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过年了。作为一个亲情浓度很高的节日,过年特别容易激活我们和原生家庭相关的创伤。
有人带着「失败者」的焦虑感回家;有人回去又要面对和父母的冲突,处理家庭的陈年旧伤;也有人索性不回了,清静的同时心里又空落落的。
推开每一个中国家庭的门,里面都有大量未被言说的创伤和情绪。
我们找到资深心理咨询师王雪岩老师。工作多年来,她陪伴很多来访者处理和原生家庭的关系,并在这个过程中探索自我的成长和独立。
在她看来,所有原生家庭的问题中都没有绝对的对错——父母和孩子,每个人都在体验着生存的艰难。
而这个过程中最大的考验是,如何接受另一个人与自己不一样,如何在关系中保持自己的独立。这往往也是一个人心智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
以下是简单心理与王雪岩老师的对谈:
王雪岩,简单心理入驻咨询师。长期接受精神分析系统、连续训练,包括中德精神分析师连续培训项目,中徳系统式家庭治疗连续培训,中英儿童青少年发展与养育连续培训。具有丰富临床经验,个案经验超过 20000 小时。参与著作:《每个人都有爱自己的能力》、《谁不是带着伤长大:与内心的父母和解》。
简单心理:很多年轻人面对过年回家会非常焦虑,前两天我看到一个高赞留言:「过年回家对我来说,就是审视自己方方面面的失败」。家在心理层面上本来应该是一个「安全港湾」,但对很多人来说却成了是最容易激活焦虑的地方。您怎么看年轻人的这种焦虑?
王雪岩:这的确是一个需要我们反思的现象,它可能跟社会转型有关。几十年前家族的结构是父母掌握生产资料,儿女作为生产力存在,儿女越多,这个家族可能就越兴旺。在那个社会氛围下,人们比较容易适应这种家长作为管理者,成员服从管理的模式。
但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在突飞猛进地发展,现在个体越来越有可能独立生存,不再依赖于家族所提供的庇护。这个时候旧的模式必然就产生了动荡,对他们(父母)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儿女们在现实层面有独立的机会,但心理上的独立又没有真正完成。所以在独自闯荡世界的同时,还要承受来自传统的压力,内心也会产生巨大的冲突。
如果能站在一个更大的视角,就能看到整个社会的改变给每个人带来的冲突。我们需要花一些时间,甚至需要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共同努力,学习如何适应一个新的社会模式,一种新的生存状态。这个过程可能会挺难,每个人都是需要支持的。
简单心理:现实情况可能是,父母和孩子各自的焦虑感往往会转化为关系中的强烈冲突,他们都觉得是对方的错,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
王雪岩:当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内心都有强烈的无助感,一个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就是把这个无助感投射出去,觉得都是外界的错。父母想把无助投射给孩子,把确定感留给自己:你听我的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或者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你不能去尝试新的东西。
孩子们面对一个压力很大的世界,同样会有强烈的无助感,会幻想如果父母应该能给我支持,这个社会是我所期待的样子,我就轻松了。在感受层面上的体验就是,外界对我有一些伤害,外界在阻止我获得好的生活。
当双方都无法适应真实生活的时候,可能就会产生抱怨和愤怒,产生想控制外部世界的愿望。但事实上,谁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之外的事情。
▷ 《孤味》
另一方面还是要谈到社会层面的原因。我觉得中国人普遍的「生存焦虑」都非常严重,父母的那个年代生存环境是很严酷的,更多是我如何活下来,而不是我如何更好地生活,于是会注重培养孩子「活下去」的能力。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学会的也是拼命获得生存资源,没有能力思考怎样获得与父母之间良好的情感体验。
从人的角度来讲,其实是令人悲伤的。父母和孩子都没错,每一个人都在体验着生存的艰难,不得不去寻找一个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的可能。爱是需要建立在内心安全的基础之上的,如果生存都还感觉受到威胁,那是很难去爱的。
简单心理:前阵子媒体上有一篇文章,母亲是北大教授,儿子初中辍学,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转而能去给儿子提供一些支持,最后儿子成为了摄影师。但现实生活中我觉得父母能做到这一点还挺难的,怎么去爱一个和自己期待中不一样的孩子?
