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圣九年,东京汴梁开封城内,一场突如其来的反间谍行动中,潜伏在开封长达二十年的辽国顶级间谍成功脱逃,揭开了辛未风云的序幕。自此,大宋皇城司、辽国刺机局、西夏翊卫司、高丽光军曹等谍报机构相继走上前台,在当时世界第一大都市开封城内展开或明或暗的对决,隐身幕后搅动风云的神秘组织逐渐浮出水面……南飞雁长篇新作《汴京听风录》充满紧张与悬念,在精准复现历史氛围与风物、制度、民俗的基础上,以贯通古今的人性元素,忠诚与背叛、复仇与杀戮、阴谋与阳谋、卑劣与坦荡,绘制了一幅波谲云诡的画卷。
八月节早就过了,天却不见凉。子时前后倒起了阵风,风不大不小,院里柿子树掉了不少果子,遇地砰然裂开,赤浆溢流,浓郁的味道便弥散在西炭场巷甲字三号院中。西炭场巷在开封外城西北,属城北右军厢管辖。巷子不大,东西三百步,挤下了四十来户人家,跟达官高宦聚居的天波门外一宫三院没法比。巷子北是显宁寺,东有万寿观,白天香火还算旺盛,入了夜便是一片死寂,比不得内城的州桥和马行街夜市灯火煌煌。
其实从第一颗柿子落地开始,董齐庵就再没有平静片刻。
几个时辰之前,天刚擦黑,右厢店宅务的放衙梆子响过头遍,董齐庵便收了铁边木牌,跟府廨同仁们打招呼告退。出门之际,同衙共事的勾押官李淳挤眉弄目,促狭道:“董勾押点卯点得迟,放衙放得却早,怕是红栀子灯下,有佳人一直候着吧?”
有宋一代,东京汴梁开封府诸多勾栏瓦舍间,红栀子灯是青楼妓馆的招牌,最是缱绻风流、销魂蚀金之所。于是此言一出,登时满座皆笑。原来董齐庵丧妻数年,膝下无子,铁打汉子也熬不过的,何况熙熙楼的潘念念正值熟透的年纪,跟他正好比是蜜里调油,须臾分开不得。董齐庵听得这话,只有赧颜一笑,嚷了声“惭愧惭愧”,忙不迭慌慌张张出了门去,留下背后一阵哄笑不绝。
右厢店宅务位于西华门街,西炭场巷在外城西北,按理说该一路向北,经大梁门内大街出内城才是,或者向北绕过皇城,再一路向东,到西鸡儿巷的熙熙楼去。但董齐庵出得府廨大门,却沿着启胜院街一路向南,自崇明门离了内城,寸步不歇,穿街越坊,直到蔡河新桥一家脚店门口方才驻足。蔡河又叫惠民河,入广利门出普济门,穿南城而过。陈、颖、许、蔡、光、寿六州漕粮都由蔡河水道进京,在宜男桥、第一桥、粜麦桥、新桥、保康门桥、高桥、云骑桥、观桥八处大码头卸货,再向南直达淮河,是京畿四渠中仅次于汴河的南北要道,整日里樯楫如林,肩摩毂击。眼前这个脚店临着蔡河,离新桥码头不过一箭之地,自是极热闹的去处。方值酉正时分,东京梦华才刚刚幕启,店门两侧立笼中灯火点亮,“十千脚店”“天之美禄”的笼牌在夜色中渐渐夺目。董齐庵站在门前,抬头打量着彩楼欢门,眼角微微一抽,已是扫遍了周遭:行人十几个,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个个脚步不停;背后茶社棚下,坐着七八个人,悠闲攀谈,视线都在别处;周围几个卖簪花卖饮子的小贩,依旧在叫着招徕号子,招呼着眼前的客人;几个孩子顽皮得紧,当街踢着蹴鞠,呼喊连天,正被路过的轿夫车手大声呵斥。而刚才出崇明门之际,似乎有个青衫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注意到他。当然,或许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董齐庵站在脚店门口,像一个普通的食客,也像群兽觊觎的一个猎物。很多年了,他时刻准备着被一群人突然围住,按倒在地,而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一丝抵抗。可能,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吧?
董齐庵迈步进了十千脚店。脚店虽不如正店般奢华,却也是上下两层,楼上是济楚阁子,楼下是散座方桌。董齐庵慢悠悠到一桌前,抄椅子坐下,随手从竹木筷笼中取出筷子摆在碟上,前端相抵,后端岔开,形成一个锐角。很快有茶饭量酒博士过来,殷勤道:“客官清吉,来点羹饼饮子?”
