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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更年期的母亲开始学习萨克斯，她又成为我的骄傲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1-18 12:27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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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海庆

母亲的更年期症状是从她退休后开始的。除了情绪波动无常，还有诸多身体上的不适也伴随着一并袭来，像是喉咙灼热疼痛、舌苔干苦增厚、腰椎间盘突出加重等等。母亲整日喊着喉咙痛，食不下咽，后来竟连睡觉也成了每晚必渡的难关。我和父亲都吓坏了，不仅要时刻小心翼翼照顾她的情绪，更要陪着母亲四处寻医问药。

可几个月频繁的挂号、拍片，最终诊断下来，每个医生都说并无大碍，是“更年期”惹的祸，他们无一不在提醒母亲要保持心情舒畅，在空虚的生活里尽可能找点乐趣，转移一下注意力。

但在母亲看来，更年期这个原因过于虚无缥缈，医生开的成堆的苦涩中药是真实的，她身体的疼痛与彻夜失眠更是真实的，这样的病因连令她信服都困难，更别说让她配合医治了。

《小舍得》剧照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婆也在那段时间过世了。突然失去至亲，本就状态极差的母亲仿佛一夜间被抽干了灵魂，身体与精神状态都每况愈下。

我很能理解她的变化。

母亲退休前曾是商场里的营业员，前半生习惯了同零零碎碎的钱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当某一天，这两样东西都同时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时，人确实会变得格外空虚寂寞。退休之前她总抱怨工作繁杂，压力太大，但当周围真的变“清净”了，她又如同身处在真空环境中，感到无所适从，焦虑忐忑。

可我却又不能共情她的变化。

我和她说没事做时可以看看电视剧，刷刷短视频，消磨时间，忘却烦恼，甚至拿我自己举例，告诉她这样做确实可以让我忘掉工作时遇到的不开心。但往往换来的却是她对我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评价。于是我又劝她去跳广场舞，报名旅行团，她勉强尝试过几次，却都以失败告终。

家里的低气压让我和父亲同样感到苦闷。我知道帮助母亲寻找兴趣点这个方向，却不清楚具体的路径应该是哪一条。

直到那天下班，我路过一家乐器行，里面传出的一阵悠扬旋律让我忍不住驻足——那是萨克斯的声音。

猛然间，我才想起来，这是母亲多年未达成的梦啊。

《小舍得》剧照

在我上小学时，许多家长都会选择给孩子报名兴趣班，期望从小培养孩子的特长，挖掘兴趣爱好。一般家长都希望女孩子能学习钢琴、小提琴或者古筝、琵琶之类的较为柔美，符合女孩安静、优雅气质的乐器，但我的母亲却不走寻常路，一定要我去学习萨克斯，理由是她觉得萨克斯旋律动听，是所有乐器中她最钟爱的。彼时电视上经常能看到国内知名爵士乐队“老树皮”的表演，母亲对其中的萨克斯演奏更是情有独钟，甚至专门买了卡带和光碟，变相开始追星。对我的要求也变成了要成为像“老树皮”乐队那样厉害的萨克斯演奏者。

倘若我是男生，或许会觉得这个目标并不过分，也不会产生多大的抵触情绪。但无奈我当时年龄尚小，每当看到其他同龄女生穿着美美的花裙子，坐在钢琴前优雅演奏时，我都觉得捧着巨大萨克斯的自己像是个落单且怪异的丑小鸭。同学们也会时不时取笑我，说我成天抱着块瓮声瓮气的古怪家伙，不知道在吹什么。

所以，那时的萨克斯在我看来，已然不是个普通乐器，而更像是沉重的心理负担。于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我与母亲产生了激烈冲突，我表示自己坚决不会再去学萨克斯，让她不要把自己的喜好强加在我的身上。“喜欢你就自己去学啊，不要总是要求我。”我还记得当年自己在气愤中对母亲吼出的话。

