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三百年的全球现代转型,在法政层面,其宗旨,其任务,不外“建设现代国家”。其间约分两层,而第次伸展提澌。一是完成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实现从朝代国家、封建国家或者部落国家,向民族国家的转型,搭起一个“民族国家—文明立国”的框架,并以此作为基本文化和政治单元,组构出列国笼统于条约和霸权双重辖制之下的世界体系。就实际情形来看,一些国家系帝国崩解或者殖民体系解体的产物,另外一些则如美利坚,平地起高楼,在一个原本不存在国家的时空建国,还有一些经由“统一”,如德意志,在语言-文化共同体的基础上拼合出一个政治共同体。二是在此框架基础之上升级换代,建设“民主国家—自由立国”格局,落定于立宪民主的优良政体。尽管具体形态纷呈,但实质在于让“人民出场”,奠立其国家主权者位格,从而以立宪民主当轴,支撑起文明共同体的政治大厦,而组构出完整国族,则一般无二。但凡这两步走完,即意味着国族挺立,现代事业竣工,历史终结。此后若能再进一步,展现“文明国家—文化政治”的建构能力,全看造化,端赖地利天时。当然,此就一般情形而言,具体落实到诸族诸国,其程式,其步骤,则情形各异,成就与境界更且多有差别。
在此,日本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个案,不仅在其迄今为止的成功,而且更在其获致成功的曲折提供了值得记取的教训。大致而言,日本成为一个现代常态国家,恃君宪立国,“二战”后的重建复兴是一大转折节点,接续的是所谓“明治事业”或者“明治进程”。其间种种,仿佛奇迹,实则有赖于机缘巧合。表面看来,外力主导,迅捷而稳健,平稳成功出乎意料。而考其内里,实则积蓄张力,历史千回百转,只待皈依正途,上路便会加速。其中得力因素之一,便是现代国家所需之建制化,也是现代事业赖以立脚而腾飞的形制基础,虽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还的军国政策及其战争歧出,却根本依旧,乃至于益发强化,而为战后的转型与建设,预先奠立了强有力基础,随后的一切动作才有了得堪恃立的依托。
不过,说来有趣,日本之为一个国家的建制化基础,不是明治的产物,而早已奠立于德川幕府时代。在此时代,“形成了统一的国家,有了通用的语言”。 为明治承袭而享用的制度初始条件,正是这封建的余荫,而庇佑新政。的确,在此“和平、停滞与孤立”的德川幕府时代,悠悠二百六十年,经由建制化进程,日本逐渐统合一体,真正成为一个国家,具备了国家的形制,而为后续翻新预为作业。在吉田茂看来,特别是官僚体制与管理人才的作育,为国家兜底,后来明治时代的殖产兴业与大规模现代改革,这才有了这个叫做“国家”的初始条件。故尔,不妨说,还如吉田茂的观察,“封建制度建立了近代国家的基础。” 此亦类如“二战”后德国的迅速复兴,有赖此前源自“1871”的官僚体系与人才积蓄,只待国家转向,立马用如利器。在此,另一面言,其与现代社会及其资本势力孕育于封建母体而又打破这个母体方能脱颖而出的西欧现代进程,尤其是英法历史,倒有几分相像,而与中美迥异。
不过,尚需指出的是,较诸中德两国,逮至“二战”之际,日本不仅如吉田茂所言,“历史上从来没有遭受过外族的入侵,是个金瓯无缺的国家。” 而且,纵便战后虽有一段盟军占领时期,更为美国居高临下所主导,但却免于德式国土分裂及其两国两制,也不存在中式持续的内战状态。中国自1949年以还,交战双方恃海僵持,而形同两国两制。尤有甚者,随着冷战深入,战后美国托管的琉球诸岛,其行政权居然让渡给日本,而实则为日本接管,再度成为日本国土的统一整体,经由语言、政制与经济纽带,与日本诸岛早已一体化。更有美国重兵驻守,仿佛“固若金汤”。这便使得作为日本现代立国的国家这个大框架,始终未曾失落或者重组,毋宁,一直存续维持着。而且,做大坐实,而为在此之上奠立政制,施展政治,提供了基础平台。就此而言,日本幸运之至,得力获利于冷战,也是不可复制的。
上述吉田茂的话,写于1967年。彼时日本已然实现战后经济腾飞,重新接纳于欧美,而国势远超于东亚诸邦,重回世界翘楚阵列。故而,心气余裕,底气充足,而又心平气和,这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于披郤导窾中瞻前顾后。甚而现身说法,为改变战后日本的世界形象,带有向世界尤其是欧美诸邦做一了结性说明的用意。此公曾经五度出相,时当危难,折冲樽俎,为战后日本复兴厥功至伟,被奉为“日本的丘吉尔”。说是主要旨在向欧美诸邦做一“了结性说明”,就在于此书原稿系为大英百科全书的卷首论文,如本文最后一介标题所示,其为“说明书”与“陈情表”,意在向欧美介绍“日本问题”的来龙去脉,促进世界尤其是欧美对于日本的了解、谅解与和解。故而下笔谨慎中和,也可以说相对客观,于陈述中道出原委,在说明中曲为辩护。从而,过来人说过来事,藉往昔情景再现往昔情境,真切具体,甘苦自知,坦白而又含蓄,不无自省却又绝不自污。当然,涉关枢机,如将战前军政两界的互动以军人擅为一笔带过,则不免多少文过饰非,恐多有非与外人道者也。
