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清明，热闹的拜山，我想缅怀一下那个最爱我的人，我的外婆。
对一个孩子来说，最好的养育环境，就是一个抱持性的环境（holding environment），
于我这样一个孩子而言，父母没有给到我这样一个环境，但我的外婆给了我一个这样的环境。我很幸运。
我曾经遇到的来访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深深地被“从未被好好的对待过”而伤害着，因为有着这样一个开始，而觉得自己的生命注定是一个悲剧——我会陪着她一起回忆，在她的生命中有爱的那些时刻，即使是曾经带给她痛苦的至亲，有没有爱过她的时刻，有没有温柔地接纳那个她的时刻。
这种回忆，会照亮我们的心灵，回忆是有用的。看你怎样去看待它。
我的外婆，也曾经留给青春期的我很多难过、愤怒甚至失控的记忆，曾经我以为那是构成我生命重要的一部分。
但是当我走过青春，走到今天，我再想起我的外婆，很多很多感受都不同了。
我的回忆，一部分越来越淡，一部分却越来越清晰。
1
孩子看着妈妈的脸，会在妈妈的脸中看到自己，妈妈的脸会是孩子最早的镜子。
那张脸充满了爱和平静，孩子就会觉得自己是被这个世界爱着的，自己的身边充满了爱，一切都很好，不会变得糟糕，没有潜伏的威胁。
由此作为婴儿生命的开始，这张脸逐渐内化到婴儿的心里，潜意识，形成她的核心人格。这，有点像是催眠。
如果妈妈的脸总是看着别的地方，如果妈妈看着孩子的时候总是在为其他事情焦虑，如果妈妈总是不满意充满怨恨，如果妈妈总是暴躁，可想而知，孩子内化到内心的，会是一个怎样的自己，这个自己，往往就决定了自己的一辈子。
孩子会被负面的能量和情绪催眠，长大后往往活在负面之中难以自拔。
我妈妈27岁生我，产假只有四十五天。我妈妈就要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去赶公交车，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她工作的医院，她是护士长，一向追求完美，因此工作令她付出巨大精力，这样的奔波和劳累很快让我妈妈奶水不够，进而情绪崩溃沮丧，她和我爸爸都是第一次做父母，两人在怎么护理我的问题上，也各不相让的经常爆发争吵。
其实她和我爸爸在生我之前，关系已经不怎么和谐，总之，我的开局很不顺利。
现在想来，那个年代的很多孩子，尽管不少也是独生子女，似乎受到全家人的呵护，但其实父母的童年往往有着巨大创伤，导致了很多父母在做父母时，其实自己还有着各种内心的破洞根本没有办法填补，带着自己的很多问题都进了婚姻，
成为了父母，在婚姻中处处碰壁，在社会普遍观点还很狭隘的年代，他们也没有自由腾挪的思想空间，压力往往朝孩子倾倒，这样的父母能给孩子健康的心理环境？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个孩子的妈妈是一面好镜子，一个抱持性的容器，那几乎是中彩票的概率了吧。
然而，在这个糟糕的开局中，我想我确实得到了一种抱持性环境的爱。尽管它不是来自于我的母亲，而是我的外婆。
到今天我长大了也成为了母亲，也学习了心理学，我才清晰地觉得这的确是我的幸运。
因为这种爱的珍贵，在于它确实能养育一个心灵，其实也就点亮了一个生命。
2
我的外婆在我出生前就从银行退休，一辈子卯足了劲工作的她，把她后来人生全部的力气和爱，都花在了我身上。
我记得，两三岁时，睡午觉很难入睡的我，经常在下午趴在外婆的肩膀上，她慢慢在客厅踱步，哼着非常动听的歌曲哄我睡觉，她天生一把好嗓子，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个当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穿着上面有碎花的浅色的确良衬衫，我的头歪在她肩膀上看四周，我的手摩挲着她的衬衣面料，那时候我的世界无比安全惬意。我没有任何担忧和恐惧。
她总是叫我，乖乖儿，我小时候不爱吃饭，什么东西都吃得很少。我外婆很着急。还在使用粮票肉票的年代，她会买最好的肉剁成肉饼，蒸出肉汁，我们叫做“汽水肉”，我就每天吃那个汤泡饭。
她给我准备的吃的，永远比我想要的多，尽管大人们吃的东西并不丰盛，但是外婆却花尽心思给我准备各种她能想到的食品，只要我表示愿意吃，她就会非常高兴，立马去做。
她一直这样对待我，让还是婴幼儿的我以为，全世界都会这样对我，为我提供我要的，对我充满慈爱，会满足我的要求。
如果我哭，外婆一定会紧紧抱住我，安抚我，哄我。虽然小时候我并不调皮，但有点娇气敏感，难带。
有时我爸爸或者妈妈会对我发泄他们的情绪，说话很重，这个时候，我的外婆会是我的保护神，只要我撅着嘴，她就会立刻安慰我。如果我笑着看向她，她也会笑，看到我开心，她就会非常开心。
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上幼儿园，有时候等我爸妈去上班了，负责送我去幼儿园的外婆就会“违抗”我父母，偷偷带我逃学去玩，她带我去菜市场买菜，给我买好吃的包子，带我去家附近玩沙。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读大班时，我们搬家了，新家去幼儿园要搭五六站公交车。
