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 Paris isBurning(1990)
圆人舍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圆人们也不知道。“不知道”意味着界限模糊,晦暗不明,也预示着充满未知的不安,无法被把握的危险,以致于人们常常不容许它的存在。
人们着迷于二元划分的男或女、同性恋或异性恋,也着迷于层级分明的组织架构和清晰可见的未来规划。圆人和ta们舍团的存在,诞生之初就已隐喻着破坏,破坏约定俗成、破坏规范结构;又成为一种对非黑即白的修复,修复个体的孤单、修复群体的孤独。
游动的焦点
早春落雨的夜晚,约定七点,我准时到达书院的小型研讨室。推门进去就看到SANE和几位伙伴聊着天。“村,你来了!我们还在等其他人。”刚把发梢染成灰绿的SANE轻快地和我打招呼。我随后挑了外圈的椅子,不想插太多嘴成为新学期培训会的焦点。
“不如放点音乐?”她笑着,“太安静了,不是我们的风格。”
等小黑和小盒进来后,空气变热闹了。我的眼神轻轻划过小盒卷卷的头发,他避开了,径直坐到阿盐一侧,问起她最近甜甜的恋爱故事。小黑像头小鹿似的跑到SANE的身旁,讨论起推文的新安排。
十分钟后,瘦瘦的阿勺戴着黑色圆顶硬礼帽走入,他既是隔壁高校LGBT社团的负责人,亦是圆人舍重要的公众号美编,大家招呼他坐定,培训会才正式开始。
“村,你要不还是先给大家讲讲‘圆人’舍名的故事?”
SANE把我拉入大家,我有些不知所措。
“它是个神话故事。”我稍微顿了顿,“圆人是人的自然状态,象征自给自足的完满。圆人有三种样态,用后世的话讲就是‘男人-男人’、‘女人-女人’和‘双性人’。然而宙斯忌惮圆人的自然之力,命雷神将ta们一劈两半。沦为非男即女的孤立符片后,圆人们终其一生寻找着另一半。找到后紧紧相拥,修复、治愈,直至死去。”
圆人三类型
The GraphicCanon, Vol. 1: From the Epic of Gilgamesh to Shakespeare to DangerousLiaisons ,The Graphic Canon Series, 2012
这个伤感又充满隐喻的故事,源自哲人柏拉图《会饮篇》中酒神阿里斯托芬的讲辞。将其化作舍名,是人类学系一位性别友善教师“一等基路伯”的主意。
创舍伊始,舍团名还是“同心圆人舍”,取“同志共途的圆人”之意,也常被校内学生误读为“同心圆舍”。同心圆总归有个中心,所有人都得围绕它旋转;但我眼前的景象,甚至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培训会,更像场焦点不断在游动的集市,众声喧哗,自由散漫。
投影仪坏了,圆人们围到不同成员的电脑旁交流经验,站着、坐着、趴着。先是凑紧SANE交流公号后台的基本操作,再对着阿盐的电脑听她分享编辑小技巧,小黑又打开先前的推文供大家参考……这让我想起,有朋友咨询如何成为舍团成员,大家似玩笑但很认真地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凡参与过线下活动,就是舍团成员了;要是哪天想退出,也可以随时离开聊天群。舍团的界限似乎没有一根清晰可见的“线”,更像是石子落进池塘泛开的圈圈水纹。
而后,岚岚才姗姗来迟,挑了外围的椅子坐在我身旁,没有参与讨论。又过了会儿,小守跌跌撞撞跑进来,神情有些恍惚,不时焦虑地绕着研讨室踱步。
当圆人们讨论海报制作时,岚岚在一旁轻声问小守:“听说你没去考教资?发生了什么!”
“生活好痛苦。”小守告别了一段亲密关系。
SANE随后走近他,“有烟吗?”