话题回到国家形制之于现代事业的基础意义上来。相较而言,建设“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同样依赖于国家形制存续这一初始条件。进而言之,“自由主义以民族国家为时空依托”这一命题,更且排闼而出。有此先在,则无需为犹太式复国或者美国式平地起高楼建国模式煞费苦心。当然,由此而生“争夺江山”的妄念与血腥,则为另一回事。在此,虽然早期兴中会式的“反清复明”于此不甚明了,但后来迅即转向,以共和国号令天下,说明其于民族、国家和政治的异同,特别是现代国家的公民分享性质,已有了解,这才导出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这一政治景象。在此,现代中国启航之际的便利在于,早于秦汉奠立的国家框架,时见分合,却大体维续,终成典范,而构成以政教体系垄断的国家体制,藉考试遴铨文官政制操作,安放于浩瀚疆域之上,并笼统起一方水土,恰为措置一切新政的时空条件与政治基础。踵继者头出头没,兴亡替换,大致都在这一方水土扑腾,所需用功的只是政道与治道的损益,而非如美利坚或者东帝汶一般,非先打出来个国家疆域来再建构上层政体不可。当年美利坚城镇自治发达,是先有社会及其“民情风俗”,生活世界早已奠立,则社稷既在,而国家后立,再于扩张中慢慢底定一个国家边疆,在战争中塑造了国家体制,走的是经由政治缝缀,由“社会”到“国家”的路子。
相较而言,德国的“1789”与“1914”之争,载述的仿佛是“启蒙与救亡”的折冲,内里不过是先要有个国家,然后再解决这是个什么国家的问题,则基础还是在“1871”,那个俾斯麦奠定的大框架。 故而,中经两战之挫,一度搁置的魏玛共和必俟战后接续方始肉身化,而终究伴随着冷战结束修成正果。于是,遂有“1871”与“1990”的两度“统一”。只不过,第一次统一是在“语言—文化共同体”之上架设一个政治共同体,奠定统一的国家形制;第二次统一则为一方对另一方的接收和兼并,国家形制未变,而政体和平转型。在此,德意志的苦恼和麻烦在于必先经由折冲樽俎而搞出个统一的国家来,然后再安排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居然需要两度折冲,方始定型。《德国国歌》以“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高于世间所有万物”打头,而以“统一、主权/法权与自由(Einigkeit und Recht und Freiheit),是我们千秋万代的誓言”来收束,强调“国族”及其“统一”,以此作为核心义项,就在于建国——建设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国家——蔚为德国现代事业的头等大事,而构成了德意志近代历史的核心政治意志。 此事底定,方有余裕考量优良政体,在文化德国的基础之上建设一个自由德国。相较而言,英法两国之为国家的大框架早于封建朝代中完成,则先行一步,乃有余裕。因而,如同“富强、民主与文明”蔚为近代中国的主流历史意识与政治意志,源自中国近代积弱积贫,必得经由“冲击—反应”方始腾动这一历史进程。两种修辞,道出的是现代转型的不同进路,只有分别置诸中德近代历史,在此脉络中追本溯源,方能理解。
就此而言,中、法现代情形同样略似,都有祖上传承的江山为凭,不需先有国家,而后再讨论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这类美、德难题。毋宁,直接进入现代国家形制建构,或和平易手,或大动干戈。“辛亥”温煦,恰如光荣革命; “1789”暴虐,为此后类似惨烈革命先开一枪,势能既大,影响恶劣。就中法而言,其所为难而一波三折的,是后一命题,也就是建设现代优良政体这一现代国家2.0版本,而涉关国家大框架底定之后现代政体的更新换代问题。因此,其不惟与美德异态,亦与英国有所不同。那边厢,法国的一统事业完成于封建王朝,大革命承继这一疆域,折腾就是了,而且,一直要折腾到第三共和,方始慢慢落定。这边厢,中国转型发生在大清疆域,惟较诸东瀛,其封建存续不过260年,而包括大清在内的华夏帝制一统则绵延两千余载,历经修葺,尾大不掉。愈往后来,愈益衰颓,不仅政制腐败,而且文明腐朽矣。虽说如此,的的确确,承载其腐败与腐朽之水土依存,建制依旧,大框架在那儿,五千年里,因革传承,耸立依然。一切的革命与改良,都在此舞台上演;所有的血腥与温情,均生息于此方水土。辛亥以还的政权更迭,一直到红色中国登场,接手的还是这一国家,而版图反更收缩。只不过,更重要的差别在于,倘若进境于现代国家2.0版本,则这一国家蔚为以同情和自由维系的共和国,构成全体公民奠立于共善基础之上分享的公共家园。否则,则政党绑架政府,政府僭夺政权,而国家是政权的殖民地,人民沦落为殖民地终生手捧暂住证的劳工,如此而已。
故尔,转进一层,近来中美贸易之争硝烟弥漫,傥论“中国过去在这儿,此刻在这儿,将来还会在这儿”。可他们似乎不太明白,它们“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曾经的王朝,所有的皇帝,可都雨打风吹去,渺无踪迹了,遗留的是山河日月与文教风华。换言之,文化传统与文明典范一脉绵延,而政道与治道,却早已多所损益,甚至于地覆天翻。至于肉身也哉,尽归尘土矣。也就因此,建政并非建国,而建国恰需建政,其理甚明,这也是中美历史差异所在,绝不容混淆。则其一切正当性叙事,事关中国之为中国,老中国之为老中国,新中国之为新中国,均当推倒重来矣。毕竟,百年动荡,亿万斯民,无限江山,民国接手于大清,再为红色政体悉数收于囊中,倒腾的是政,而非国也,胡来建国多少周年之梦呓哉!
由此推论,申而言之,未来的中国,固然还会有特定国庆之日,以标定国族,载述文明,凝聚人心,乃至于服务政治,但必非限定于任何政治时间,亦不为任何历史时间所绑架。毋宁,仅在志念亿万斯民生聚作息的共和邦国,而感恩劳生息死、念兹在兹的这一方水土的养育深情。穷则思变,大道通天,则皇天后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