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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夏天,我考上了故乡小镇的编外岗位,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全职工作。和工作单位里那些35岁以下的编外同事一样,我的初衷也是为了备考过渡。每天下班回家就能吃上妈妈做的新鲜饭菜,也没有租房经济负担,早上出门时已经过了7点至8点的上班高峰期,乡镇路上也不拥堵,虽然编外的工资和体制内相比差一大截,但对于一个未婚且单身的土著来说,也是相对不错的选择。
在考上编外之前,我有着一年左右的空窗期。因为没有和就业大部队同步,我总是担心求职时被问到关于空窗期的话题,仿佛那是我原本苍白简历中的一个大漏洞。毕业那年,我放弃了实习工作的转正机会,鼓起勇气主动联系了一家出版社问能否进去学习两个月,因为我当时很想当编辑,社里对我进行了一次校对测试后同意了,我得以窥见理想行业中的一隅,也体验了两个月的大城市租房生活,在过年之前我拿到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张资格证——驾照,过完年后考出了语文教师资格证,我回顾下来这一年并不算虚度,可在后来的入职考察时面对空窗期的问题依旧自卑。
《县委大院》剧照
奶奶是家里最强势的人,也是外界闲言碎语的传声筒,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她时不时地会进入我的房间和我说谁家孙子在哪里工作,谁家孙女一个月工资多少之类的话题,我不堪其扰,为了能找个安静的环境准备接下去的考试,我不得不撒谎说找到了一份工作要搬出去住。
没有隐私的故乡,渐渐与我的儿时记忆相去甚远,又或者我从来没有完全认识它。就像我偶尔会怀念小时候跟奶奶学裹粽子、搓圆子的场景,却反感自己被作为一个炫耀比较的资本出现在她口中的样子。
于是我考上乡镇编外的消息,我也提醒父母不要对外说出去。但实际上,我还是低估了乡村地区消息的传播速度。就在我入职后不久,奶奶就从同村同一个小组的另一位老太太口中得知我在乡政府工作。她是家里的大嘴巴,最藏不住事,一天之中我和她说的话还没有和同事说的多,因为我要警惕她把我的情况透露出去,再引来村里其他老太太们的评头品足。
在上一辈人看来,政府、村社、学校、医院、银行这样的工作单位都带有一层光环。不管我在乡政府里面做什么性质的工作,奶奶对外说出去时,提到“政府”两个字,我感觉她的声调都是上扬的。
有一次,自家的笋长到别人家土地上了,奶奶听说那户人家的阿婆把笋挖了之后,她上门去吵,最后搬出一句“我孙女在政府里上班,你要闹的话,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后来那位阿婆向我妈哭诉,妈妈把这事告诉了我,那一刻我觉得老一代的人对这份工作的认知既陌生又可怕。
《凡人歌》剧照
和老一辈眼中的“好工作”不同,打开社交软件,输入关键词“编外”,出现的是一系列的吐槽贴:“千万别做编外!”“编外人员的噩耗来了!”“干编外的,我劝你清醒一点!”……随之而来的是各种亲身经历示范,归纳起来基本上就是编外人员工资低,工作量不比在编人员少,容易被甩活,干久了就是温水煮青蛙,在就业市场上没什么竞争力等等。在这样的渲染之下,我对这份工作的价值期待更低了。
入职之后,我主要从事文化工作,辅助一些宣传工作。我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出身,所接手的业务可以说是专业对口。我的第一个分管领导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布置工作很细致,我很少见过她发脾气,任务要怎样推进下去、要对接哪些人、材料要怎么写,她会交办得很清楚,给我一种老师的感觉。
在这份我本不期待学到什么东西的工作中,我还是得到了正反馈,这些正反馈来自我跟进的文体活动顺利举办,来自我采写的新闻通讯稿被媒体录用,来自媒体上发出的新闻报道中通讯员那栏显示的是我的姓名,来自分管领导的赞扬,来自同事的认可……后来回顾我的成长经历,我的正反馈来源渠道是比较单一的,上学时主要来自成绩和老师,工作后来自业绩和领导,而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是在释放危险信号了。
即便有些过来人提醒过:“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拿多少钱,干多少活。”但这些话对于初入职场的我来说似乎少了一些说服力。我的生活基本上是单位和家庭两点一线,所以我并不抵触加班,它虽累但不苦,反正有加班费,如果能再收获到一点正反馈,也不算亏。于是,明明可以第二天上班再去做的工作,我愿意加班去完成;明明对于工作考核加分不高的任务,我也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做。
