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雪皑皑的山区，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以不同形式的作品，搜寻能量生发与流动的踪迹。
文丨宋佩芬
“亲爱的山，如何才能让你动容，让你改变？如何才能让你流露情感，让你因美丽或伤痛而哭泣？”
印度艺术家HimaliSinghSoin与其音乐家丈夫DavidSoinTappeser合作的影像作品《静态范围》（Static Range）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喜马拉雅山区的秘密事件。1960年代冷战时期，CIA与印度情报机构合作，在山中秘密安装了一个核动力谍报装置。然而，该装置在一场暴风雪中遗失，从此在茫茫山间默默地泄漏放射性物质。
Himali的父亲是一位登山专家，他在1980年代攀登了遗失谍报装置附近的NandaDevi圣山。他拍摄的NandaDevi照片后来被印度邮政发行成邮票。Himali以此为灵感，创作了她的影像作品。在这件作品中，她想象核能间谍装置给高山写了一封情书，而邮票中的高山却因为辐射影响不断变化。
Himali Singh Soin，《静态范围》（Static Range，2020年至今持续更新中）静帧截图，视频影像，声音，15分钟循环播放。
《静态范围》将个体记忆、政治遗留问题与自然环境的脆弱性交织在一起，吟唱着一曲哀婉动人的挽歌，也成为“海拔1049”众多能量交汇的一个缩影。“海拔1049”（Elevation 1049）隐匿于瑞士阿尔卑斯山脉的格施塔德（Gstaad）山区，是由艺术赞助人玛雅•霍夫曼(MayaHoffmann)主导的LUMA基金会于2014年孕育而生的系列艺术文化展出。站在美国艺术家OscarTuazon特别为展览创作的《火之崇拜》（Fire Worship）的火坑旁，霍夫曼向大家介绍，“海拔1049”宛如山间的精灵，每两年一次，以雕塑、绘画、摄影、电影、行为艺术……各种形式，悄然现身于这片被白雪覆盖的世界。每届的展览都围绕着不同的主题，这些主题如同山间的古老密码，等待着艺术家们去解读、去破译，并用自己的艺术语言重新书写。
Oscar Tuazon，《火之崇拜》(Fire Worship，2025)，装置艺术，摄影：Mario Biermann
今年的主题是“能量”（Energies），纽约SwissInstitute的馆长史蒂芬妮•赫斯勒（StefanieHessler）以“能量”为线索，将艺术与社会、自然与科技、历史与未来交织在一起，促使人们反思自身与能量的关系。和全球各地一样，格施塔德也遭受气候变化的影响。赫斯勒解释，自1970年以来，阿尔卑斯山每年的积雪日已经减少了38天。她希望通过“能量”这个主题来探讨这个问题，并启发人们用不同的生活方式与自然共存。
“海拔1049”的展览空间涵盖了旧消防站和木工坊，一些防风雨的作品则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展出。来自芝加哥的The Black Monks乐队还在机场机库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参展艺术家们通过无穷的好奇心与想象力，探索了能量的来源及转换：既有几乎无处不在的阳光，也有令人痛心的融化冰川，甚至那些有助于环保的绿色能源，其转型所需的稀有金属，也可能来自对矿产丰富的发展中国家的剥削。
荷兰艺术家Vibeke Mascini的作品《INSTAR(6.9KWH)》位于旧消防站内。一台黄色的托盘千斤顶上，堆放着一堆看似相互连接的锂电池，电池上的电线和电子元件清晰可见。一根黄色的延长线从托盘上蜿蜒而出，连接到托盘千斤顶两侧的白色暖气片上。这些暖气片虽已老旧，锈迹斑斑，白色的油漆也剥落了，但仍散发着一些余温。另一旁，一个没有连接电池的暖气片下方，地板上有一滩深色的积液，像是从暖气片中漏出来的。积液周围散落着一些黑色的、类似蛾蛹的物体。
