢官了,有些人犯法了。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有道家和佛家的思想跟在后面。所以人到中年受了挫折,他可以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到了晚年,佛家的思想来了,有些人就超越了。所以我们这个民族和别的民族不一样,我们是比较有弹性的,就像一根竹子,你把它往下一直弯,好像不行了,但是手一放,它就弹回去了。这是我们特别的地方。Q:您曾提到人不可避免在孽海情天里浮沉,但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大家似乎已经不再将爱情奉为圭臬,开始鄙夷恋爱脑,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A:没错。我和很多年轻人接触后发现,他们好像是不太相信爱情了,玩世不恭地对待感情,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受过挫折了。我始终觉得,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最基本的人性是没有改变的,我觉得人内心最深处,还是希望有自己终生不渝的伴侣和爱情。西方老早就有理论,说浪漫爱情死掉了。但是我觉得未必,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时候,有大批的年轻人来看,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15岁男生,他看完后跟在我后面说,他特别感动,看完掉眼泪。像《红楼梦》、《牡丹亭》,都歌颂了爱情,它们讲的是爱情神话,好像是遥不可及的。但是爱情这东西很复杂的,有些人一辈子没得到过,有些人是得到了,又失去了。有些人看得轻,有些人看得重,我觉得,你要知道它的复杂性、它的善变性,然后将“情”存之于心。Q:《红楼梦》当中塑造了经典的金陵十二钗,也批判了当时的男权社会,赞颂了女性的魅力,这两年在中国女性主义发展也很迅速,结合《红楼梦》,您觉得如今的时代,应当如何重新看待女性的魅力?A:《红楼梦》很特别的一个地方,就是其中的女性地位都很高,能看得出来作者对女性的尊重,和当时很多其他著作是不一样的。明清的时候,很多上层阶级的女性已经开始接受教育,有了自主的想法,《红楼梦》当中,很多女性也都念书写诗了。其实在我看来,中国女性一直都是很强大的。虽然之前父系社会创造了很多陋习,要拘束女性,但是女性变得强大,是必然的。我觉得无论是男性还是社会,应该看到、也应该尊重女性的强大。在《红楼梦》里,每个女孩子都很有个性,她们情感充沛,有自己的主见。比如薛宝钗,她虽然遵守传统的儒家价值体系,很守规矩,但是作者也没有把她写成教条的女孔子,她懂事、识大体,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人物是很丰满的。以前我给学生上课,问那些男生,发现大家都怕林黛玉,觉得她那么多小性子,整天试探贾宝玉,很多儿女情长。但其实这就是女性的多愁善感,她的敏感。在现代,你肯定能在周围找到对应她们的女性,所以女性是有自己丰富的个性的。我们常常讲男女平等,我觉得最重要的平等和尊重就是,我们要看到女孩子有她的主体个性,有她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情感表达方式。没有什么好和不好。Q:您已是耄耋之年,在我们看来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很通透的年纪,您现在还有哪些没有解开的困惑吗?你最近在思考的问题是什么?A:我始终没搞明白的是人。我觉得人就是个谜,太复杂了。比如这几年,世界各地战争依然是重复再重复,好像人类永远不会从历史中得到教训,永远没有智慧去学这个东西。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对人有多了解,当然,现在年纪大了,阅历多了,看很多事情比较通透,比较能接受了。就听随你自己的心就好,跟着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