《县委大院》剧照
可当work这个单词译作工作时,是一个不可数名词,是啊,工作就是没有定数的,完成一样后就会来一样新的。网上那些关于编外工作的吐槽贴,我基本上都遇到了。比如,离家近成了我的一个相对“劣势”,如果休息日有什么临时工作,离家近的工作人员更容易被安排。再比如,有些老油条会把“我不会”“我不熟”当成借口,但是他们不会主动去学去了解,而是倾向于把本该由他们负责的工作推给别的同事。也有些人在找你帮忙前会先来夸几句,又或者说要请喝奶茶,然后再亮出他们的需求。事实上,这些不公平并不只是编外会遇到的问题,而是职场上的通病,最终累倒的是那些不懂拒绝的烂好人。
去年六月下旬,宣传干事请了产假,原本应该接手她工作的在编人员,刚来一个月因为不适应乡镇工作选择辞职。这份工作暂时移交给了我。后来有一天县级领导来乡镇调研,那天既要准备材料又要跟着走三四个点位,在干事还没走的情况下我都觉得工作节奏太快,我开始担心以后是否能应付过来。
《重启人生》剧照
弗洛伊德曾经指出,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 只是被活埋了, 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那次调研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难以承受的压力之下,我当天晚上向分管领导陈述我难以胜任的理由,“自身工资配不上这样的劳动量和工作压力”“编外身份对接其他条线要材料不方便”“即使工作做得再好,提拔也和编外无关”“这不仅仅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说话没有分量,工作进展下去难度就会加大”……我现在回过头去看我发给分管领导的这段文字,其实充满强烈的个人情绪化色彩。第二天上午她把我叫去办公室,她说:“我看了这段文字也很难过,我难过的不是你无法胜任这些工作,我难过的是你居然这么不相信自己!”我无法辩驳,掩面哭泣。
后来,领导从其他办公室借来一个来基层挂职的市级选调生,我想着终于“哭”来了一个接手的,救星终于来了,宣传干事做完第三次工作交接后的第二天就正式放产假了。在我以为大家齐心协力能熬过这小半年的时候,跟了一年的分管领导被安排调去县里工作了,比起不舍,我更多感到的是茫然。
新领导之前在其他乡镇分管的并不是宣传工作,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要烧起来了,我开始恐惧,后面的日子会更卷。
前后两任主管的风格相差迥异,新领导让我们多去上级部门转转,多刷刷脸,搞好关系,小姑娘嘴巴要甜一些。这想法也没错,可是我始终对这一套觉得别扭。她会很热情地说要给单身女下属介绍对象,不停地询问我私人问题。这世上有人可以这么理不直气也壮地冒犯别人,而有人可能连拒绝回答的勇气都没有。如果人生是一趟西天取经,那这段经历绝对是我的其中一劫。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再后来,那个选调生又被调回去了,属于宣传干事的工作都由剩下的三个编外人员在分摊。不是说编外稳定性不高吗?然而事实却是“流水的在编人员,铁打的劳务派遣”。谁都不想拿着同样的工资多接一部分工作量,所以往往是那个最熟悉业务、最不会拒绝的人多分担一些。
我向新领导陈述我无法胜任,想要申请调岗,但我的工作量没有减轻。后来我再一次情绪爆发,直接在内部工作群里发了一句损伤领导面子的话,“编外没钱没空伺候这么多办公室!”她终于调整了我的工作量,而我也终于惹恼了她。她说,“我真想换掉你,可我转头一想,你又能去哪里呢?”听到这句话时,我脑袋有点懵,无言以对。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写作的,但是后期我连新闻稿都看不进去,我觉得自己变笨了。
《女教师》剧照
作家刘墉在《你不可不知的人性》中写道:“在一个团体里,你不是不能发表跟主管相反的意见,只是发表前你先要想想主管有没有接受指摘的雅量和本钱。”在“弯曲”的人际关系中,太“直”常常容易造成伤害,这也是很多初入职场的年轻人容易踩的坑。回顾与这位新主管的相处经历,虽然她pua了我,不过我在工作中确实也有些做得不成熟的地方,所以这段经历也是给我上了人生一课。
最终我还是因为身心俱疲选择辞职休息。解脱之余,有那么一刻我是庆幸的。我庆幸自己只是一个编外工作人员,好像即使离开也没有多么可惜。如果是在编人员,在那样一个无法适应的工作环境里,那个还不够成熟的我会不会更加内耗?
