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榛
论吾生如寄,致苏轼
速朽呵,我们降生时初次啼哭
与纸页与墨,疾风中叶簇划出的图案。
焦灼与忙碌捆我如绳,速朽,哪怕
石头上你刻了字。想那六月
我自行车至麦岭下,触摸那块滚烫如火核
或似太阳内部漫漶不清,你的字
揣测宋、元、明、清遗失了哪些笔画
我呼吸之间风又磨去哪些。
哦,我将允许我被风吹进,
当我重演植被内部
你躯体也曾如此消失至汝河:
宋拿走你面孔,元占领十指和膀臂
明清取去全部骨殖,唯给我们剩下目光。
六月八日你拖着轮箱住进我家小里弄
深处潮湿的旅馆,
霉和地衣在砖石内摹画小小新宇宙。
绣球花满开,无尽长夏围绕着你,你说你
生如寄
而时间竟胜不过你烫金的到此一游。
你看到我写下的字,你说速朽呵,今日股指
与明天新闻晨报。
提杖战潮
就不去了吧。那时天地刚刚造好
只有光、风、逆行的神明。
有个声音你常听见,便以为是幻觉
——那水从上方卷地而来
分开之前的风与之后的风,所谓必然
不过一场醉后的戏
你挨个学十八罗汉扭曲四肢
如海潮,举手为旗
或者某个普通的下午我们在六和塔下
寂静的九溪公交站亭,等待江潮与怀疑
同期抵达水泥堤坝。那小潮
偷偷摸摸从海上过来沿半边江缓慢前行
如我们琐碎不堪的宿命。
你当与地球另一面那大战风车的成为至交
当他泪滴穿过太平洋汇入你眼中
世界有平安。你在江畔忽然成为弱者
久违地平视着命运,饮下最后一杯光芒。
冲吧。我这样默念。冲向必胜的消逝者吧
虽有黑暗掩蔽我们。
醉梦中有一刻,整座城向我们扑过来
呐喊着、摇曳的、万家灯火中
群星背着降落伞跳进未说完的故事。
江潮如约而至,那小潮深处仍翻涌你列祖之
杖与哀愁。
我说,世界开始于你问一种花的姓名
终结于你将它遗忘。
南京南
你曾降生如红山茶坠地。
在泪水与不安分的药液中
从一片小桐林而出。
被白布包裹起来。穿过风。
有人在你周围撒下
相迎的雪。
悲痛在你和你身体间
撕开一条裂缝
填入什么香的东西,仿佛光线
(或许有星路过头上)但
为你接生的石匣
很快重新填满草木。
我们曾宴饮当花朵离开枝条,
有些碑刻萌动在土壤中
呼唤你。为他们降临。
两千年泥沙堆积。
词章的铁骑犁平亭台楼阁
在南京南,不存在的山茶花之城。
你站在山上像刚刚废弃的鸟巢
目光像初生的婴儿浸入尘土。
注:大屠杀纪念馆作。
灯烛博物馆
四围皆是玻璃,凸出的
也是玻璃。黄昏尚未铺满地面
谁掰碎烛光扔进一杯白开水
不见有人翩然而至 面庞浮沉
于表层,等待抚琴之人牵牛来
踏出正圆的音符
(我说:这也是一种故意,正如
马与鹿自古相争在指尖):句,逗。
哦——从时间起始我们
便习以饮入他人身影为常
而从杯中窥,几局败棋仍私语昨夜胜
过风、过花、过荡漾的水轮。
窗纱褶皱半藏住她
当她凝视玻璃却从中识别出
母亲瞳孔的样子
或许,水的原点不过是每一粒水
只剩玻璃存储光,胃接纳故事
作者简介:张小榛,1995年生于辽宁沈阳,现居杭州。著有诗集《机器娃娃之歌》。
杨依菲
我仍是个笨孩子
长大后我整日思考,该拿什么来回报?我希望
我的馅儿是美味的,是可供养活过我的一切
饕餮的。
厨房里,我把所有东西塞进自己
直到什么都无法再被塞进。
下一步:盲目的腌制、烘烤和翻炒
我热气腾腾,配料横流,仿佛我的确是一大盘
刚出锅的佳肴。
但实际上我仍是个笨孩子,手艺很糟
独自忙活着我的作品,用上我全部的好东西
直到根本没人吃得下这么粗鲁的面包。
在餐厅里我不怪罪服务生
也不摔筷子,每当我也被另一人的真心烫到
笨孩子之间可以相互原谅
大一点的原谅小一点的。
这个春天我也精疲力尽
这个春天我也精疲力尽,
每不爱一个人仍然要花很大力气。
这是门必修课:我又不及格。我又
逃课如鸵鸟,浑身插满不属于我的
性别口号、经济学旗帜、往事的毒棘
和USB充电线;它们附带的自动续费服务
扣光我的存款。
我裸露无羽的脚趾停在你我已不再是的
那处景点:我青涩的烦忧,你慵懒的防备
是曾在此交界的两条河水。我在你的爱里
展开过我的,好比你从左往右书写
而我正相反。
岸上的人们观光、拍手
直到我们的病句连篇被最后一次退稿。
这个春天,我也写得精疲力尽
——为同一结局续写的一万种开头。
我又一次用我的喙,拔掉脊椎上
