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时间,最寻常不过的中国乡村,死者和生者以上坟的方式重逢,离家的游子与留守的老人、女人重逢,家族中各自辛苦生活的兄弟姐妹重逢——在摄像一般具象生动的叙述中,当代农村的生活样貌得到了真实可触的呈现。
关于《大年,初一》的几句话
文|魏思孝
马上又要到春节了,我大概又要经历一下《大年,初一》里所写的那些事务,比如上坟祭祖、吃年夜饭、家族聚会等。我过了三十多个春节,这还是我第一次把这些事写成了小说。当然,说是小说,基本上细节和人物也都可考。这篇小说,也和自己往常的写法不太一样,人物对话的比重高一些,以对话来推动。用文字把日常经历的事情记录下来,它就会成为一种坐标,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新春佳节,当然也是倍思亲的时刻。朋友们,过年好呀。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另出版有长篇《沈颖与陈子凯》《土广寸木》。《王能好》入选 2022 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短名单。《土广寸木》获2024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年三十的上午,长春开车回村,上了快速路,还没出城,保定打来电话:“到哪了?”长春对着中控台喊道:“还有十几分钟。”“这都快十点了,”保定说,“上坟喊着我。”长春和保定同一个曾祖父,没出五服,年三十要一起祭祖。
北屋的东北角放着沙发,插排从墙上的插座顺下,绕过沙发,接到东间的门框处,付英华正蹲着用笊篱拨拉着电热锅里的水饺,豆腐白菜馅,头一锅捞出来上坟用。又下第二锅。付英华说:“在家里过年多好,今年又不冷。”长春坐着马扎嗑瓜子,没接话,电视里正在演一个谍战剧,没头没尾,里面的人穿着国军的制服正在开会,正中挂着孙中山的画像,上方标语:天下为公。长春歪头,看到昨天贴门楣上的三张鲜艳的萝卜钱,镂空的“福”字。付英华盛满一盘水饺,放在茶几上。长春问:“醋呢?”“懒死你吧,看伺候你到什么时候,”付英华骂道,“连醋都不会自己倒,你不是家里的人了,光䞍着吃。”边说,她去倒醋。长春嘱咐道:“多捞几个腊八蒜。”时候不到,醋还没有辣味,不妨碍长春吃完了一盘饺子,边吃边说:“这次挺好吃的。”“哪次不好吃了?”付英华爱吃刚出锅的,也吃了半盘子,“还是肉的好吃,明天早上给你下肉的。”长春说:“下午早点去城里,一起包饺子。”付英华犯难,“你自己去吧,家伙什都没有,还要搬动。”长春说:“这有什么麻烦的,肉馅子和面拿过去,大过年的,不一起算什么事,她俩又不愿意回来,你再不去,这还算不算一家人。”他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付英华听着,心想儿子的脾气和他爸一个样,大过年的,为了点小事也能吵几句,似乎这样就能把过去一年的苦闷和疲乏都发泄出来,彰显男性在家中的地位吧。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尤其是在这种盛大的节日,越不想,越忍不住去想。儿子还在说着自己的计划:“下午早回去,你泡个澡,包饺子,一起吃个年夜饭,晚上咱俩再回来,一起看春晚,明天早上,我再回城接她俩回来拜年。”付英华点头听着,“随便你吧,反正这个家我也做不了主。”她从橱子里捧出花生和糖,放在茶几上。长春说:“二十分钟就到了,你坐车上,有什么折腾的。”付英华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个苹果,搁在茶几上,顿了会儿,寻思还要找什么。保定打来电话,问收拾好了没有。长春说:“我一直等着你呢。”保定说:“我早就收拾好了,等你半天。”长春挂了电话,笑起来,见母亲拿出一瓶白酒。自丈夫死后,这十余年,家里没人喝酒,付英华每年买一瓶十几块钱的白酒,一年中经过清明、中元节、寒衣节、亲人的忌日(共三次,因婆婆的忌日在腊月里,依照一个月不上两次坟的习俗,就跟着年底的祭祖一起),还剩下小多半,付英华晃了下酒瓶子,“这点酒也够了,你看着少倒点,有那么回事就中。”三个坟头,长春的祖父祖母,长春的大伯,长春的父亲。付英华叮嘱儿子:“你大伯放一个碗就行。”