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胖粒
21点59分,阿彬斜坐在汉堡店里的座椅上,左手拿着根牙签正剔着牙,右手握着手机,眯着眼,说,“早不点晚不点,偏要瞅准这个时候点。”他又凑到我跟前把手机给我瞅了一眼说,瞧见没,刚接的订单,这人只要再等一分钟,十点再下单,我就多得了3块钱。这十点一过,就是十块钱一单了。
我说,“不要紧,后头单子多,也就三块钱,不差这一单。”他一笑,牙挺白,但不整齐,搓了把脸说,“这,这我都习惯了,遇到不止两三回,也没什么的,我们这行业还成吧,收入过得去,不差钱。”
“走嘛,上车,我们去取餐。”阿彬大手朝我一挥。
在一家汉堡店门口,他把车停稳,指着几个抽着烟的人说:“来,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团队的老李,这是老易,这是我表哥。”老李继续抽着,瞅了我一眼,没搭话,老易对着阿彬笑了下,又说,你小子可以啊。只有他表哥跟我打了声招呼,说了声你好。我意识到这不头次见面,也该给大家递烟,出于礼貌也便于熟络,于是就在荷包里抠了抠,拿出一包烟,是七星牌爆珠香烟,说,来李叔,您抽一支,来易叔,表哥也抽一支吧。
老李手里头已经夹了支烟,他手很粗,指甲盖里面都是黑色的泥,手指关节处还有几道暗淡的口子。他接了过去,把雪白的烟拿在手里轻轻捻了起来,用食指和中指转了一圈后说:“这烟是女式的吧。”
“是的。”
“看样子还是外国烟。”老易在旁边抽了口烟说。
“外国烟好抽个啥,你看这我们这个,卷烟,这才带劲。”说完,老易把他嘴上那支烟递给我看。
这时风有点打了。阿彬跟我说先进去坐哈,躲躲风,耍个十分钟,等单子多点再一起送。
一进门,室内的暖和立刻把人包裹。里头顾客没几个,基本都是清一色的外卖员在玩手机。我进去,阿彬脸上又有了那种得意的笑。
一个年轻点的外卖员见状问阿彬,你小子,还有个姑娘娃跟着你,这么好的运气我怎么......”
我赶忙坐到这个外卖员跟前,顺势把包一放,跷了个二郎腿,刻意压低声线使得看起来爷们一些,“哥们你好,我想来了解下你们的生活状态。”他露出一种刻意为之的惊诧,眼睛瞪得老大,但是歪斜的嘴透露出下面的话只是一句调侃:“哟呵,是政府派来还是公司派来的哦?”没等我接话,又赶忙煞有介事地倒起了苦水。
“我们可怜得很,晚上要跑很多趟的,再冷也要哦。还找不到女朋友,我们晚上活动,姑娘娃都睡了撒。”
一旁长得较为清秀的“表哥”说:莫听他胡扯,他都结婚了。细娃都6岁了。”
这时我注意到阿彬的无名指上戴了个黄金状的戒指。
“你也结婚了?”
他迟疑了一下回了个“嗯”字就没再说了。
在几声“你有新的订单请及时处理”响了后,我们快速跨上电动车。今天夜间温度是零下二度,我没戴头盔,风吹在我脸上一心想把我脸给整成扁平状。
夜间马路开阔,天空黑得很纯净,周围一切异常清晰。路过一家酒吧,招牌已经不像我印象中酒吧招牌那般五光十色一闪一闪,而是一种冷色调,字体规整,像穿高档西装的男人,严肃的调子透露出这里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消费。
再往前走是一家美容店,店前拉了几条横幅,门口两排花篮竖直排着,里面的花焉了不少,鲜红的玫瑰和几朵百合花看着让人觉得更冷。而到广场,路灯却把这里照亮得如暝色四合时分,周围暖光照耀,再往远处看去,上头也氤氲一层淡黄色的光圈。
黄焖鸡米饭店在天桥旁边,周围店铺差不都都歇息了,只有十多米远的一家便利店还在坚挺。
阿彬说了两组数字让我用它去取餐,他在车上等着,这样更省时间。从我下车到店里的几十秒内我默念了三遍1668,1671,有点暗号的意思。进门,几张空桌子,没人。厨房和餐厅中间就一个头大小的洞口连接着,彼此谁也看不见谁。里头这时传来声音问,取外卖的吗,是哪家?报数。1668,1671,我回答。两个鼓胀的带子迅速从墙边的孔里递了过来。真像地下党啊,我心想。
只剩20分钟了。我们需要把这两个外卖送到两个地方去。阿彬掏出手机看,一个在我们的东边,一个在我们的西北。“以我们这里为圆心,可以画一个2公里的圆。”我说。
阿彬此刻突然像个战士,抬起手整了整那副蓝色的头盔,又拉了拉衣服转过头跟我说,坐稳了,我们现在要加快速度了。说完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手冷就放在我胳肢窝,我不怕痒。
电动车并未像我想的那样“呜“地一声绝尘而去,在一条狭窄到几乎只能一只脚走的坎上,我们几乎同时把脚放了下来,像鸭子在划水一般,左右摇晃,一歪一歪地往前挪。快到头了,阿彬的右脚却碰到了一辆自行车的屁股,自行车啪地倒在旁边自行车的上头,那辆车又顺势倒在另一辆车上头。阿彬头也不回,只顾往前划动。在他看来,这些自行车有错在先。“谁让你挡在那里?拦我路,是不是找抽?”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又说,我也没办法是不是,迟到一分钟就要扣钱嘞。
终于上了大马路,车子渐渐开快了起来,阿彬又说了一堆话,但是风大,我一个字儿都没听清,于是就在后面假装听懂不停地回应:“对,是的,确实是。”
先是到了一小区。天黑,看不清哪栋,阿彬左瞅瞅东望望,在里面绕了一圈之后拐进一个小巷子,车子碾过一矿泉水瓶咯吱一声响。到了。六号楼。阿彬拿起电话打过去,是个女声。一个光着腿的年轻女孩哆嗦走了出来,阿彬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托着袋子底儿,说了句谢谢您请您好评便快速走回跳上了车。
“继续下一个,还剩14分钟。”
23点11分,离最后的送达时间还有8分钟。我和阿彬站在一栋高档公寓前。他拿着快递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跟着。公寓一楼大厅,里铺着一块鲜红地毯一直绵延到电梯口,他可能是太急,突然被绊倒,整个人摔倒在地毯上,外卖被抛到了一边,幸好没洒出来。阿彬有些不好意思,立马爬起,连说,我没事没事,好得很,便抓起一旁的外卖直奔电梯口。在电梯里,他两眼瞅着慢慢变化的楼层提示,身子不停地来回晃。到达十八楼,还剩3分钟,阿彬赶忙按下手机上的“已送达”按钮,并让我在电梯里等他,像一阵风跑了出去。
在下去的电梯里,阿彬明显放松了许多。
“成功攻克!”他说。
“这栋楼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吧?”我问。
“不晓得。”接着撅起嘴又说,“还不一定有我赚得多呢。有些人瞧不起我们,我就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没我挣得多!”