董齐庵一笑,将一串制钱放在桌上,道:“随便来些就是。”
茶博士麻利地抹桌子,手背上一个黑色的痦子异常显眼。他往碗中倒了七宝茶,又扫制钱在手,高声叫起:“客官清吉!”便转身下去。刚才茶博士不经意间地一抹,碟子轻轻转动,竹筷并拢在一处。董齐庵两指伸出夹住了碗,轻轻一啜。茶汤滚烫,一线击喉,顿觉喉头脾胃暖意洋洋。不多时饭菜摆上,云英面、摔肉羹、白切羊头、过油鸡碎,外加一壶十千酿,满满当当放了一桌。董齐庵自斟自饮,吃面喝羹,临了敲了敲桌角铜铃,茶博士马上凑过来问道:“客官还要些什么?”
董齐庵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擦嘴角,笑道:“要不得了,这就吃不下——麻烦打个荷罢。”
回到街面,董齐庵手里多了个荷叶包,用麻纸绳四边捆着,一根手指钩住背在身后,一路晃晃悠悠回家。外城较为冷清,不比内城昼夜喧哗,金水河横桥边倒还有些热闹,越往北去人迹越少。董齐庵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判断着身后跟踪者的模样:三十来岁,体胖身短,身上没有重物,左脚不如右脚受力,才几里路下来,气息就微微变喘,显然是不常步行——董齐庵兀自走着,忽然想笑,看来皇城司真是无人可用,这种货色都派出来办差了。
走到巷子口,墙下有一口方井,董齐庵来到井前,俯身将荷叶包轻轻放在井沿处,随手抓起一旁公桶中的水瓢,舀水便喝。此刻,董齐庵背对院墙,面朝巷口,避免了腹背受敌;右脚紧挨着荷叶包,一旦情形不利,荷叶包便可被踢入井中——情报就在荷叶包里,遇水即化,算是万无一失。主意略定,几口水也落了肚,董齐庵一手握着水瓢,一手抹了抹嘴角,冷冷道:“是谁?”
黑暗中身影绰绰。来人踌躇着长叹一声,慢慢走了出来,朝着董齐庵一揖到地:“董勾押息怒——是我,陈至。”
董齐庵皱眉道:“陈至?”
来人的语气明显有些慌乱,忙上前一步道:“董勾押真是贵人——前几天在熙熙楼,刘四妈引荐过——潘、潘娘子也在场的。”
闻声辨人,是一个间谍最基本的本领,何况是董齐庵这样的顶尖高手。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来人,却仍是一副思索的样子:“熙熙楼……陈至……是官屋修葺的事?”
陈至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点着头,上前了一步:“正是!董勾押——”
董齐庵摆了摆手:“我上次就说过了,这事我做不得主。”他说着,微微摇头一叹,道,“上有监官,下有亲事官,我一个勾押而已,又是初来乍到——这么大的买卖,找我没用的。”
陈至听了便不言声,低下头去,眼睛死死盯着脚尖。东京城里一共两万六千间官屋,其租赁和修缮归店宅务掌管,年入赁钱十几万贯,全部上交内藏库,充作皇银内帑。这两万多间官屋分批轮次,三年一小缮,十年一大修。陈至是南京应天府人,刚到东京城做建筑生意,商人逐利,便寻思着揽下这笔买卖。不料上下打点一遍,金贯珠宝使了无数,却还落不得一个准信,就有些坐蜡:有心撒手,但已花费不菲,继续使钱融通,又实在看不到希望。亏得熙熙楼的刘四妈指点,说董齐庵刚刚转任到店宅务,正好主管修造作,新官上任,上上下下或许会给个面子。想到这里,陈至抬起头,眼神凄楚,伸出巴掌咬牙道:“五成!董勾押,纯利五成,给您!”