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像病重的孩子扯掉
输液的针头(医护们曾向我许诺:“打了针
就不痛了”),可我重新呼吸时才听见
我差点就要成为一座
巨大的两脚莲藕。
疼,直立,且空洞
透风。
又一次,我没命地跑着每不爱一个人
时的精疲力尽,虽然这被人们算作
活在这个地方的
一门必修课。
地铁上的每个人
啊,星期一。地铁上的每个人
都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装作不认识
地铁上的每个人,默契演一出感人至深的
新话剧。全场无一句台词。
人人进化出名叫手机的新器官,什么都不可能
再错过,一切尽在掌中握:下一趟地铁五分钟到
下一件要事刷新后到,下一场恋爱申请
通过后到。我们都买了票,急着从生活的左下角
穿梭至右上角。下一个星期一
永远不迟到。
每个人都讨厌在另一个人挤过来时
共享热腾腾的呼吸,但都喜欢去另一个人
公开的秘密里参观、打卡、点赞。请把我
数字化再平均化,方便上传。我即使被火化
也不会被格式化。请在管理员来之前
及时截图,以尽快留住
真心话的几秒钟青春。
地铁上的每个人,都以独一无二的姿势
装作不想认识地铁上的每个人,再肩并肩地
各自敲下只有身后的黑车窗能同时读出的
“孤独”、“孤独”和“孤独”
我们的孤独各自
面无表情、肩颈前伸、弯腰驼背、跷二郎腿
合演一出感人至深的新话剧。
小时候被叫作孤独的蛇咬过
小时候被叫作孤独的蛇咬过。
快三十岁了,不知为何,
这毒液还未发作。
我的心脏仍在跳着,我仍在午夜
搞发明和创作,用五脏六腑去暖
穿肠而过、沁凉如冰的灵感。
我仍像个零钱,在别人的幸福
或成功里,被余出来,磨得极光亮。
但我不愁生计。
其实零钱也足够付了。
快乐时,我仍会在房间起舞,
踮着脚,像银河系和人类的
DNA序列,无休止地旋转。
悲伤时,我仍可以用手摸到音乐,
像爱抚一头小羊,那么柔软,能直接
睡在上面。我仍可以把手掌
深深、深深地埋进去。
作者简介:杨依菲,1995年,四川成都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在读。
黄舜
入秋术
秋天,叶子松脆的内心
比你的鼻尖略微敏感
当风把它们摘到地上
摩擦出金属好听的声音
某种事物,就破碎了
而你仍在桌面汹涌的木纹中
练习仰泳,也致力于表演
如何在一本书的局部变换形状
偶尔,失眠的夜晚我会想想
你抵御寒冷时,那入秋的秘术
《存在与虚无》在我书架一角
这个秋天,每当雨水退去
我的灯光就长满了青苔,而你
不会相信,它们此刻,正和我一起变老
枇杷术
外婆死后,院子里
她栽种的枇杷,常常在夜里起身
来到我幽凉的窗台
妈妈说,那只是树的影子
当风声像鹤站立客厅,她用扫帚
把它们统统扫出屋外
没有月光,就拉上窗帘
从此我不再聆听树叶的絮语
不信任灵魂,将运行于身外
多年后,我已经长大
“儿女安安,父母宴宴”
枇杷无关生死,在夏天
洒下它慈爱的浓荫
我们在浓荫下打牌、抽烟、吃茶
天光微颤,时间在不远处游弋
花粉播撒死亡的哑谜
孩子们采下
树枝上嫩黄的灯盏,像他人的死
轻轻拿掉了,我们身体的一小部分
剩下的,婴儿般青涩且明媚
果核般,寄存在体内
幽明术
这个傍晚,像外婆疲软的身体
从死亡中睁眼
枯茉莉般滴着水,不安地
在房间走来走去
仿佛活着时那样
她正为晚餐解剖一尾青鱼
打扫我体内的蛛网,教我爱国
辨认落日的滋味
我的女孩,用我的词语踩痛
她丝袜的双腿,我用爱
涂满她浑身透明的液
灯光寂静如牛奶
天空循环降下
填补人世空白的黑
我们的孩子在未来
热爱游戏与电影
像我们曾经圈养的海蟹
鱼缸里破译身份层层坚硬的哑谜
当死去的亲人飞逝在身外
当不死的命运接力我一生
一切我爱的人啊
我将摘下这城市全部的灯盏
照耀你光明的前途、幽暗的心
拆卸术
站在窗前
你想象身体
应该怎样被拆卸
像一尊雕像,他的
膝盖在跪倒的瞬间粉碎
他的脊椎有发电草一样
嗡嗡的响声
而他的手指一定会
像抚摸钢琴般
优雅地从指尖开始散架
像这样,你是你自己
全部碎片的总和
你走后
他就碎了,我是指
窗外那栋住过的旧楼
正以它可怕的耐心
一天一天塌陷
雨落在那里,以一种
看不见的方式
刺穿城市
我好想你
可路面潮湿
你我之间
隔着铁钉