一天，外婆送我去，公交车快开到幼儿园了，我对外婆说我肚子疼，其实我就是不想去幼儿园找个借口，我是那种并不适合幼儿园生活的小孩，结果我外婆二话没说，就带我去马路对面又坐五六站公交车回家了。
我午睡有时被外面巷子里疯跑的孩子惊醒，外婆就拿着一盆水站在家门口，有大孩子经过她就特凶狠地朝地上泼一大盆水，那些孩子就不敢来了。这是我长大一点，我的舅妈告诉我的。
外婆从不说我。不要求我。如果要评价我，她对我只有夸奖。
现在看来，这也许不是好的教育，会让我变得比较脆弱，听到批评会有点敏感。但是，我认为，她在我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时候，给我无条件的支持，内化到我的潜意识里，这是一件无比神奇的礼物——她的无条件支持和接纳，让我的潜意识相信了“这个世界是爱我的，是有爱的，无论多么糟糕，总有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可以容纳我，爱我”，那就是我安全感的基石。
所以，那些脆弱，都不是真的，我现在长大了，我并不真的畏惧任何评判和批评，我可以说是个比较特立独行的人，我往往能做出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选择。
3
我的妈妈和爸爸都是脾气比较大且严厉的人。
他们并不常常陪在我身边教育我，因为没有这个精力，但是到了考试的时候，如果我从第一名考到第二名，爸爸妈妈都会非常恼怒，甚至可能就此引发争吵。
我记得我那时常常得奖，各种奖项，我爸爸就和当时的很多父亲一样，他没法给你一个认同，他就是很冷的，很讽刺地说，得个奖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个市里的一等奖吗？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别整天坐井观天了。
那时候只有七八岁的我，还不知道坐井观天是什么意思。
我爸跟我解释了。我感觉很难受，我觉得我做得这么努力，拿了这么多荣誉，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可是我爸爸觉得我只是一只青蛙而已。
我妈妈也好不到哪去，她是经常用自我牺牲的方式给我巨大的压力，好像我欠她的，如果我不能好好学习，考全校第一，那我简直是罪不可赦的。
她和爸爸吵架，然后她会说她和我爸关系恶劣，被我爸爸气得得了严重的胃病（我那时候真的害怕我妈妈会因此死掉，其实她只是轻微的胃溃疡），
因此我一定要自觉努力地好好学习，绝对不能再让她操心了。所以我也非常努力地学习，小考，中考都是全校第一。其中有几次考得没那么好，是第二或者第三，我就感觉到非常难受觉得自己很糟糕，我妈妈也会表现得非常痛苦。
只有我的外婆，始终用她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始终默默给我做好吃的。我的任何一个成绩，她都会为我高兴鼓掌。我生病了，她极度耐心地照顾我，如果我委屈，她会是我永远的怀抱。
她护着我，她心疼我，她是我无条件的支持者，她甚至会和我的父母吵架，尽管这个时刻会让我格外慌张难过。但是我也因此知道，我的外婆，她总会为我撑腰。她是全世界和我最亲近的人，我可以完全信赖的人。
外婆很喜欢回忆我小时候这样的一幕，她说她去幼儿园接我，我把下午发的点心，就是一块饼，从口袋里拿出来递到外婆嘴边说，你吃你吃。外婆总是那么深情地回忆我这个片段，回忆的时候，她的表情满足而幸福，最后总要加一句，说我从小就是一个那么招人疼的孩子。
如果说，亲密关系中的母亲是一面镜子，我们的人生就是被母亲的很多评价给催眠了。
我的母亲当时对我的评价很多时候随心情而定，她的情绪不稳，因此对我的评价也不稳定。
她心情好时，她会让我觉得我就是天使，心情恶劣时，我妈会让我认为我是罪人。但是我外婆做的那面镜子，让我可以看到一个特别特别值得爱，特别特别美好可爱的我。
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被接受的，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被爱的。我都是被相信的，我都是被支持的。这就是我的外婆给我提供的环境——holding environment。
4
那个时候的很多家庭，都有各种原生家庭的问题交叠。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
可能我们家矛盾属于稍微激化的吧，我们家，我外婆和外公的关系不好；外婆和我妈妈也有很多的隔阂；我妈妈和爸爸的关系无比紧张；我爸爸作为上门女婿，和我外婆的关系也很变幻莫测——所以我记事起，我们家里经常是这个和那个吵，要么是两个人开始吵，然后变成四个人吵，我就沐浴在一个充满了仇恨、敌对、诅咒的家庭氛围中，