Vibeke Mascini，《INSTAR（6.9kWh）》，（2024/25），装置艺术，摄影：Mario Biermann
Mascini解释说，她对电力材料来源的兴趣源于十多年前在荷兰海牙海滩上的一次经历。当时，她听说一头巨鲸搁浅死亡，便前往海滩观看。看到这个庞然大物躺在海滩上，她不禁好奇人们将如何处理这如此神秘的景象。她后来得知，这些搁浅的鲸鱼会被切割成碎片，然后焚烧发电。带着满身的海腥味回到家中，当她打开浴室的灯准备淋浴时，忽然想到，海滩上那条鲸鱼也可能以某种方式进入了她的家，为她烧热水，让她淋浴。突然间，她被这种无形的能量所触动，并开始关注能量的来源。她坦言，这种关怀是充满矛盾的，因为在探索过程中，她意识到无论电力如何产生，都往往伴随着破坏，比如原子的破坏、煤炭的破坏、搁浅沙滩的鲸鱼、融化的冰川。
《INSTAR（6.9kWh）》作品局部
令她惊讶的是，荷兰海关用燃烧销毁毒品，并将产生的热能转化为电能，输入电网。《INSTAR(6.9KWH)》的能量就来自一批被荷兰港口海关没收的、产自巴西、藏在一批冷冻鸡柳中的可卡因。作品名称“Instar”指的是毛毛虫在两次蜕皮之间的蜕变期。对Mascini而言，作品中的电池象征了蜕变期的状态，电池是一个暂时储存能量的身体，能量最终会转化为热能释放到空间，直到电池耗尽。由于电池的能量来自被焚烧的毒品，电池本身几乎成了时间胶囊。海关将毒品从市场流通中移除，但最后它们又在能量的流通中释放出来。这种开放式的能量转移系统让她质疑电力与物质脱节的可能性，让她联想到毛毛虫的蜕变。
一开始，Mascini以为毛毛虫会自己长出翅膀，但事实上，毛毛虫在茧中自我毁灭，然后从那团物质中重组后才成为飞蛾。茧是毛毛虫死后变成蝴蝶或飞蛾所产生的，它本身也承载了毁灭与再生的过程。她于是将电能想成毛毛虫的生命循环，思考能量、破坏与生成的平行关系。“我已经厌倦了谈到能量时所用的科技词汇，尤其是在我们这个电力驱动的社会。在这里，我以某种方式获得了这种生物性的、更自然的语言。”她解释说，她选择用飞蛾来比喻，主要是因为飞蛾有点像蝴蝶中不受欢迎的表亲，它生活在夜间，有点神秘，也有点黑暗的意味，与可卡因有一种奇妙的关联。装置中有一些空蛹的躯壳，但它们象征着新的生命，电池有再次充电的机会，只是必须等候新的一批被海关拦截的可卡因。
与Mascini的作品《Instar》的能量来自令人望而生畏的可卡因不同，英国艺术家Haroon Mirza的装置作品《为双蛇杖的振荡》（2024）的能量完全来自纯洁无瑕的阳光。Mirza利用太阳能电池板捕捉格施塔德的阳光，将光能转化为电能，驱动装置中的扬声器发出40赫兹和111赫兹这两个特定的频率。Mirza首先希望人们意识到能量转移的过程，认识到能量守恒是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不能被创造或破坏，它只会在不同的形式存在或转移。
Haroon Mirza，《为双蛇杖的振荡》（Oscillations for Caduceus，2024)，装置，摄影: Mario Biermann
作品标题的“双蛇杖”来自希腊神话中速度飞快的赫尔墨斯（Hermes）手持的法杖，上面有两条缠绕的蛇。这个符号一直被认为象征着繁荣。但由于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的法杖上面也有一条用来象征医疗和治疗的蛇，这两位神的法杖常常被混为一谈。除此之外，许多原住民文化中也有蛇的形象，加拿大人类学家JeremyNarby曾经与亚马逊盆地的Asháninka人合作，他们的信仰体系中有一条宇宙巨蛇，这条蛇来到地球并孕育了生命。
这些与蛇相关的医学和治疗的理念，启发了作品的两种频率。Mirza从研究中发现，40赫兹可以移除实验小白鼠大脑中与导致阿尔茨海默病有关的淀粉样蛋白斑块。而111赫兹则可以转换左右脑的运作方式。由于111赫兹的频率与男性的声音以及许多古代空间的声学环境相近，Mirza认为，这些古代空间的设计创造了这种频率，是为了扰乱人们的感知。