作者简介:黄舜,1996年生于四川邛崃,现居成都。西南交通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生。
祝梨
天使岛,海洋蓝
请递来一小片清晨。
入口时,牡蛎刮勺
已为它的两面涂满了盐。
多么贴心:在岛畔,白浪碧银的餐刀
将人群切割成礁石样小块。
时辰表在胸前折叠的工整纸巾,
经细浪打湿,渐乎松软——无限
摊开的蓝,请递来
抚拭夏日陆地焦灼的嘴唇。
海岸线有一个曼妙的上坡。
航船向高处散步,欲探晴天
珠翠色的袖管。道旁大把大把
待摘的雪松扇子,请递来云朵迢遥的手,
拾起万千漂浮手镜中的一只,
借粼粼反光,把滩涂颅顶上
蓬乱的风丝,罗织成柔顺的鱼骨辫。
请递来,一些好消息。
像郊游美术馆的孩子,朝气地列队
那小小骑兵。鱼山屋脊鲜红
浑似勇敢的心脏,赤裸地搏动在身体外侧。
有关活着,海洋踱步,
自五公里外反复低号破碎的激情,
青啤断裂如豹纹,闪亮伏在它鬃毛翻卷的颈窝间。
哦海鸥,海鸥是你许出的祈祷
递来了回音。折返时,就宛若天使
收起翅膀,围坐蕾丝翩跹的太阳帽沿。
帽沿风铃旋转。
彗星与看彗星的人
彗星与看彗星的人,让我们来回
交换。你的匕首即将
插亮的地方,峡谷微微前倾
向钝痛敞开自身;像每场灾厄
降下以前,都有我无比漫长的等待。
(为容纳巨变,灯塔提早将眼神调暗。)
是残忍长期练习着精美,剖开又一个
柠檬酸楚的夜晚。低温下
反复冲洗你愉悦的餐刀,双手沾满雪水。
而轮到我的每回合坠落,会极尽所有
感人的姿势:手脚向内蜷曲,忍受
生来将我们吊起的索道,在后背持续刮磨……
(巨流推搡间
面容日益微弱的小银钟。沉默的体内
接连扩出的,纯洁而屈辱的声音。)
车窗外手影往复
交缠的琴键,身受动荡时让我们共同加速:
犹如乘客与玻璃,注视星象奇异地
往脸孔周围汇聚。众多未曾注意的情感
正构成此刻无穷的晦暗地带,肌肤相擦间
难以逾越的气流。迷人的距离
吸引了风暴夜夜来此驻留;
走向一片轰塌中
身体宁静地躺下,眯起眼睛,
学玩火机的女孩,贪婪地吮吸彼此
雾一样的焦味。头顶的粉碎
继续:失明的飞鸟历数芬芳①,
细长如喙,衔取阵阵小而美的叹息——
亲爱的,我(还是你?)终会
洒在你(就是你吧)的脸上,冷冷地
像豆大的灰烬。
①引自王寅《你为什么围绕着我旋转》。
创伤大师与绝味烘焙之心
你把案板剁得咔咔响,
滴水的厨具,帷幕间频频
向外飞吻的刀刃。朝一个午后
夺空劈去:行人脚步变轻,
埋头寻找腰间猛然丢失的肋肉。
调味瓶嗡嗡地栽倒,你深谙
如何锁住水分,哼轻柔的歌声
引诱动物哭泣:分成两半的身下
眼泪重又凝聚成一支冰凉的脊骨,
生鲜面孔宁静,裹紧了绝望的盐。
像清理鱼鳃那样,从后脑
利索剜出大大小小的洞口:
记忆联通了粉碎的器官,掏空
又被连串地塞回。窗口明媚
观众脖颈上溅满你激起的血沫。
稀薄的牛奶,整齐码放的
罐头,将受惊的灵魂
粉蒸为片段。你把我关进烤箱:
炉火拧亮,无限回拨
幽闭的暗,命我原地旋转
直至高烧不退。
你看我从烤箱中
伸出的手:苍白、孱弱,
可仍有些扳倒你的力气。
它摊开向上,情愿把心掰碎,
粒粒甜美的细屑。劫余的
一点面粉,会带来更加剧烈的发酵,
饱浸了虚汗的情感,在此刻的
紧握中,正再度不懈地胀大——
白日里放飞的,将随着傍晚尽数折返,
我喂养的那一群鸽子般的爱。并容它们
啄我:炼狱下反复烘烤至松软的面包心。
作者简介:祝梨,2001年生于江苏,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5期
2024年《当代》创刊45周年之际,推出诗歌版,即《当代•诗歌》,立足中国诗歌的当代书写,以对国内、国际诗坛的兼容并蓄,尽显当代诗歌的活力、重力、实力、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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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终审: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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