这话鬼才信。不过要也无妨。做间谍的开销,并不比谋一个肥缺花费得少。董齐庵便放下水瓢,拿起井沿儿上的荷叶包,叹口气道:“明天巳时,来衙门来找我罢。”他见陈至一脸惊喜交集,又苦笑道,“有甚说甚,打个招呼能费多少力气?以后莫再不吭不响跟着了。”
陈至闻言尴尬至极,唯有连连作揖,待直起腰来,却发现董齐庵已经到了甲字三号院门口,推门进去了。门板合上,里面传来门闩声响。陈至咧嘴笑了,转身一瘸一拐离去。
关上院门,插死门闩,董齐庵竟像换了个人,抱了荷叶包,几乎小跑着进到卧室。刚刚一段哭笑不得的插曲,并未彻底让他放松下来。卧室不大,兼做书房,陈设也简单。一张罗汉床,床头是一张红漆木小几;靠墙放着书架,书倒不多,摆放得也不规矩。借着窗前月光,董齐庵将荷叶包放在小几上,拉过画着五山十刹图的两帘屏风,挪在窗口,结结实实地挡住窗户。一切停当,他方才去鞋上床,盘腿坐下,郑重地点燃蜡烛,解开麻纸绳。
麻纸绳,顾名思义,由麻纸搓制联结而成。董齐庵全神贯注,耐心地揉了片刻,将长长的麻纸绳搓开,展成若干张两指宽的长纸条。情报,就密密麻麻地写在上面。
辽国在开封的情报机构分为孔、目、正、巡四级,分别负责情报的刺探、传递、汇总和研判。董齐庵的公开身份是右厢店宅务勾押官,而他的秘密身份,则是辽国南枢密院刺机局掌事,主管四级情报系统的最后一个环节。眼前的诸多纸条上,已经分门别类汇总了近期大宋政务、法令、人事、军情、兵民、钱谷、市易、外交等情报,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在泥沙俱下的情报中选出最重要的,加以简评,并附上决策建议,再送回辽国。宋辽两国自澶渊之盟后,虽已近三十年兵戈不兴,但秘密战一直未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谍战自古便是战争的替身,越是和平,谍战就越升级,也越匪夷所思。董齐庵十五岁进入刺机局受训,十八岁期满潜入宋境,从最基础的孔事做起,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了。漫长的潜伏岁月,把他冲刷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甚至比任何一个宋人都更了解这个国家。
董齐庵最为辉煌的功勋,是准确地研判出辽国与高丽大战之际,大宋不会趁机出兵攻辽——这条弥足珍贵的情报,让辽国下定决心调动燕云铁骑参战,一举打破了战场僵持局面。辽军长驱直入,攻陷了高丽国都开京,迫使高丽改奉辽国年号纪年,与大宋的外交也不得不转入地下。
这是发生在去年,也就是天圣八年的事情。一个间谍的辉煌,其实也意味着危机的来临。董齐庵敏感地发现,他很快陷入泥淖般的混沌之中。辽国征高丽之战结束后,董齐庵从八品的枢密院礼房令史,升职为正八品的鸿胪寺礼宾院主簿,再过两月,又调任从七品的右厢店宅务勾押。一年之内,连升两级,这在宋朝严格的磨勘制度下并不常见,对董齐庵来讲,则是无比危险的信号。枢密院礼房和鸿胪寺礼宾院,名义上都主管各国使者接待事宜,但鸿胪寺并无实权,具体事务都由枢密院办理。至于店宅务,更是替皇上赵祯敛财而已,虽然可以捞到更多的油水,但很难再接触到实质性的机密。升迁、调任、发财,在所有以仕途为最高目标的大宋官僚那里,都是梦寐以求的幸运,但董齐庵却不然,出于一名优秀间谍的直觉,他分明嗅到了其中不祥的味道。
小几上的麻纸条里,并没有什么让董齐庵眼前一亮的情报,他甚至有些失望。由于远离了核心情报源,他主动收集到的情报日益枯竭,只能寄望于其他辽国间谍,十千脚店一直是他最稳定的情报中转点,不过近几个月来,从那里汇总的情报也越来越无足轻重。不得不承认,这是很可怕的前兆。对疑似间谍者,最妥当的处置就是切割,既能将潜在的风险规避到最小,也能在随后的甄别过程中,发现他和他所属组织的蛛丝马迹。如果是他掌管皇城司,他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难道皇城司真的已经怀疑他了?难道皇城司已经控制了他的情报源?对一个高级别的间谍而言,这是最悲哀、最致命的一击。