的确,在“体制内”工作,即使与领导同事间再不合,他们也没有资格开除你,所以有人选择了躺平。我想象过离开这份编外工作的场景,可能是自己考编上岸了,可能是找到企业工作了,可能是重返校园读书了,但从未想过是因为工作内耗裸辞。有了这一年半的“体制内”工作经历之后,我对考进“体制内”的动力似乎没有入职时那么强烈了。
提交离职报告前,我去做了心理咨询,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在当前就业大环境里下定决心离职找个托辞。在陌生的心理咨询师面前,我可以大哭一场,可以把我的困惑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对我提到了近年来比较流行的一个词——边界感,她说我不太清楚自己的边界在哪里,鼓励我去回应自己当下的需求,只要不违法,只要不妨碍到他人,但凡所想皆可尝试。
我计划给自己放三个月的假来修复一下自己。离职后我并没有成天待在家里,一来我不想牺牲时间和精力去应对那些闲言碎语,也不想跟奶奶起冲突,二来我希望继续保持有规律的作息生活,三来我也想借这段时间给自己充点电,所以我选择了去附近的乡镇图书馆“上班”。我重新拾起了写日记的习惯,我尝试探索“一日游”,大学时期没考出的证趁机学习补考……工作日的书房很安静,每天都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有时我会好奇,他们是不是我的同类呢?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我对“体制内”工作的滤镜碎了,但老一辈的滤镜依旧坚不可摧。我离职的消息又通过别人的嘴巴传到了奶奶这里,有人问她:“听说你孙女不在政府上班啦?”有一次她骂我“没出息!”,我发觉自己没有以前那种急于自证的冲动了,我反驳了一句“我有没有出息,关你什么事!”对她来说,在那个小村子里,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我,长大后让她失望了。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由旁人论短长。我越来越明白,生活有诸多的不得已,但我不只是别人取得成绩的垫脚石和用来比较的筹码,我绝不要沦为外界评价体系的奴隶,我也不想成为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小孩,我要去探索更多获得正反馈的渠道。
而且,世界上或许并不存在完全无意义的工作。最终我还是凭借我的编外工作经验找到了当前的工作,这一年半的时光终究是让我有所收获,不管是在宣传工作业务的熟悉上还是对“体制内”工作的了解上,抑或是在与领导同事相处的方式中,以及对于职场边界的把控、个人工作模式的调整等等。当然,也有一些很明显的变化,比如在职场中我变得更沉默了,我会更加警惕别人问我工作之外的问题,周末听到手机振动第一时间想到会不会是工作消息……不过没关系,再无法令外界理解的个体也有同类,即便没有,至少还有“自我”。
我不再执着于找寻一份有归属感的工作,那样可能会让我失望,比起一个稳定的编制,我更在乎的是自身内核的稳定。毕竟就像心理书中说的,生活中最可怕的事,并不是被别人拒绝,而是我们主动抛弃了自己。所以,别为了工作本身而活,把工作当作是一种自我训练,闲暇时好好享受生活,以开放的心态去拥抱新鲜,提高阅读量,扩宽见识,只有那样不断积累,才能遇见更成熟的自己。
排版:布雷克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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