Theaster Gates，《二重奏》（The Duet，2023），装置，图片致谢艺术家和白立方画廊，摄影：Mario Biermann
美国艺术家Theaster Gates认为，“能量”可以从陶瓷创作和与陌生人的互动中汲取。此次展览，他带来了《二重奏》和《Luma习作》两套作品。《二重奏》是他首次尝试的大型青铜器皿，而《Luma习作》则源自他去年在阿尔勒LUMA基金会举办的个展。
在阿尔勒的三个月展期中，Gates将一个空旷的大棚子改造成一个陶瓷工作室，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一起创作。在这个远离他熟悉的芝加哥的地方，他找到了亲切感和归属感。他会在清晨独自创作，享受工作带来的充实感，并在冥想中探寻艺术的真谛。他感觉自己每天都有细微的转变，并从中获得了能量。能够将自己的技能传授给他人，并传承下去，也蕴含着人与人之间能量传递的隐喻。
Theaster Gates，《Luma习作》（The Luma Studies，2024），装置，图片致谢艺术家工作室，摄影: Mario Biermann
“有趣的是，当我制作这些形状时，我们会称之‘小山’、‘山’、‘小丘’、‘海’等等。”Gates的乐团The Black Monks经常演唱关于山丘、河水的歌。“我觉得在格施塔德这里，我似乎更能从字面上理解我所唱的歌。大自然的浩瀚之美无与伦比，在这里，我感到脚踏实地。”
如果说Haroon Mirza的《为双蛇杖的振荡》展现了能量的转化与流动，那么瑞典艺术家Nina Canell与爱尔兰声音艺术家Robin Watkins合作的影像作品《能源预算》（2017-2024）则将目光投向一种更为隐秘的能量。艺术家们拍摄了一段汽车工厂使用雌性鸵鸟羽毛清洁车身的场景。在高度自动化的汽车制造流程中，人性参与日渐式微，但在这冰冷的科技洪流中，我们却看到一辆车身缓缓驶入一个铺满雌性鸵鸟羽毛的通道。原来，尘埃带正电，而雌性鸵鸟羽毛带负电，能轻易吸附空气中的所有微尘，让车身一尘不染。艺术家刻意将影片放慢至极致，并去除所有声音，车身宛如一个静默的幽灵，在羽毛的轻抚下，显得既温柔宁静，又庄严肃穆。
Nina Canell和Robin Watkins，《能源预算》（Energy Budget, 2017 – 2024）静帧截图，视频、装置，摄影：Robin Watkins
《能源预算》探索正负电荷的流动与转换，自然生物与工业科技间的相互关系，并隐喻着能量的交换与重组。作品提醒我们，即使是轻盈无形的灰尘，也蕴藏着无所不在的微小电荷，在我们周遭不断流转，交换能量，世界充满了我们肉眼无法察觉的能量流动。巧合的是，《能源预算》是在木工坊下方一道已经凿入山的岩石隧道中展示的。掺杂了岩石的水泥墙面，以及从屋顶垂下来的色彩鲜艳的电缆，似乎为作品增添了额外的、超越现实的效果。
能量是维系万物的无形之弦，是驱动世界运转的隐秘引擎。它以千姿百态的样貌潜藏于我们周遭，等待着被发现、被感知、被理解。在格施塔德这片静谧的山谷中，“海拔1049”以艺术的语言，将能量的奥秘娓娓道来。
古老的木屋见证着山区生活的悠然与质朴，融化的冰川则诉说着自然力量的无穷与脆弱；焚烧的毒品，在燃烧殆尽的过程中，竟然释放出禁忌快感背后的能量……这一切，都被艺术家们捕捉，转化，升华。“海拔1049”不仅关乎艺术，更关乎人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看待自身。它提醒我们，能量无处不在，小至尘埃，大至宇宙。能量的流动与转换，维系着世间万物的平衡与和谐。也许下一次当你开启电源，也会更加留意它的来源，以及最终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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