谁知道，这段现在听起来有些荒诞可笑的往事却激发起了我的灵感，我回想有时路过家附近的公园，也常常能看到一些老年人聚在一起吹萨克斯，如果母亲能将当初心心念念的萨克斯培养成兴趣爱好，说不定就能缓解她现在的焦虑。

《小敏家》剧照

因此，回家后，我便装作在不经意间看见公园有越来越多中老年人开始吹萨克斯，甚至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紧接着试探性问母亲，“记得你当时还想让我学萨克斯吗？我是一直对萨克斯不感兴趣的，但是如果你这么喜欢，现在终于有时间了，要不要尝试学习一下？”

母亲没有给予我正面回答，但她显露出的惊讶表情却掩盖不住。好像是童年时代珍藏已久，几乎将要从记忆中抹去的铁皮盒突然被人发现，并重新摆放在她面前，即便她不打开也知道，那些斑驳的锈渍当中，承载着她年轻的时光。

那一刻，从她眼里，我似乎看到了很久没有见过的一些光彩。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她会在晚饭后借口出去散步，实则是去公园看别人吹萨克斯。她也会自己在手机上偷偷搜索相关视频，如果哪次不小心忘记戴耳机，被我和父亲听到，她还会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是不小心刷到。这时我和父亲多半会相视一笑，为母亲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

终于，某天傍晚，母亲郑重地向我和父亲宣布，她决定去学习萨克斯了。她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羞涩，但也难掩兴奋。我们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从母亲脸上看到如此真切的笑容了，父亲显得比母亲还要激动，立马表示支持，让母亲不必担心家务事，放心大胆去学习。我也不甘示弱，和母亲说愿意拿出我的工资赞助她买一个自己喜欢的萨克斯。

那天晚上，我们仨都沉浸在为母亲找到热爱兴趣的喜悦之中，特别是母亲，她所流露出的兴奋劲儿是那样质朴，也让我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辛勤操劳了半辈子的母亲长久以来，为她自己做出的第一个重要决定。

《父母爱情》剧照

学习的第一步，就是要先购买一个适合自己的萨克斯。母亲拿出了小学生般的认真劲，在网上仔细比对，还主动去公园向那些已吹奏多年的老年萨克斯“发烧友”们请教，最终选定了一款比较适合初级学者的萨克斯。我也说到做到，主动“报销”了她的购买费用。在付款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为即将开学的孩子购置书本文具的家长。小时候我总是望着柜台前母亲为我买单的背影出神，那些叮嘱我买了想要的文具后一定要好好学习的话语和她关切的眼神还是如此熟悉，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一转眼，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买好了萨克斯，接下来就要正式开始学习了。我和父亲都对母亲充满了信心，可她却犯起了难。原因是母亲并不识谱，那些蝌蚪似的音符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天书。母亲想去报名老年大学从头开始学习，但无奈发现当时已错过报名时间，想学就必须再等上一年。

我和父亲担心坏了，特别怕母亲因为过于失落而前功尽弃，但我们都小看了母亲，确切地说，是小看了她的毅力与决心。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求学无门”的母亲并没有选择放弃，反而直接把短视频平台变成了她的网上课堂。她每天早早起床就开始认真自学，从乐理知识到萨克斯入门，她每一节课都要反复听上好几遍，还时不时按下暂停键记笔记，不少曲谱上都写满了她密密麻麻的标记。扪心自问，我高考冲刺时的努力程度似乎也不过如此。

《小小的我》剧照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某天我下班到家，刚打开家门，就听到了一阵《小星星》的旋律，虽然有些时断时续，但我还是激动极了，忙不迭地冲进家。客厅里，母亲正一本正经地吹奏着，我不敢打扰，就静静站在一旁，听她吹了一遍又一遍，期间她可能还是会按错键，但也会立刻重新修正，再继续吹下去。待母亲从头到尾完整的吹奏完一曲，我忍不住鼓起掌来，面对我这唯一听众的积极捧场，母亲的脸上也不自觉晕出一朵花。