王雪岩:我们真的需要重新思考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它有「教」和「育」两部分,但我们现在似乎已经丢掉了「育」那个部分,剩下的完全是灌输知识。
但是孩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除了知识,还有更丰富的现实世界需要他去感受,去理解,他内心也还有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内心世界其实能引导他获得更幸福,更美好的生命体验,但这个部分往往被父母强烈生存的焦虑占据了,(孩子)要获得幸福的那个部分就被忽略了。
其实每对父母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都要面临着巨大的内心冲突,从一个紧密融合的,为孩子做主、为孩子负担一切的状态中,逐渐放手信任孩子,让孩子独立,允许孩子最终发展成一个跟自己的理想和经验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是内在相对安全的,有独立能力的父母会更容易度过这个过程,允许孩子成为他自己。那些内在心智相对不成熟的,不安全的父母们会更难以放手。
我自己也感觉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记得之前去给一些家长讲课,那个场上大概有六七十个人,当我说到「父母养育孩子的目标,就是最终让他们离开我们。」有一半人因为这一句话当场就哭了。
父母这代人自己就没有完成独立于父母的过程,所以根本不知道让孩子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意味着什么,会担心是不是(孩子)真的就不要我了,再也不回来了。
▷ 《送我上青云》简单心理:我周围一些朋友对于回家过年的抗拒在于,要承受很多来自父母的情绪压力,甚至得出去找个空间躲一躲,但如果不管不顾又会觉得愧疚。面对父母的情绪压力该如何自我保全?
王雪岩:躲出去其实是采用了物理上的隔离方式来帮助自己能获得一些平静,但是治标不治本。他能逃开一个小时,但实际上没有办法逃开和妈妈内在世界的混淆。真正的离开,需要在内心做一个分离。
妈妈的事情妈妈自己去处理,我的生活我负责。妈妈可以跟我讲她的事情,但我心里清楚,这是妈妈选择的生活。如果妈妈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她可以离婚。如果妈妈处理不了自己的情绪,可以找专业人员获得一些帮助。
愧疚情绪其实也来自于孩子内心没有完成与父母的分离,当她想跟妈妈保持距离的时候,在潜意识的幻想里,这个距离就是在攻击妈妈。但事实上,妈妈的生活和情绪,完全不是子女要承担的责任,也不是子女能够完成的任务。
简单心理:很多时候孩子还是期待父母能改变,希望父母不要再消耗自己了。
王雪岩:这其实就是一个人还没有长大,幻想中一切都来自于对外部的掌控,完全忽略了自己自主的部分。所以他会幻想父母如果不一样了,自己就轻松了。
但真相是,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需要他有勇气给予自己,同时承受来自其他人的压力。当内部还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有力量的自我时,就很容易将自己感受为与父母融合在一起,会有被父母掌控的愤怒,又恐惧离开了父母被惩罚。
一个成年人意味着什么?他能逐渐意识到,很大程度上我怎么做,我如何理解,如何感受这个世界,我就能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外部世界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但如何对待一个人,这是我能够做主的。我们能做的只是这一点点,但人生就是因为这一点点而变得不同。
很多人是不知道自己有这部分自主力量的。当然也和教育环境有关,我们成长过程中一直在被灌输,你得听我的才是对的,忽略了对自主感的培养。但其实每个人真正巨大的力量,都存在于他的身体中。
简单心理:有人会分享他们对过年的一种体验是无聊感,比如大年初一一家人各自拿着手机躺在沙发上刷,情感上没有任何滋养和交流,所以对回家过年没什么期待。不知道在您的观察里,中国式家庭中这种比较冷漠和隔阂的状态,是不是挺常见的?
王雪岩:还真是挺常见的,这个现象背后其实就是我们的文化里对于亲密是有羞耻感的。
我们的很多影视剧里,爸爸为了要维持权威感,情感上和孩子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柔情的那一面被掩藏起来,可能等孩子睡觉了才敢过去看一眼。这样的话,孩子跟父母之间的亲密感就会受阻,情感上是不被满足的。所以,当一个孩子在表达好无聊,我想大概他也是在呼唤一种亲密的、真诚的体验。
集体主义的文化确实会忽略很多个体的需要,尤其是这种对亲密的需要。比如一个孩子需要爸爸陪他出去玩,这是一个建立亲密感的过程,但爸爸会说「公司更需要我」。那么在儿子眼中,爸爸可能是一个英雄,但不是一个亲密的爸爸。
在我的临床工作中也很常见,对一些来访者来说,咨询师稍微有一点亲密的努力,可能都会唤醒他非常强烈的恐慌,他可能会暴怒,甚至结束咨询工作。这都跟早期的养育方式有关,成长中缺少亲密体验的人,一方面渴望亲密,但同时会更恐惧亲密。
简单心理:家人之间如何才能建立起真正亲密的关系?