她把七个碗七双筷子放进箢子。供品还是那些东西,她自己炸的肉蛋和小咸鱼。“炸得不好吃,你们就随便吃点吧。”似乎,老付已经站在了坟头前。又埋怨道:“你爷和你爸倒是炸得好吃,可又不能活。”长春说:“你麻利点吧,这都几点了。”“你这知道催了,”付英华说,“你咋不知道拾掇呢,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事。”说完,她望着箢子下神,寻思还有什么要装的,又找出七个玻璃酒盅,有几个看着好久没洗了,落了一层灰。长春打趣道:“大过年的,你也不去拜一下公婆。”他不谈自己的父亲,死去十多年,也远没有到可以拿这开玩笑的地步。付英华扶住自己的腰,直起身子来,“大过年的,还没来看我的呢,一个个的走了,倒是省事,剩下我吃苦受累的。”黑袋子里装着香纸,还有一沓冥币、一串鞭炮。付英华又嘱咐道:“别忘了带打火机。”长春摸了下口袋,掏出打火机和烟。听着母亲在身后骂道:“啥时候你也忘不了抽烟。”
临近过年这几天,村里大小胡同停满了车。那些父母双亡或早已在城里的村民,也会在这祭祖的时刻回村,联合族内的长辈们一起去。长春把祭品放进车里,开到大路,转到中心大街,门楼的下面已经挂上了鲜艳的灯笼。昨天有村民拍下灯笼,发到村里的微信群,四个灯笼,其中一个上面的字是倒的。长春经过时,特意仰头看了下,从南边数,第二个灯笼还是倒的。中午,街面冷落。各家各户的门口,像刚用水清洗了一般,地面发黑。门檐刚贴上的萝卜钱,随风招摇。大门贴的春联,还是那些吉祥词——“四海来财,九州进宝”“家和万事兴,平安千秋福”“家居财源地,八方来聚财”。车过了几个胡同,往北拐,保定和儿子小泽,站在胡同口。长春掉车头的工夫,父子已经开门进来。小泽提着供品,坐在后排,喊了声:“小叔。”长春应下声。保定说:“待会儿在村口停一下,我买瓶酒。”保定刚过四十五,头发像是沾染了一层面粉。年二十四,长春赶集,也没买什么东西,在保定的锅饼摊上东拉西扯,看着锅饼和面饼卖尽。那天,保定也是穿着这件洗褪色的蓝色棉袄。长春也是穿着身上这件旧羽绒服。长春问:“你这棉服几年了?”保定歪头看了一眼,不清楚堂弟这话什么意思,“咋,你要给我买新衣服啊?”长春说:“我这衣服也好几年了。”到了小卖部,保定下车前说:“那你问来问去的。”一会儿,保定提着一瓶酒出来,上车,递给后面的儿子,又指着前面路边的门头说:“停一下,我再买点香纸。”去年,也是他们仨上坟。重庆和成都的父母在二十天内相继死了,提前一天去上的坟。今年,还是他仨上坟。这一年,刚出正月没几天,重庆的老婆死了,也就遵照习俗,提前一天先把坟给上了。“明年,咱们就可以一起了,”长春说道,“人是越来越少。”五分钟的车程,路上,他们默不作声,想的也都是过去上坟的事。那时候——起码二十年以前,长春还是孩子,保定也没成年,其余的几个堂哥也都没成婚,村西边的墓地还没迁走。过年祭祖,腊月里的雪,没化或是开始化,村里各家族的男丁集合,踩着一路泥,穿过庄稼地,浩浩荡荡去坟地。如今,家族的父辈们,在过去的十几年间,死的死,走丢的走丢——大致也客死他乡了。此刻,他们脑海中怀念的与其说是过去族人的兴盛,不如说是怀念当初的自己,还没有人到中年,也不拖家带口,不用考虑一家老小的生计,自有父辈们顶在前面,可以踏实跟在队伍的后面,郊游一般,就等着祭祖完事,吃剩下的糖果和炸肉。跪拜和烧纸,都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对着那些坟头,完成自己作为男丁的本分。自从迁坟后,墓地成了陵园,样式也大为不同。过去的坟头是小土堆,一年下来,雨水冲刷,坟包塌小。清明节上坟,要用铁锨堆土,拍实。夏天,雨水足,杂草丛生,中元节上坟,要拿着镰刀把坟头厚厚的野草杀干净。如今,倒是省事,整齐划一的一个个墓穴,覆着大理石盖板,旁边栽种着松柏,小路也贴着地砖。烧纸集中去“天国银行”的亭子,冒烟蹿火。路边已经停了几辆车,长春说:“今年怎么车那么少?”“一些上午都上坟了,”保定说,“怎么也没听到放炮仗的。”停下,拿好供品,他们走下斜坡,进入陵园。走过小路,绕过岔路,“天国银行”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人正在树杈上挂鞭炮,下面已经炸出一个小土坑。地上铺着一层红白相间的炮仗皮,足有几床棉被那么厚了。几个村民围站在那听响。