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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年过去,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1-26 18:01

正文


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

zhuangao2@lifeweek.com.cn

文 | 读者:小在

我和亲人们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熟悉。意识到这一点的契机是,我在新的随笔中提到,听不懂方言的我无法和不会讲普通话的外婆对话,所以总是需要妈妈作为中间人来进行翻译,“姓氏和语言区隔开我们三个人,性别与血缘又重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写到这里,突然像被钝器敲中脑袋——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外婆姓什么,我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滩模模糊糊的印象,如同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凝固在老宅昏暗的灯光下。

和中国人社会关系的“差序格局”类似,在整个家族的谱系中,父母与我相邻,也最为亲近,父母的父母则是往外扩散出的一圈淡淡的波纹,孙辈孝敬,老人慈爱,但多少有点生疏的痕迹。至于更远、更老的亲人,他们早已化为岁月长河中的尘埃,我在幼时见过曾祖母的样貌,如今却也记不清了。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讲到“死亡”这个略为沉重的话题时,许多人会引用《寻梦环游记》中的说法来告诫自己:人会经历三次死亡,一次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一次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最后一次是人世间的所有人都将其遗忘,仿佛ta从未存在过一般。所以,只要被铭记,人就能超越时间和生命的尺度而得以永存。可是,谁说遗忘一定是发生在死亡之后的呢?人在活着的时候就会被不同程度地忘记,这是我正在对外婆、外公以及其他还在世的、每出现一次就变得更老一些的亲人们做的事。

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时间的残忍,是在定居深圳的大姨返乡的那天,远远望去,我险些把她认作外婆——她长出了一张和外婆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脸上纵横的沟壑印证着时间的飞逝。

我被吓了一跳,又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才几年的光景,印象中时值中年的大姨怎么会变成外婆的样子?掐指一算,大姨六十多岁了,和记忆中的外婆一样大……啊,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我总是忘了这件事,就像我总是很难接受,还很幼稚的自己已经快三十岁的现实。
《季春奶奶》剧照
老挝裔作家苏万康·塔玛冯萨写过:“变老就是这样。直到亲眼看见,我们才知道自己长了皱纹。衰老是一件发生在自身之外的事,是一种别人在我们身上看见的东西。”而衰老偏偏又是一种覆盖力极强的状态,当它出现时,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过往取得的所有成就、怀揣的梦想和拥有的可能,往往都会退居于“衰老”之下 。老去以后,在身为一个人之前,外婆率先成了一位“老人”,人们被要求尊敬、爱戴和无微不至地帮助她,却常常看不见她。

我试图在脑中输入“外婆”两个字,检索出的结果是:周杰伦二十年前发布的歌曲《外婆》,其中唱道“她要的是陪伴,而不是六百块”,道理都懂,没人真正做到;木拱廊桥旁的一座小房子,住着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表兄弟们,人员众多,我仍管那儿叫“外婆家”,有她在,那个家才成立;一个很爱我的人,我也很爱她,但我的爱永远少于她的,她的爱更像是一种本能,而人的本能不会被改变。其余是一片混沌。

研二时,我在北京某个街道的一家困难群众救助服务所实习。当时我的服务对象是一位高龄独居老人,我和同事会定期入户探访、陪伴老人谈心,久而久之,我听说了老人的许多故事:他曾在城墙下和伙伴们玩乐,母亲逢年过节会包韭菜馅的饺子。之后,年轻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因此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来到人生的至高点。渐渐地,盛景散去,他离了婚,父母双双去世,无法被驱散的哀伤从此攀附在他的脊骨上。他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照常地行进,也没出什么大错,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只容得下自己一个人的地方,举目无亲,只有两个基于工作要求而不时出现的年轻人。

《季春奶奶》剧照
职业伦理要求我在提供服务时必须全心全意、不能藏有私心,但我必须得承认,和服务对象坐在一起时,我走神想起了外婆。我对一位仅仅因为工作而产生联系的老人了如指掌,可对于相识了二十余年的至亲,却几乎一无所知。这是我的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事都变得有些来不及,遗憾逐渐扩散为一份挥之不去的、巨大的悲哀,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减缓它不断加快的速度。

我最常联系的亲人是妈妈,我们无所不谈,近两年谈论的话题甚至包括了性、身体和生活中的一切,唯独除了死。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会死去,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很少有人能完全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准备。我们都心知肚明,外公外婆已经很老了,较之生存,死亡距离他们更近。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假装不知情,也许是因为始终攒不出足够的勇气,并且永远也攒不够。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失去又不断得到的过程,而受限于体力的弱化、状态的改变和不可避免的失权,老年人失去的往往比得到的更多,到了某个节点以后,或许就是无尽地失去。部关注老龄社会的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的作者周大新曾总结过,人生行至黄昏时,将会面临五种不同的丧失:陪伴你的人越来越少,关注你的人群渐渐消失,身体出现各种问题,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天会完全变黑,黄昏彻底结束。