阳台外,莫吉托双爆珠的烟气缭绕起来。
裂隙中的生存战术
培训会进入下半程,SANE讲起新学期的活动,茶话会、讲座以及圆人们期待已久的摄影征集活动。
“我们非常渴望活下来。”她的语气相当坚定,“还是像之前那样,我们不在海报上透露活动地点。”这是圆人舍的惯例,确认参与者的学生身份后才拉入活动临时群告知地点。
阿盐补充道:“设计海报时别忘了写‘《酷儿文化》公选课’的名号,big title可以增加我们的合法性。”
“因为我们在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学校盖章说可以做的,所以都是打擦边球。广义上讲,整个社群的多数活动也是在打擦边球。”SANE参与过高校LGBT社团的经验交流会,尤能感受到大家何等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越轨”与“守规”之间的微妙界限。
在性与性别议题备受争议的高校环境中,圆人舍从未获得“高校注册社团”的身份,也无法得到高校的制度性支持。《中国高校LGBT+社团发展情况调研》指出,截至2018年底,有54%的社团无法获得校方认可的注册社团身份,即便是成功完成注册的社团也很有可能在获得正式身份后被取消注册。这都意味着它们将缺乏公开的宣传场合、稳定的财务支持和自由的活动场地;但也有社团负责人表示,非注册社团摆脱了高校的行政框架而拥有更多的活动自主权和架构灵活性。
自从三年前申请注册社团被拒,圆人们便将小组定位为“舍团”,在这条无人管辖的裂隙中,摸索着生存的战术——而战术,恰恰是弱者的艺术。
与校内出柜教授的合作,便是裂隙生存的第一步。魏伟教授是国内同志研究的前沿学者,在学术方面给予圆人舍很多支持。得益于他春季学期面向全校开设的《酷儿文化》公选课,圆人舍负责起跨性别、耽美文化、校园防艾、同志权利等课程系列讲座的公开宣传,这一过程增强了舍团在校内的可见度和合法性。
超小米讲座:跨越性别,超越人生
以圆人舍为田野调研对象的《高校性别类自组织的行动逻辑研究》记录下舍团最重要的生存战术,即“学术路线”,“学术是理论,公益是行动,用理论去指导行动,从行动中提炼反思。”而魏教授在给圆人舍公众号撰写的发刊词中不忘提醒,“期望同心圆人在推崇学术,专注研究的同时,能够从性别和性的视角出发,开展更多接地气的活动。”
SANE私底下和我说过,“虽然有时候开玩笑说学术是外衣,但它真的很有用……”
我认为学术也是“内衣”,“它本身就是运动的一部分。”
“进舍团两年,我是有改变的。最早我也想做举彩虹旗之类的宣传活动,但它付出的成本(风险)太大了,那我们就去选择成本最小的事情。走学术的道路,影响力看起来是微小的,不过有一个缓慢演进的过程。大部分与LGBT的对立,源于无知,那就不妨给同学们上点性教育课好了”,SANE笑了起来。
SANE所言的“性教育课”并非有着课本和专家的正儿八经课程,而是游击战式的自发实践,例如圆人舍的常备剧目——秋季论坛:拨云见日,圆来如此。
与其说成论坛,不如说是更有学术味道的茶话会,尚无定论的性与性别议题引发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三年三次活动,舍团已邀请了十多位主讲人分享各色观察,如租女友、money boy、幼女的女权教育、跨性别、直男与基佬的交往、小树林的那些事儿、无套性交……有位分享人在临近结束时谈道:“现在我们围在这个活动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谈论大家避讳的性议题,这是不是也属于一种性教育?”