我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源于我对母亲的敬佩。倒不是因为她吹奏的有多好，而是她作为一个“高龄”新手，通过每天的自学、背谱，从吹出声到独立完成一首简单的曲子，才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其中所付出的艰辛想必只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

与母亲的吹奏水平一齐向好的态势发展的，还有她的心情。在我和父亲的鼓励下，母亲也开始走出家门，与公园里的其他同龄人一起“切磋”起了琴技。起初，母亲还很腼腆，总觉得自己技艺不精，怕被别人笑话。这时，我和父亲都会打趣她，向来骄傲不服输的母亲居然也会有心里没底的时候，或许是激将法管用，但更可能是母亲对于练习萨克斯的热情使然，没过多久她便顺利融入了这些团体中，甚至还认识了几个愿意指导她的“老师傅”。

久而久之，我对这些老年萨克斯爱好者们也不自觉多了一层了解。原本，我以为他们更多是出于玩票的心态，想在退休后找一个兴趣爱好，结交些朋友，打发时间。可在母亲的描述中，她称之为“萨友”的这些银发老同志们，却个个都是秉持着一颗学习的初心，将萨克斯视作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一种精神追求。有的人因为萨克斯而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和社交软件，还会给自己拍摄演奏视频，将快乐分享给更多亲朋好友；有的人戒掉了多年烟瘾，只为了攒钱配齐更多的吹奏装备；有的人会自发组织民间演奏团体，为各类商家的开业仪式助兴，即便分文不取，只是为了实现自己年轻时的音乐梦想；还有的人想通过自己学习的经历，给儿孙辈做出榜样，无论年龄多大，只要开始行动就不算晚。

《母亲！》剧照

我似乎也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我从未想过，这个在我看来只是为了缓解母亲更年期综合征而突发奇想购买的小小乐器，竟然能在这些老年人身上谱写出如此多的精彩故事，甚至都有了些许返老还童的神奇功效。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母亲照例每日沉浸在萨克斯的小世界中，但我却渐渐察觉出家中气氛的微妙变化。因为母亲和萨友们每天都有固定的练习时间，除了中午休息，早八晚六基本与上班族无异，所以母亲对于家务事的关心自然也会有所减少。

我和父亲都理解母亲，也愿意支持她，只是那阵子距离我的婚礼还有三个月，各类要处理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多起来，母亲雷打不动甚至愈加频繁的练琴节奏，在我和父亲眼里，似乎开始慢慢演变成了一种家庭成员间的不体谅。

直到一次晚饭时，我和父亲没有忍住，将希望母亲这段时间能够抽出更多精力到家务事上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的语气态度平和，但母亲显然有些意外，在短暂的错愕后，她向我们说了句不好意思。这反倒让我内疚起来，其实我知道，筹备婚礼并不是母亲的分内事，她已经含辛茹苦养育我这么多年，我不能总将自己的事视为是她的义务。

但母亲明显是听进去了，她去公园里练习的时间开始慢慢减少，家中叮呤咣啷的锅碗瓢盆声却多了起来，甚至渐渐取代了她以前哼唱曲谱的声音。纵然母亲嘴上从未吐露过一句不悦，更年期引发的一系列症状也再未出现，但我依然能感受到母亲的不自在，或者说，是一种得到后又失去的遗憾。

《小日子》剧照

这让我忍不住开始反思。小时候，母亲为了我的成长，总会把她的时间分给我更多，陪我学习，陪我游戏，陪我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来来回回十几年，听我分享喜悦，听我倾诉烦恼，听我把那些幼稚的话语在她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而这些时间，她本可以用来打扮自己，充实自己，学习她感兴趣的，接触她所好奇的，可她却选择全部留给了我。她用自己的大半生陪伴我长大，而这次，我下定决心，一定不能错过她为自己而努力的珍贵时刻，她真正意义上风华正茂的好时光。