半个月前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一排排松柏根部的雪迹,像是霉斑。虽然不是土坟头了,压坟头纸的习俗还在延续,一个个有主的墓穴上面,压满香纸,一下子就辨别出,哪些是今天新压的。过去压的,已经褪色发白。顺着路,他们和村民们点头打招呼。保定在人群中看到小时的玩伴,打趣道:“还不走,想留在这里过夜啊。”没等对方回话,他蹿进松柏间。这里的确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场所,一条十几米长的过道,沿路上散落着等死去的亲人来吃的供品。没有燃尽的香,冒着虚弱的烟,不时垂落下灰。并不是每个墓碑都刻着字,没刻的大概是只死了一个,等着另一个死去,一块儿刻上。
放下供品,保定先抽出一刀香纸,挨着压坟头纸。他看了一圈说:“看来那俩来上坟了。”这里说的,不是重庆和成都,是住在城里的保定亲大伯家的两个堂哥。这片紧挨着依次排下来的共十一个坟头,也是当初迁坟时,按照次序迁来的。迁坟后,家族里又死了三个人,重庆和成都的父母,以及重庆的老婆。这两个坟头,顺延到陵园的大后面。长春想起大嫂下葬那天,放入骨灰盒,众人盖大理石板时,重庆站在一旁失魂的样子,也不仅是丧妻之痛,他已经了然多少年后入土的位置。保定压着坟头纸,对跟在后面的儿子讲解:“这头一个是我和你小叔的老爷爷,你的老老爷爷,旁边这个是他的亲弟弟,就这老兄弟两个,再往上的咱就不知道了,家谱早就没了。”长春在一旁补充道:“他这个弟弟没结婚,也没后代。”保定边走边说:“他生了三个儿子,兄弟三个,老大是我爷爷,也就是你老爷爷。”小泽跟在后头,看着墓碑上刻的字。“他呢,有两个儿,老二是我爸,也就是你爷爷,老大呢,是我大伯,也就是你大爷爷。”跟着走,压上坟头纸,“这个是重庆和成都的爷爷,他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年轻的时候自杀了。老二是重庆和成都的爸爸,去年死的。老三是你另外一个爷爷,死的时候,你还上小学,有印象不?”长春补充道:“老大自杀的时候也不年轻了,都有咱堂姐小霞了。”保定对长春说:“他死的时候,比我小吧,估计也没你现在大,你都快四十了。”小泽问:“他为啥自杀?”保定不耐烦,“老辈的事,你就别打听这么多了,学习不中用,一到这些事上怎么这么多好奇心呢。”长春说:“孩子都二十了,家族里的事,多少也应该让他知道了。”又对侄子说:“你爸这样的,等他没了,以后不给他烧纸。”保定笑起来,“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具体为啥,那时候我才几岁,还不知道有我没我呢,小霞也才四五岁吧,反正不大,她爸死了,她妈改嫁了,她就跟着她二叔了。”长春算了下,“那时候估计还真没你呢,更没有我了。”“反正肯定是因为什么事,不想活了,”保定说,“听说两口子总吵架,日子过不下去了。”小泽说:“那也不至于死吧。”“行了,孩子少打听这些事。”保定继续走,对长春说:“这个该你说了。”长春说:“这是我爷爷,他两个儿子,我大伯脑子不好使,我上初中那会儿就走丢了。老二是我爸,也死了。”小泽说:“和我爷爷一样,也走丢了。”压上坟头纸,又是一个墓碑,上面没刻字。长春说:“这个就是我大伯,走丢的。”小泽问:“人找不到,怎么还给立了个碑呢?”长春说:“现在要是活着,得有小八十了,在家都很难活到这个岁数,更别说在外面,还不知道被人拐哪里去了,说不定下煤井干苦力,不论在哪里也不能养着他白吃白喝,人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死了也得回来,就铲了一锨土,放盒里,埋里面,算那么回事吧。”这对父子顿了会儿,心想自己的父亲(爷爷)失踪十多年,大概也已经死了。“这就是你跳坝死掉的那个爷爷,”长春说,“他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保定说:“据说在村里算是会来事儿的,起码比他那两个弟弟心思宽泛。”小泽插嘴说:“都能自杀,也是宽泛不到哪里去。”“要是他没死的话,”长春说,“有这个大哥在,两个弟弟也不会闹得这么凶,都不来往,老二连亲弟的丧事都不参加。”“大过年的,”保定说,“就别说这些了。”下一个,是保定大伯的坟头,上面已经压了坟头纸,还有一把香搁在接触到石头的位置灭掉了。再一个,就是小泽的奶奶。盖面上结了一层冰,化去大半,一些干枯的松枝落在上面。“给你奶奶擦一擦,”保定递给儿子几张香纸,又说,“擦干净。”长春打趣道:“看出来是自己的亲妈了。”虽说是亲妈,保定其实早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人没得太早了,他还不记事。