圆人们自由发言的茶话会现场
在与所处环境的多年磨合下,圆人们渐渐意识到,像此类室内的、对话性质的茶话活动往往不逾矩。活动的小型化与创意化,成为规避审查风险又足以吸引学生的另一门生存战术。
去年年底,圆人舍发起“性耶?性也”摄影征集活动,期待校内外学生用镜头表达对“性”的任何理解。通过本地另外几所高校友社转发推送、学生间口口相传,历时半年的征集,舍团收到了22位创作者的138件作品。
圆人们后来尝试在校内商业性质的书店举办这场摄影展。核心成员与书店负责人沟通后获知办展需要将内容送至校内宣传部门审核,便放弃了这一极具风险又大概率无法获批的设想,最终制作百本影集,赠予创作者和所有支持这一活动的性别友善学生。
我后来翻开集子,它着实充满趣味——跳出了将“性”叙说为生殖器与性姿势的单一想象,创作者和拍摄对象也没有局限在LGBT或是男/女,而是在更宽阔的意涵上辐射至做过胸部切除手术的性别不驯者、无生命的假人,甚至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抠西瓜的瞬间。圆人们对这次活动的期待正如卷首语所写,“无论是性向、性好、性别、还是性的身体、性的政治,都能成为我们洞察人性的入口,关乎亲密与信任、冒险与快乐、欲望与爱。这是我们的邀请,邀请你从清晰有限的白昼,走入辽阔无边的黑夜。”
《性耶?性也。》摄影作品集示例
圆人的现实乌托邦
培训会结束,雨仍旧淅淅沥沥。我叫住了赶在前头的小盒,同他一道撑伞,送至宿舍楼下;其他几位朋友打算去“光”酒吧小聚,夜幕中ta们的背影在路灯和细雨的拖曳下愈发模糊。
几天后,漫长的阴雨结束了。我热爱明媚的春光,春光让我暂时忘记困扰我的情愫。阿盐和阿勺在春光最盛的午后野餐,看到ta俩在群里的喜悦劲儿,我、SANE,还有小守也同去享受了那番无比自在的明亮。
藏青色的棉质野餐布上堆满了食物,阿勺切开新鲜的橙子,SANE摆好寿司便当,阿盐放起音乐,小守唱起《思念是一种病》……江畔公园里我们毫无顾忌地谈性说爱,我和小守不尽相同的失意溶解在歌声里,随着江流消散。
江畔野餐
阿盐曾不假思索告诉我,入舍后印象最深之事“反而是私人活动的事情,我们这些人一起出去喝酒吃夜宵……”要是算上正式的场合,“还是以前的讨论会,岚岚每次来,她可能会迟到一点点,但来的时候会带很多好吃的,脆脆的小薯片或者小泡芙。我已经不记得讨论的内容是什么了,肯定是与舍团有关的各种策划。一边讨论一边吃东西,大家不会注意那些食物,但我忘不了大家伸向食物的那些手。”
以前舍团核心还只是七八人的小团队,如今已翻了一番。北瓜、满满等圆人在毕业后离场,新的圆人们带着新的期待加入这个“去层级”的学生小组。
“它就像一个乌托邦。”
但它始终是正在摸索、正在实践的现实乌托邦。
秋季论坛上,阿盐着一身墨黑,顶一头珊瑚红,双手半举着甩在身体两侧,略微有些局促地介绍着圆人舍。待各位主讲人结束分享后,她也会提出自己的困惑和感受。“我这学期做活动主持人,发言的时候会很谨慎,以至于成为某种限制。我把主持理解成不仅仅是在组织这场活动,还有一重身份是圆人舍的‘形象代表’,这可能是让我难以发言的最大束缚。”我很理解她,主持人的一言一行确实可能被大家当作圆人舍的想法甚至意志,谨慎是对“代表性”的警惕。
某次茶话会上主持人正介绍着舍团历史
在阿盐和SANE之前,我也做过舍团活动的主持人和日常会议的发起人,但无法同时成为督促大家写文案、做海报的角色。圆人舍不想要复制现实世界的卡里斯玛崇拜,为了实践去层级的理想,舍团抛弃了“社长”、“部长”之类学生社团中常见的职位。SANE认为,“在科层制比较强的组织里,大家可能会在乎我能不能做负责人。但我们每个人每次活动的付出都差不多,大家也无所谓谁是不是处于‘负责人’的位置。”因而,圆人们依着项目制的逻辑,另设了“协调人”(提醒deadline)、“主持人”(统筹某场线下活动)和“项目负责人”(统筹某个长期项目)等角色,避免舍团事务的延宕。即便如此,作为协调人的小黑还是认为,“大家没把它看成白纸黑字的制度章程。”
在这个不需要条条框框、又无利可图、更像是家庭式作坊的小团体内,核心成员因友谊形成强信任关系,涟漪状的人际纽带又产生共识,时刻在场的“集体共识”成为取代“制度章程”的关键变量。
阿盐回忆起成为核心成员的过程,“我当时一进舍团,大家就很自然地说‘啊,你来我们核心小组参与讨论,没有门槛,做一些能做的事情就很好。’我是有点惊讶的,大家不要求你拥有什么技能,你能为我们做什么贡献。(成为舍团核心)不仅没有门槛,还非常迅速……我收获的不仅是性社会学的知识,还有相处起来非常舒适的伙伴们。”