《要久久爱》剧照
外婆最早失去的是她的名字。她是外公的妻子,妈妈的妈妈,爸爸的丈母娘,舅妈们的婆婆,表兄弟们的奶奶,我的外婆。一个人身兼数职,她真正的名字由此变得透明且无关紧要。我尝试着回溯家族的历史,至多只能看见妈妈儿时往河里伸手摸小鱼的场景,关于外婆的故事,全都是道听途说——她经由“换亲”的包办婚姻嫁给外公,生育了五个儿女,自此成为他们成长的背景板,为孩子们缝制衣裳、瞻前顾后,每天在饭点招呼大家回家,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她继续招呼孩子的孩子们回家吃饭,从来没有消停过。
我从小就是“公主命”,爱吃的东西样样都是贵的,每次妈妈带我回外婆家,外婆都会早早备好我爱吃的大虾和车厘子,等着我去大快朵颐。在我自己都不记得的农历生日那天,外婆会去寺庙为我祈福。我想不通也算不清,没有社保、每个月领几十块高龄补贴的外婆,是从哪儿弄来的三千块钱,递到了来北京上学的我手中。祖孙之间的爱总存在落差,我不知道外婆爱吃什么,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对世界的看法是什么,无聊时又会做些什么。在经济上,我目前给出的最大回报是收到第一份工资后,托妈妈将其中的大半转给外婆,过后没多久就被她全数投进了功德箱,她很少会为自己买些什么。

《小偷家族》剧照
刚上大学那年,我在离家之前特地花三天时间完成了一幅油画,拿去送给了外婆。和外婆住在一起的表哥后来跟我说,“你外婆拎了个淘宝袋子过来,喜上眉梢地和我说,这孩子真孝顺,临走前还画了幅画给我。”外婆厉害得出人意料,她一字不识,却能背诵整本经书,这种非凡的虔诚来自于她步入老年后最大的指望——表哥告诉我,她期盼未来能去到一个更完满的世界,今生实在是太苦了。我一直不知道这点,她从未对我表露过。

在失去名字以后,外婆还失去了她的年龄和她对个人故事的阐释。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出生在哪一天,她的年龄渐渐浓缩成一个“老”字。我听到的关于外婆的故事都是经过二手转述的,没有一句来自她本人,隔代且偶尔见面的我们没有熟稔到可以谈论这些事的程度,语言不通只是浮于表面的借口罢了。我一度想改用更亲近的“姥姥”去称呼她,但这个词无法让我联想到她,我们之间总存在着一种无法良好调节的、微妙的矛盾,正如在我心里,她始终是那个站得远远的,又时刻陪伴着我的人。

《姥姥的外孙》剧照
作家残雪在追忆童年的随笔中写,“这就是命运:一个老人的出路被堵死了,她的孙女没有死,找到了出路,然后老人的绝望就在孙女的脑海里不断被重演。”出于相似的原因,我时常想起外婆,那些曾经困住她的,如今同样困住了我,如残雪所说的那般,“我通过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受难,好多次扮演了外婆。”

失去从来都不会是单方面的——外婆失去确切的名字时,我失去了对她的最基本的了解;外婆失去具体的年龄时,我失去了对她之年迈的感知;外婆彻底地失去黑发时,我的头顶开始冒出了几根白发;外婆失去我的在场时,我也同样失去了她的在场。
今年过年去探望外婆外公时,我在偶然间第一次得知外公会写诗。这件事令我非常崩溃,认识他二十多年,我怎会如此后知后觉呢?我也是个爱写诗的人,我们祖孙在同一条路上并肩走了那么久,却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好不容易才真正认识他一点点,他却已经老成了一截枯树枝。还有外婆,每次分别前我都会拥抱她,这是她不能理解的动作,除我以外没人会对她这么做,但她欣然接受,因为是我给出的。我还能给出多少个拥抱呢?时间的稀缺让人恐惧,我不敢做“平均一年见一次,还能见几次”的算术题。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不是只有老人在老去,“老”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周大新说,“单从年龄的层面上说,其实只存在着三种人,即已经变老的人、即将变老的人和终将变老的人。”我们都是“变老”的链条上的一环,想来难免令人伤感,在那本关注老龄社会的书的扉页上,周大新似是给出安慰一般地写道:“变老不是一件悲惨的事,那就像夏天天黑得很慢。”

然而,天终将会暗下来,所有人在人生这场大戏的帷幕下都将殊途同归。我们该如何面对不可逆的失去和衰老呢?上学时我曾做过安宁疗护的服务设计,其中写到一条“对他们开展死亡教育”,老师马上指出,健康且年轻的我,是无权也无法教育正在和死亡短兵相接的人该如何做好这件事的,同理,我不可能比外婆更懂得该如何去面对逐渐变暗的天空。外婆一如既往地冷静,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家里几次遭遇很大的变故,她都十分冷静地和我们一起把难题解决掉,没有过不去的事。她还是时常出门走动,爱护一株小草、一只小鱼,生活带走了许多,但没有带走她清泉似的眼神。

韩国作家郑世朗从她已经去世的外婆的名字中取了一个字,变形成她的小说《从诗善开始》的女主名字,“至少在小说中,我想让外婆享受她曾无法享受的人生。”我还拥有在现实中将这份愿景落地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将它错过,我想要从名字开始,重新认识外婆一次。在终点前还有一些时间,但愿它能久一点、再久一点,好让我能多给出几个拥抱,再和外婆一起看看晚霞,要知道,“只是近黄昏”的前提是“夕阳无限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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