王雪岩:建立真正亲密的关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看在母婴关系里,婴儿和母亲是很亲密的,这是因为婴儿此时是非常虚弱的,他内在有着强烈的需要。
所以想要建立亲密感,我们需要有能力承认,我对另外一个人是有需要的。我是虚弱的,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而已,我渴望另一个人爱我,让我感觉到他将我装在了心里。但很多人对于这部分有强烈的羞耻感,必然就会掩藏自己的需要,他们宁愿成为英雄。
另一方面,亲密是建立在真实之上的。为什么我们呼唤真实,你想想在一个家庭里面,如果每个人脆弱的部分都可以坦诚地暴露出来,而且家人对此都是包容的、不拒绝的,每个人就能够真诚地呈现自己,那这个家对他来说才是有吸引力的。如果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高大上」的,那家里的氛围大概率就会很无聊,因为这个家里没有「人」,没人会愿意回这样的家。
▷ 《风雨哈佛路》
当我们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真实的人,不害怕暴露脆弱的部分,坦诚地接受内心的爱,也接受内心的恨。真诚换来真诚,就可以共同去打造一段亲密的关系。
当然,这种关系也不完全是舒适的,抵达真正的亲密之前,双方可能还会有很多恨意爆发出来。但人是有能力面对这种恨意的,并且可以一起去修复冲突带来的伤害。
简单心理:我们继续谈谈家人之间的「恨意」,纠结要不要回家过年,背后似乎就是很多没有表达和处理的恨意在涌动?
王雪岩:我记得以前有人问过我一个问题,咨询师会恨他的来访者吗?父母会恨他的儿女吗?我可以坦诚地说,一定会的。父母对儿女会有恨,儿女对父母也会有恨,这是非常正常的。
我们人类的内心本来就是爱恨交织的,被满足的部分我们会感受到爱,不被满足的部分,就是会感受到恨。当我们清晰感受到自己既爱又恨着同一个人时,我们允许恨就在那里,但同时并不因为有恨就放弃爱,内心的冲突真正被化解,才可能成为一个成熟的人。
这些恨意表面上看很负面,但换个视角看它,确实也是一个契机。不经过冲突的关系没有办法更深一步,更亲一点。
恨意背后大多是期待没有被满足,所以可以去察觉看看,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去告诉对方你的期待,试着一起了解那个期待在现实中有多大可能被满足,多大可能会受挫,去争取可以获得满足的部分,也学着放弃背离现实的部分。
这样,亲密关系中的彼此才能学会基于现实理解彼此、尊重彼此,亲密才能真正实现。
简单心理:这几年,大家对原生家庭的谴责就相当于这种恨的集体爆发,但很多人意识到了父母的问题,斩断和父母的关系,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了,就卡在这个「恨」里了。
王雪岩:这个问题要分两个阶段看,一方面恨意的表达其实是一种进步。当恨可以被言说的时候,意味着两代人关系中的安全感已经增加了,只有非常不安全的时候,恨才要被掩藏,情感其实会变得更加疏离。
但恨意的表达只是一个过程,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有些人之所以要斩断关系,是处理不了内在的冲突,当他无法承受,就会采取行动,但内心那些被伤害的体验并没有被理解,被消化。
真正需要被处理的是什么呢?是我感觉很痛苦,被伤害了,内心有恨,我要如何处理这些情绪。需要回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人陪他一起去思考和面对这些。这个人可能是咨询师,也有可能是有安全关系体验的一个相对健康的人,比如朋友,老师,恋人。他需要在内心重新建立起来一种爱的关系体验,是这些爱逐渐地消融那些恨,问题才能最终得以解决。
放弃关系只是物理上放弃了,减少了新的「污染」进来。但其实内心什么都没有改变。如果要真正改善自己的生活,后面还有挺长的路要走,这(放弃关系)是远远不够的。
▷ 《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简单心理:有些人会把不回家过年当作一种重新养育自己的方式,重新养育内在小孩也是这两年很火的一个话题,您怎么理解对自己的再养育?
王雪岩:重新养育自己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人的一生创伤不可避免,而且会重复不断地发生。出生本身就是一个创伤,离开了温暖的子宫,经历一个失控的,无助的,冰冷的世界。这些体验带来最初的感受和应对世界的方式,我们需要经历一个不断修复早年创伤的过程,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但另一方面我觉得,去经历那些冲突,同样也是养育自己。当然我不是说劝大家都回家过年(笑),不是这个意思。
对自己真正的重新养育,并不是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行动,而是重新回到自己内心,看到我原来经历着如此深刻的痛苦,去真正体验它和理解它(之所以说真正,是因为当人没有勇气面对痛苦时,往往会动用各种防御,不回家也很可能只是一个防御手段),直到找到帮自己化解这些痛苦的道路。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像心理咨询,一定不会是舒服的,相反会激活更多的痛苦。但只有这一段艰难真正被克服后,才可能会感觉幸福。如果把心理咨询师比作「妈妈」,这个妈妈并不是要帮孩子屏蔽掉痛苦,让孩子从出生到生命完结,经历一个完美的(没有痛苦的)真空地带,不是这样的。
她在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是在这个孩子经历痛苦的时候,不退缩,不逃跑,不否认,是陪孩子经历那个穿越痛苦的过程,帮孩子发展出越来越多承受和消化痛苦的能力。当我们能够成为自己的这个「妈妈」,就是在重新养育自己了。
采访/撰文:寒冰
责编:罗文
封面:《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