而小黑一到大学就来了圆人舍,“我是跟圆人舍一起长大的……”舍团的活动、圆人的聚会构成了她的生活,她在这里认识了跨性别挚友、也遇到了爱她、也为她珍惜的酷儿伴侣。她已经从一个胆怯沉默、站在幕后观望的女孩,成为敢说敢做、无惧边界的圆人了。
即便是我,也很难将舍团单独剥离开我的生活,条分缕析,加以检视。毕竟,大学四年深刻的友谊、珍贵的故事无一例外发生于圆人舍,舍团活动和活动之余的亲密团聚早已编织进我的日常世界。
“共识”不仅体现在舍团应当足以有趣,足以将圆人拽出异性恋规范下乏味的校园生活;还体现在舍团应当以一种暧昧的、粘滞的方式实现换届与传承。
在与不同高校LGBT社团朋友的接触中,我发现“如何实现核心团队的稳定更迭”是普遍面临的困境。毕竟较之于其他学生社团,LGBT社群所处的独特环境使其更需要理念和经验的传承。解决了“活下来”的问题,“活下去”是摆在所有行动者面前的必经之坎。
在那场春季圆人培训会上,既有早期的舍团联合创始人,又有正在担纲的核心成员,还有刚入团队的圆人,和即将离开团队的圆人。坐在外围的我目睹了这一热闹的场景,异质性恰好源于舍团的渐进式换届模式。不同于常规学生社团的一年一换——老团队迅速退场、新团队仓促接管社团时,这种“扔烫手山芋”的方式常造成社团理念和经验的断裂。
游动的焦点串联起圆人的不同历史时期,“最开始我们只在自己的学院和教学楼下面张贴。”“我们不会把海报贴在食堂门口,那里太危险了,直接被撕掉。”这是过去的经验。“隧道里人流量大,但没有人会管理,可以试着贴。”这是更新的经验。生存战术的传递即是圆人换届的实质。换届不再标志着过去和未来的分野,如时间点一般的存在;而是混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种种可能性,融入了每次集体会议和线下活动。
在将近一年半的渐进式参与过程中,新加入核心的圆人一步步熟悉全方面事务,根据喜好和能力形成基本分工;老成员一步步离开讨论和决策的焦点,成为缺席但在场的后援团。
等到秋天,SANE逐渐成为新一轮圆人的坚实后援,她流露出担忧:“我这学期两手一摊,旁观ta们开会。我们人越来越多了,但效率没有提高,(规模)好像是个天花板。我想还是要让新成员知道我们的理念、我们在做什么;如果只有比较模糊的定位,会是比较大的问题。”这就好比童年时的传话游戏,队伍后边的朋友越来越难以清晰复述原先的句子。
我想,趁还没有遗忘,以写作的方式将这些介于模糊与清晰、自觉与督促、信任与制度之间的念头记录下来,或许就是一种可供寻路者不断翻看和回忆的方法。
起江风了,太阳落入西边的云雾,我们一行人沿着江畔小道翻过野草丛,在一爿开阔的空地望着远去的采砂船和影影绰绰的船坞。乱石和水塘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更远处的景色竟成了未知。
我不知道圆人们会以怎样的心情,踏进乱石,淌过水塘,走入那团未知,我不由地出神——我深爱《巴黎在燃烧》的一句话
,“家不是由男人、女人和小孩所构成的概念,而是一群人相互羁绊的关系。
”圆人舍无法成为、也无须成为“社”,一种为体制许可并接受管制的组织形态;但它始终是我们每一位圆人的“舍”,一个包纳欢愉、喜悦、低落和伤痛的家。
Paris is Burning(1990) “Itwasn’t a question of a man and a woman and children, which we grew up knowingas a family, it’s a question of a group of human beings in a mutual b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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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对写作提供重要帮助的SANE、阿盐、小黑、段满满和其他圆人朋友。
村 | 作者
想做一株不太冷的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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