其实调任店宅务不久,辽国刺机局就发来密信,鉴于二十年来的卓越勋绩,授权他随时可以撤离,时机由他自己决定。对间谍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荣耀。但董齐庵一直没有走。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早市的二陈汤和笋肉馒头,习惯了金明池边钓鱼、汴河岸上踏青,习惯了马行街夜市的拥挤,习惯了熙熙楼里的旖旎。或者说,他习惯了活在刀尖的感觉,无法说服自己离开,就像高速奔跑了许久,猛地一停下来,反倒无法正常行走。这种感觉生不如死。
董齐庵眉头微蹙,细细地检阅着情报,一张纸条看过,便随手扔进一旁的三足无纹洗。麻纸经过处理,遇水即溶,上面的文字却已深深地刻在了他脑海中。董齐庵一边翻阅,一边摇头,这大概是他潜伏生涯里最乏味的夜晚。直到他拿起最后一张纸条,视线扫过之际,却几乎瞬间听到了自己铿然的心跳。信息很简略,只有寥寥数字:
信,亟,高丽使南吕至,贾行,会郊祀,名阙。
这当然是略写。其全文是:消息准确,十万火急,高丽特使将以民间商人的身份,于八月抵达开封,参加冬至日郊祀大典,姓名不详。
这条情报弥足珍贵,其价值有两点。第一,中断一年的宋朝、高丽实质性交往,即将以民间通商的名义恢复起来;第二,高丽特使已经获准参加冬至日郊祀大典。
有宋一代,冬至是与春节并重的重要节庆,甚至有“肥冬瘦年”之称。冬至当天,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此后阳气上升,阴气下降,皇帝每三年一次的郊祀大典就在冬至举行。今年是天圣九年,今上赵祯登基为帝的第九个年头。九年前赵祯继位,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由皇太后刘氏垂帘听政。按祖制,皇帝一旦到达弱冠之年,摄政的皇太后就必须退居后宫,由皇帝亲政。因此,极有可能在天圣九年,赵祯的第三次郊祀大典上,公开宣布皇太后卷帘归隐——这并不亚于一次政权交替。高丽居然瞒着宗主国辽国,派特使公开参加敌国如此重要的活动,这无异于给了辽国一记耳光。
董齐庵间谍生涯最辉煌的顶点,也与高丽息息相关——一直藩属宋朝、纳贡称臣的高丽,也正是间接地缘由他的关键情报,才不得不易帜臣服于辽国。看到这条情报,董齐庵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其一,高丽与辽接壤,与宋只是隔海相望,公开与辽反目,并不是明智之举。其二,郊祀大典行天子祭天之礼,极为隆重庄正,能参加的除了本国臣僚,就是外国君长使节,区区一个民间商人,怎能登堂入室?宋人礼法规矩严谨,想必不会这般随意。但是,情报前两个字是“信”和“亟”,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如此。作为“孔目正巡”之“巡”,他必须信任自己的下属们,否则他绝不会活到今天。但出于优秀间谍的本能,他又无法绝对相信任何人,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
可是……
第一颗柿子果,就是这个时候迎来熟透的瞬间,在子夜风中急遽撞向了地面。这一声本可忽略不计的动静,却如同炸雷般响在他脑海里。董齐庵手指一颤,将麻纸条扔进三足无纹洗,看着它渐渐消融,心头时而混沌时而澄明。特制的狼毫小笔就在手里,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写出建议,而他的建议,对远在辽国的上司们至关重要。
阴谋?还是真相?
如果是阴谋,那么这个阴谋早在一年前就应该开始了,整整一年中,他就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兢兢业业地跟人接头,认认真真地研判情报,传回辽国的那些一本正经的假信息,原来全都经过了皇城司的精心炮制——难道皇城司已经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想到这里,董齐庵只觉一道冷气从脊椎直贯头顶,又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可是,如果情报是真的呢?或许高丽只是表面上奉辽国为宗主,实则时刻不忘联宋攻辽?至于宋朝,也始终对失去百年的燕云十六州耿耿于怀?