威海父亲墓的前面摆着一个廉价的香炉,插的一把香燃尽了,底下的灰还没散。他常年在城里,自从几年前把生病的母亲接过去,就更不回来了。每年村里发福利,也是长春领了,送过去,也只是放在楼下,威海自己提上去,说几句客套话。长春每次,照例问一句威海的母亲怎么样了。威海照例敷衍道,还那样。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过去还能自己出门,搬到城里的这几年,轮椅都下不来了。今年发福利,长春有事,让他和威海共同的发小送去的。威海租的房子,又换了小区。事后,刘祥说:“问他最近忙什么,他也不说。”不过,他倒说了一个细节,威海把留的长发剪了,手上缠着绷带,不知道怎么受的伤。“我说帮他提上去,他说不用,那我就算了,”刘祥说,“前后不到两分钟,还能说些什么呢,你堂哥的事,你自己去问。”至于威海的母亲,身体只会越来越糟糕,大概还吃着自己熬制的中药。按道理,轮椅这些年坐下来,也应该不能自理了。保定问:“威海找对象了没?”“应该没吧,”长春说,“他比我大一岁,过了今天,就四十了。”几年前,威海的姐姐结婚,不出半年,又离了。如今是什么状况,村里没人知道。这个家庭仅剩的三个人,与村子以及本族的人,仅有的关联,大概也就是过年发福利。威海的母亲偶尔给长春的母亲打个电话,问一下村里的事。这个总被嫌弃的电话,也在过去的一年余音寥落。付英华对这个妯娌总是关心不相干的事心怀闷气,对儿子说:“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关心村里的事,她是能也行。让我没事去找她玩,我家里家外的还一堆事,谁和她似的啥都不用操心。”威海村里的宅子,至少五年没人住,铁门生锈,从道上看去,屋顶长满了杂草,天井的两棵泡桐树,枝子不修剪,冬天看去,像生出了铁蒺藜,牢牢扣住这个家。没人来贴春联,各有各的活法。末尾的墓是长春的父亲,也是他这辈年龄最小的男丁,是堂哥们口中的小叔,如今也死了十三年。长春抽出香纸,仔细擦大理石盖板,冰碴有点费劲,他用脚跟踩了几下,捡起一块瓦片,刮干净。摆供品,三个碗,一碗素水饺,一个碗装着瓜果和糖,另一个是肉蛋、炸鱼和豆腐,添上筷子,三个酒盅排好,倒上酒。小泽把点着的一把香,递给长春。长春计算了下,十一个坟头,都放三根香不够用,便说:“应该多拿一把香的。”他就只在父亲和祖父的墓前摆了三炷香,其余的都放了一根。大伯的墓前,一个碗,各样供品都放了些,酒盅也是一个。等香燃的这段空儿里,该去烧纸和放鞭炮。几个人围着“天国银行”烧纸,风不定,吹得灰烬乱飞。村民吃了午饭,陆续赶来,人比刚才多了不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长春点燃一刀香纸,塞进去,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上坟的香纸要事先在家里铺开,双手指头伸开,来回转,把一层层的香纸错开,像向日葵那样。这样烧起来,不藏火,不用像现在这样,要拿着一根木棍,来回拨拉。晚辈们对待这些事情,已经失去耐心,一刀还没烧尽,就迫不及待又塞进去一刀,索性都扔进去,不停用木棍挑来挑去。钢筋焊接的底座,空隙有点大。一捆冥币,塞进去,还没烧完,漏了下去。这些也都是挡活人的眼目,要说多重要,也就那么回事吧。长春倒是想着小时候来上坟,父亲对这些细节很在意,香纸不全烧干净,不留一丝火星,是不肯结束的。他会一直蹲旁边守着,还要慢慢地,把要吹走的灰烬都拦住。虔诚也罢,穷讲究也好,终归到了他儿子这辈,都一去不返了。长春拿出鞭炮,等不及赶紧去放。前面的村民挂上鞭炮,一个一个掉下来,或在半空炸了,或掉在地上,终于放完。长春把鞭炮交给侄子。小泽挂上去,点了一串,放完,又点了一串。回去,磕完头,扔下几块祭品,收拾好。
稿件初审:周倩羽(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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