在与父亲商量后，某天当母亲正在卧室整理衣物时，我通过层层铺垫，最后郑重地向母亲表达了此前对干预她练习萨克斯的歉意。母亲起初很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释然的笑意，“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而且本来你的婚礼就是咱们家最近最大的喜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计较。”母亲暖心的话语让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我兴奋地搂住母亲的脖颈，一如小时候，“所以我想，你还是要每天去练习萨克斯的，一直不练习，一定会生疏的。我已经想好了，后面我们也会找婚庆公司，他们有经验，也能帮我们解决很多问题。”

“其实我每天只需要有一小时练习就行。其余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做的，一家人本就不分彼此。”母亲边说着，手里叠衣服的动作也一直没有停下。

“妈妈，练习多久都是你的自由，没关系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为了相较于母亲而更加强势的一方。童年时期，当被父母训斥后，我时常会在心里暗想，总有一天当我长大了，我才不要再害怕父母的严厉管教，我全都要“报复”回来。可此刻，那些儿时的幼稚想法只令我觉得荒唐可笑，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成为了母亲眼中的“大人”，亦或者说，在母亲心中，我一直都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只是如今的我才后知后觉。

《玫瑰的故事》剧照

婚礼前的一个月，我们和婚庆公司在商量婚礼当天的流程。这时，一旁的母亲突然怯生生地问，婚礼现场她是否可以演奏一曲萨克斯？我和未婚夫都很诧异，因为此前从未听母亲提到过这件事。母亲继续说，她没有为女儿准备什么所谓的丰厚嫁妆，但她又确实很想为女儿送出一份独一无二的祝福。

当时的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母亲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挤出时间吹萨克斯了，但她又因为怕练习不好最终无法登台，打乱婚礼的时间安排，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我她的想法。说到底，母亲还是为了我的婚礼能够圆满举行，为了有机会能够给我送出最别致的祝福，是我错怪了她。我的心瞬间被温暖与爱意包围，但也为自己之前对母亲的自私态度而感到无比懊悔。

《纽约，纽约》剧照

婚礼当天，母亲依旧很紧张。她准备演奏的曲子是萨克斯中非常有名的《今夜无眠》。父亲悄悄告诉我，母亲最近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花上很长时间练习吹奏，为了不耽误其他家务活，她每天六点就出门，练习到早上八点左右再回来，给我们准备早饭。与此同时，我应当还在温暖的被窝中做着美梦，全然不知母亲默默付出的一切。

父亲说，母亲还特意叮嘱他不要告诉我，“她想给你准备一份惊喜”。

舞台上，当司仪介绍母亲将为大家带来的节目时，台下的亲戚朋友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有惊讶，有佩服。

聚光灯投射到母亲身上，她神情自若，丝毫没有怯场与紧张。我望着母亲，满眼都是欣赏与自豪。悠扬的旋律一出，从小到大与母亲相处的点滴记忆，在我脑中仿若幻灯片，开始一幕幕闪回。

《小小的我》剧照

我抬头看向舞台中央，位于绝对主角位置上的母亲真的很美，我无比希望这首曲子再长一些，时间流逝的再慢一些，让母亲的高光时刻停留的再久一些。也恰是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之前的无数个日夜，母亲满怀希冀与骄傲，像现在我看着她一样，看着我一点点长大的感觉，这种感觉，绝非用母女亲情几个字就能简单概括。

一曲终毕，台下的观众们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母亲的脸上又逐渐流露出羞涩的神情，止不住地向大家道谢。我与母亲同样激动，甚至自豪地向身旁的丈夫说，“看看，我妈厉害吧，她可真是我的骄傲。”

如今，母亲仍对萨克斯怀有巨大的热情，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室外练习，她甚至还开通了自己的抖音账号，时不时在平台上分享自己认为满意的萨克斯演奏作品，娱乐大众，也快乐自己。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而我最开心的事，也莫过于节假日陪同母亲一起，乖乖做一名最忠实的小粉丝，在公园里听她纵情吹奏，向路过驻足的人们无比骄傲地介绍母亲在萨克斯学习之路上的经历过往。

我想，这一次，要换我，陪她一起成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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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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