无论如何,董齐庵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而他的判断,也即将影响到宋、辽、高丽三国未来的战争,或者和平。
董齐庵终于体会到一丝疲怠,他这才发现整个身躯僵如枯木,长时间高度飞旋的大脑让他忘记了一切。他吃力地转动脖子,视线茫然惶惑。小几上的荷叶包中,还有一个十千脚店的白切羊头,差不多仍是原样。他平素不喜羊肉,点羊头是为了打荷时,可以多缠些麻纸绳而已。羊头冰凉腥膻,一层羊油凝成白皮,煮熟的眼珠灰黑冷淡,从眼眶中凸了出来。董齐庵忽然感觉饥肠辘辘,不假思索地一手擎住羊头,一手抠出了羊眼珠,湿淋淋地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撕掉羊头上剩下的肉。片刻之后,董齐庵忽然停下了咀嚼,几乎是挣扎着下了罗汉床,推开卧室的门,踉踉跄跄来到柿子树下,扶着树剧烈地呕吐起来——不知何时,天早已蒙蒙亮了,正是寅末卯初时分。
片刻之后,董齐庵喘息着直起身子。刚刚呕吐出的秽物,混着院子中满地烂柿子的腥香,带来一阵头晕目眩。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床上,睡一个时辰,然后去做两件非常危险但又不得不做的事。一是到府廨里告个假,再约一下枢密院礼房的老蔡,旁敲侧击地问问有关高丽的情况;二是到相国寺后殿资圣门外,给“铆钉”留个见面的暗号。铆钉自然是代号,且人如其名,一直默默潜伏在中书省。铆钉作为一枚冷棋子,几乎从未被启用过,是留到最后关头才——
然而董齐庵的思绪只能进行到这里了。因为此刻,西炭场巷甲字三号院的门板被人剧烈地敲击起来。这声音在黎明时分,显得格外荡人心魄。
董齐庵悄然迈动步子,来到门前,屏住了呼吸。门框边的院墙上,挂着一个破旧的陶瓮,插了一丛已经干枯的艾草。董齐庵轻轻拨开艾草,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拧开匕首底部,一个翠绿色的小丸落在手里。在这一系列动作中,勾魂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紧接着是压抑的声音:“桅杆?快开门!”
董齐庵的瞳孔骤然收缩。“桅杆”是他的代号。在宋国境内,知道这个代号的只有三个人。而门外的声音是如此陌生,这就意味着三人中至少有一个泄密了。要知道,这三个人都像他一样,可以坦然地面对任何酷刑、任何摧残,而不会说出任何的秘密,那么——
门外的声音已经焦炙到了极点:“舷梯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董齐庵默默地看了看手心翠绿的药丸,把匕首放回了陶瓮。生死须臾的关口,武器已经失去了意义,最好的选择是尽快结束自己的性命。董齐庵的脸上反倒平静了起来,他打了个呵欠,两指夹住药丸,藏在拳中,懒懒地叫了声:“聒噪!”
门开处,闪进来一个男子,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幞头松散开来,一身铁色皂衣,额头鼻尖都是汗珠。来人反手扣上门,两手麻利地合上门闩,急切地朝两旁张望,却一时忘了言语。
董齐庵眉头皱着,一脸的不耐烦:“你找谁?”
来人焦灼道:“要命的事——有闲杂人吗?”
董齐庵冷笑道:“想说就说,哪里有这么多废话!”
来人苦笑摇头,自语道:“知道你也不信——”他一边说,一边从腰中褡裢里取出一物,翻开麻布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两手端着呈在董齐庵面前。
三年刺机局受训,二十年汴梁城潜伏,时值中年,董齐庵已经很少体会到汗毛倒竖的感觉了——尽管他看到了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一只断手,手背上黑色的痦子像是他刚吃下又吐出的羊眼珠——刹那间,他冷静地对来人的可信度做出了基本判断。不过,他还是本能地扪住心口,倒退两步,惊慌失措地扭过头去。这才是一个无辜的人的正常反应。
来人见状,又急又气道:“来不及了!还信不过我吗?十千脚店被抄了,你的暗钉没了!那个茶博士舷梯要自杀,被皇城司的人一刀砍了手——”
董齐庵知道再也不必伪装下去,便淡淡地一笑,道:“你想说什么?”
“皇城司的人立马就到,”来人迫不及待地,“你要想活命,就带我走!去辽国!”
董齐庵一怔。对一个优秀的间谍来说,这样的真情流露是莫大的失误。来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立刻上前一步:“你们辽国人,怎么也婆婆妈妈的?”
董齐庵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的翠绿药丸被热汗浸去封蜡,变得黏糊绵软。董齐庵清楚已然用不到这个东西了,他现在必须立刻逃亡。不过,他还是一字一顿地,问了那个他早该问的问题:
“你,是谁?”