一出公寓大门就看见前面一排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直掉,让人感觉更冷。阿彬喊我上车,这会要去他家给车换个电瓶。路上他不知道开玩笑还是真的抱怨说由于我太重,车子没力气,所以得换,平日里一个电瓶就搞定。他和两个表哥一个表嫂住一间屋。进去前,阿彬交代我不要拍照,嫂子在,不太方便。已经凌晨,两个表哥都还在送外卖,就表嫂在家。家里灯没关,一间房,20平米,两张床中间用块布隔着,阿彬和另一个表哥睡靠窗户边的那张。床边有三个插板,每个插板几乎都被电瓶充电器给占满了,7个电瓶坐在那,像静默的雕塑。
刚这一单有点远,等我们赶到饺子店取餐时已经来不及了。阿彬似乎说不怕,然后像个武林高手使出绝招那般,右手朝我一挥,喊我过他那说,哥给你看个东西。他对着店铺名拍了张照。
“等着看,五分钟后我们就会多出15分钟来。”
他说话的方式介于讲解员和魔术师之间,想要告诉你事实,但又总会卖个关子。
沉默了一阵,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附近流浪猫发情的高嚎声。
“好了!可以了。你看,当我来不及送达,我可以到这店后,拍张照。点击‘订单异常’,就可以多出15分钟啦。”
“厉害。”我说。
“不过每天只能有5次机会。”
到了东华大学宿舍区,一个女孩光着腿取走了饺子。阿彬问我是不是也上过大学,没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中专读了两年就退学,理由是打架。上重庆市区卖姜,一斤能赚一块钱。但是不好耍就来上海了。
“我喜欢这个活路,开车到处跑跑就能得很多钱,还自由得很。”
前面是红灯,两边没车,正前方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在那乖乖地立着。阿彬说你抱紧了,只有八分钟了,还有一公里,得搞快点了。他又往前坐了一点,似乎是要冲刺,这么过了几秒,也没感觉快多少。我这已经是最快的了,这电动车最大码是48码。他往我这边侧了侧说,好像在缓解自己的尴尬。我想买架摩托车,刷地一下就跑了,不像这个病壳壳,慢死人。因为太冷,我没作声。
路过立交桥,阿彬把车速放慢,指了指一个路口说,“以前一个团队的人在这里遭车撞了,两条腿没了,对方赔了几十万。还是划不来撒。”
“我也被撞过,是一辆大奔。”他补充了一句。
我没再听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此刻我已经冻到思维无法运转,感觉自己像个磁铁,吸引着冷风净往我身上凑。
“冷吧。”他问。
“冷。”我说。
“我让你来的时候多穿一点,你不信,我说得没错吧。”
“嗯。”
“要不我把我的护膝给你?”
“不用不用,哥们我能扛,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谈什么……..”我一时噎住,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按照我脑子里的想法是“还谈什么冲锋上阵打敌人?”这种话语是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他常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默念了一下,这种简单粗暴的信条说不定能帮助度过眼前的难关。又有那么一会,我感觉和阿彬骑着电动车突突前进,迎着寒风,势如破竹,像个硬汉,这倒让我在庸常和沮丧的常态中寻找到某种英雄主义。
只不过大多数的“英雄”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所战。阿彬说他为钱。
他给我算了一笔账。
白天十点做到下午两点,每单7块,接20单是个正常数。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左右,每单10块,15单很轻松。这样下来,一天挣个300块还自由。
说完他脱下手套嘿嘿一笑,比你们挣得多吧?还好耍。
见我没什么反应,阿彬打开手机,把一个微信群递给我看。名叫:地表最强外卖。
“这是我们的团队。”他脸上又浮现起那种得意的笑。
“这个,我表哥,给你看他有天的业绩,日结1000块。”说完看着我,似乎再等待我的惊叹。
“哇,牛逼。”我说。
“还有更厉害的呢!”阿彬来了兴致。
他指了指旁桌的老李说,就是他,他,最近的奖金都有3000。老李听到在谈论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