我小时候很害怕我的父母会动手杀了对方，也害怕我的外婆会杀了我的爸爸，也害怕我的妈妈会自杀，害怕我的家被毁掉。
我努力做一个很棒的孩子，上学读书后争取所有功课都第一，参加竞赛拿回好多奖状，只有在那个时候，我的父母会开心。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他们不会吵架。
我们家，需要我带回去的好消息。我想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这样一个爱恨交织，各种原生家庭的问题引爆的巨大矛盾中，我的外婆给我创造的那个抱持性环境，太珍贵了。
那是一个我可以蜷缩着的角落。我几岁时曾经提出过，让我妈把我送去别人家，虽然这被大人当作了一个笑话，
可能作为一个儿童，我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心太累了，我觉得如果我去了另外一个家庭，我一定会得到善待，我会生活得很开心，我的新父母一定会喜欢我。说不定还会有哥哥姐姐。
现在我知道，我之所以在那个时候在白热化的家庭氛围中会有这样“美好的”幻想，觉得自己还能有一个比这个糟糕的家庭更好的去处，并且能找到一对疼爱我的父母，那说明我的核心人格，我认为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也是一定会被接纳的——这就是我外婆，给我的抱持性环境，给我的无条件的接纳，内化到我的潜意识中，让我能够在痛苦的时候，相信自己还能找到其他的出路，而那一条出路，一定是美好的。
如果说，人往往被一条核心代码锁定了一生运算的方程式，那么我外婆输进我内心的代码，就是无价的，于我的生命而言。
青春期的时候，因为要成长，我和我的外婆也进行过控制和反控制的斗争，
曾经有那么几年，我在心里憎恨着那个已经出现了焦虑症和被害妄想症的外婆，她会监听我电话，烧掉我男朋友的照片，说我男朋友一定是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我才会喜欢他，她翻我的抽屉，偷听我和好朋友在卧室的聊天，要我提防每一个人，她到了晚上就会拉上厚厚的窗帘以防过路的行人看见我。
渐渐的，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她的世界里只有我，这让成长的我无法接受，我拼了命要挣脱。
5
毕业我离开了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城市，也离开了和我生活了22年的外婆。每年我会回去看她两三次。
五年后的一天，在谁也没有预见的某一个晚上，她突然心肌梗塞，就这样去了。
如果问我，活到现在有没有一件后悔的事情，我想，虽然我做过很多愚蠢而任性的事情，但我觉得后悔的真的只有一件。
我应该早点把我的外婆，接来我的城市，我应该早点告诉她，我并不恨她了，我知道她是那么的爱我，而这种爱，是多么的珍贵。
然而，我都没有做到。
研究母婴关系的温尼科特曾经说过，一个好的母亲，会在孩子“恨”她之前，先去“恨”这个孩子，这叫做“温柔的一推”，这一点点的“恨”，会让孩子没有任何负疚地离开，去追寻自己的人生，完成分离。
过于不分彼此没有边界的爱，往往会吞噬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会不敢成长，觉得成长就是对妈妈的背叛，孩子会失去很多功能。
而我和我的外婆，也经历了一个类似这样的过程。
我外婆没有办法对我“温柔的一推”，她已经凝固在了我的生命里。她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让我有很好的自我认同，让我确信外面的世界一定有我值得追寻的东西，所以我又必然要成长离开，这个时候，她的各种担忧我侵入我私人空间的行为，让我去恨了她，
于是后来我离开时，我的潜意识便不再觉得我对她有背叛，不再怀有特别的内疚，我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是不是外婆的潜意识，也觉得我应该离开，离开那个糟糕的家庭，放下所有至亲的人原生家庭的伤痕堆积的那些哀痛，去找寻我全新的人生？所以她的潜意识才令她做出了很多足以导致当时十几二十岁的我必须要逃离她去追求自由的行为？
没有人真正能知道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我也不能。但我毕业离开我的那个城市时，我的外婆没有说任何一个不字，没有任何一句让我不舍留恋的话语，这是我记得的事实，她爱我如生命，但是她就这样让我离开了。
在她离开的第十一个年头，我已经体会不到青春期的我对她曾经有的那种深深的恨，
那种恨引发的痛楚。我越来越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确实存在于我的内心里。那是我生命的原动力的一部分。
我怀念她。
我也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