五丈河经东北水门出开封外城,乘舟顺河而下,一天可达东明县的杜胜集码头。东明县属开封府辖地,是京东路十七州进京漕运的最后一站,物阜民丰,繁昌殷实,素有小汴梁之称。杜胜集码头在县城东南,数不清的漕船、货船、客船泊靠岸边,等待明日一早扬帆离去。邸店,酒铺,妓馆,浴肆,关扑房,围着码头两岸一字排开,一到酉时,便是灯毬笼牌耀眼,说不尽的市井烟火。
泊船密集的一爿水面,一艘客船默默地塞在其中。客船头尾的甲板都搭着细苇凉棚,大大小小五个客舱,桅杆上挑着灯笼,写了硕大的一个“萧”字。船尾凉棚下,有一桌二人,桌上一盏省油灯,两副碗碟,一具小泥炉,炉内炭火红旺,锅中滚汤沸腾,对坐的两人夹着批薄腌好的兔肉,在沸汤中涮熟变色,再蘸了碗里酱汁椒料,热辣辣放入口中。
董齐庵满意地点点头,赞道:“拨霞供——还真是个好名字,可惜无酒。”
对面的人一声不吭,狼吞虎咽,并不回答。
董齐庵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便笑道:“陈兄,就算是逃亡,也不至于一路无语,为何不聊天解闷?”
陈宓抬头一笑,枯涩道:“不然。于在下,是实实在在的逃亡,于董兄则是归心似箭,心境迥异,怎么能聊到一处呢?”
董齐庵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董某在宋境二十年了,比在大辽的时间都长——就说说你们皇城司吧,能带一个皇城司的人回国,也是一件幸事。”
陈宓放下筷子,扭头看着河岸上人间烟火,怅然一叹:“能说的,都告诉你了,不能说的,还是等到了北——北边再说吧。”
陈宓差点说出“北虏”,这是大宋朝野对辽国的普遍称谓。中原王朝一向以正统自居,东夷、西戎、北虏、南蛮之谓,都透着轻薄鄙夷。陈宓自觉语失,有些歉意地一笑,道:“你我都是干这一行的,在下这点小心思,原本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其实陈宓的意思,董齐庵早看得雪亮,心照不宣而已,便微微一笑,再不多言。作为投诚者,当然不能上来就亮出底牌,不见到刺机局的最高首长,最有料的情报是不能随便说的。何况此去辽国千里迢迢,每一步、每一个时辰都命悬一线,甚至谁都不能保证可以平安离开宋境。见董齐庵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陈宓只得赔笑道:“何况大辽刺机局的能耐,在下实在是佩服。”
“哦,不妨一言之。”
“比如这艘船。名为客船,实则只有你我二人搭乘。船行水上,满载与空载一目了然,商人逐利,空载就是赔本,太显眼了,焉能瞒得过皇城司的人?但在下看过,船底暗舱压着不少石料,与满载的吃水线正好一样——再有,萧姓为辽国贵族大姓,如此堂而皇之地挑着萧字灯笼,反其道而行,也只有刺机局的高手敢为之吧?”
因为刚刚不慎说错了话,陈宓只好斟词酌句恭维一番,甚至带着几分肉麻。董齐庵也看得清楚,受用地一笑,道:“贵国皇城司能有如此评价,董某也实在脸上有光。”
陈宓见董齐庵一脸悦色,索性继续道:“贵国刺机局技不止此。船停在此处,看似不经意间,其实也深有讲究。俗话说鱼目混珠,董兄的做法,乃是珠混鱼目。周围漕船、商船、客船密布,皇城司的人就算判断出我们走了这条路,想要检查起来也是难事,稍有动静就会引起警觉。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逃走也不难。”
董齐庵拊掌一笑:“陈兄好眼力!”
“惭愧,惭愧。”
陈宓刚要继续,却见董齐庵两眼突然犀利起来,脸上笑容还在,善意却一丝不存,慢悠悠道:“不过,陈兄仗着精明,却倒把董某当作小孩子耍了。”
董齐庵语气虽缓,在陈宓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不由得惊道:“董兄何出此言?”
“不要着急嘛,”董齐庵咯咯一笑,道,“你叛宋降辽,如果不跟我说出真正原因,我又怎么能带你进入大辽?”
陈宓脸色瞬间雪白,但董齐庵根本不容他辩解,跟刚才同锅取食的样子判若两人,厉声道:“你朝两边看看,周边这十几艘船,全是刺机局的人。他们既能保你离宋入辽,也能让你沉尸于此!是生是死,陈兄自己斟酌吧。”
董齐庵说罢,两眼锋锐如刃,直直地盯着陈宓。而四周船上,不知何时都出现了人影,无声地朝这里看过来。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陈宓的呼吸骤然急促,勉强一笑:“董兄,在下是否真心投靠大辽,让你的手下回西炭场巷看看便知。”
南飞雁,1980年生。文学硕士,先后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河南省作家协会。稿件初审:周倩羽(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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