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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心理治疗师,我未婚夫得了抑郁症”|KY访谈回顾:身为抑郁症患者的恋人

KnowYourself  · 公众号  · 心理学  · 2017-03-26 23:53

正文


采访 整理 / 大黄 张雍


之前我们发起了一次“抑郁症伴侣”的访谈对象招募,得到了许多KY小伙伴的支持,在此想对大家表示感谢。今天我们邀请到了诸多参与者中的一位——她身处异国,是一名入行不久的临床心理咨询师。她将同我们分享她与患有抑郁症的未婚夫相恋相守过程中的点滴故事,供关心抑郁症患者及其亲密之人的你们参考。

 

本文受访者特别强调了关于抑郁症的话述问题。我们也在这里做一个强调。

 

在美国有一次我用了“abuser”(虐待者)这个词谈论到某个人,被一个教授制止了,他说,一个应有的表述是“he has some abusive behavior.” (他有一些虐待的行为)。在后面这种表述中,“问题”被与“一个人本身”区分了开来。它变成了“who I am”以外的一个可以被处理的东西。

 

受访者特别希望我们能告诉读者,我们也应该对抑郁症养成这样的思维。抑郁症不是你本身。抑郁症也不是你的底色。你有一些抑郁症的症状,而它不能定义你,也不会有损你任何的品质。


下面是正文:

 

Q1:能先给我们介绍你与未婚夫的基本情况吗?

 

A:我们在一起6年了,目前我们都在美国。他博士在读,而我刚工作不久。读博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压力,使得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这可能是导致他患上抑郁症的直接原因。抑郁症的症状在他身上已经出现了一年多,正式确诊是在大半年前吧。

 

Q2:当时,他是如何表现出抑郁症症状的?

 

A:比较明显的症状有三个。第一是低自我评价。我认为这一方面是来自于他学习与工作方面的压力,他是理科博士,要不停地做实验,但是实验一直都不成功,在失败不断重复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会认为自己就是注定不幸运、不被眷顾的。渐渐地,他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控制感,觉得命运是被一种不友善的神秘力量控制着的。

 

另一方面,他的失败感可能来自于对自己的要求,或者说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感。跟他本科同年毕业的许多同学现在已经工作多年,有了家庭和孩子,而他还在读书,没有工作和收入,他很着急,希望早点给我一个家。而我刚刚入行,缺乏经验,在工作中每天都要见很多精神疾病患者,精神压力也会很大,他很希望能够在情绪和生活上支持我,但即便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也认为自己做得不够。

 

第二点是抑郁症病人经常会有的一个问题,就是社交功能的退化。他变得非常孤僻,这种孤僻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对外界环境无法控制,害怕受到伤害。所以他就躲在自己的安全区里,减少与外界接触以保护自己。另一方面,人会倾向于对外界展现自己认为好的、可爱的一面,而将问题藏起来;但当他把自己本身当做了“问题”时,他会倾向于把自己藏起来。所以他基本上除了在实验室工作,就是待在家里不出去。

 

当他的世界变得狭小单一,他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他之前会说“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这句话在热恋的情侣中听起来也许十分甜蜜,但会使我感到有些不安。因为当你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人,或者说她是你的整个世界时,他与他的世界都会是十分脆弱的,这样的亲密关系也是不健康的。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可笑,但他会嫉妒我的猫,嫉妒我花了很多时间来阅读的书,嫉妒和我一起吃饭的朋友,无论这些朋友的性别。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占据了我的爱,获得了我的关注,剥夺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

 

第三就是缺乏活力,总觉得很累,即便没有工作任务的时候,他依然会觉得非常累,整天躺着什么都不想做。




Q3:他的确诊过程是什么样的?

 

A:我的专业知识让我对他的情况会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和判断,于是找机会让他做了Beck抑郁自评量表,得分落在中度抑郁症的区间。有一次我去看自己的心理咨询师时提到了我未婚夫的状况,咨询师建议他去寻求专业帮助。同时咨询师也提醒我,我不能在作为未婚妻的同时充当我未婚夫的治疗师的角色,这对双方都是有害的。

 

我的未婚夫虽然很难相信别人,但基本不会拒绝我的建议,他一旦察觉我的意愿和需求,就一定会想办法满足我。举个例子,在跟他打电话时,我只是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做什么”,他的反应就会是:“我没有在做什么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所以,虽然他对接受心理咨询有顾虑,但依然愿意尝试。

 

一开始他和咨询师聊得比较有限,进展也非常缓慢。虽然我知道心理治疗是一个需要耐心的过程,不是立竿见影的,但是作为未婚妻的我还是十分着急,就建议他把自己量表的得分告诉咨询师。再后来,他的咨询师让他做了一个非常全面的测试,最终确诊。

 

但这是一个不正常的寻求帮助和确诊的过程,是一个我现在回想起来会有些后悔的过程。因为当时的焦急,我并没有充分考虑他的感受和需求,他确诊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满足我的需求和意愿的过程。当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时,会倾向于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把我的需求看得比他自己的需求重很多。这件事也给了我一个教训,一定要充分体谅他的感受和需求,也帮助他关注自己的感受和需求,而不是以爱之名的挟持。


Q4:确诊后,他是什么样的状态?

 

A:他开始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耻辱感和愧疚感,觉得自己是有缺陷的、有病的,不配拥有正常的感情、成功的事业和更好的生活,因为他是如此的糟糕,因为他有抑郁症。他会给自己贴上一个近乎污名化的标签,于是在一些方面自暴自弃,放弃许多仍在他控制能力之内的事情。

 

举个例子,在他确诊并且按时服药后的一段时间里,依然会有情绪很糟糕的时候,其实这很正常。但他就会觉得很愧疚,因为他知道他的情绪会影响到我。他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确定我今天早上真的吃药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他不再会去主动地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绪,转而依赖药物,把药物的作用看得过重。

 

他的愧疚还体现在其他的一些方面。比如他会说出“我不想拖累你,你不要再管我了”这样的话,我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一方面他真的极度痛苦,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的情绪表达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消极影响。大概就是那种既想紧紧把握住我,又想把我推开的矛盾心情吧。

 

Q5:他会不会有比如试图自杀这样的行为?

 

A:他没有试图自杀过,但他曾经表达过自杀的意愿。有一个让我觉得很无力的瞬间——一次状态特别不好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想到一句话:“妈妈你再也不用担心我打碎盘子了,因为我已经把所有的盘子都打碎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无路可走,觉得“我再也不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面,而我能够摆脱这种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离开这个世界。”这其实是抑郁症高自杀率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脱离这种状况。



 

Q6:他的这些耻辱、愧疚的情绪以及无助感,你是怎么应对的?

 

A:他很矛盾,一方面不想拖累你,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非常需要你。我个人的方式是:当他推开我的时候,我需要加倍地去爱他。我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无条件的爱,是我用行动告诉他,“你不是残缺的,不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你跟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一样值得被爱,甚至在我的眼里,你比他们更加可爱”。同时我也会强调我自己对他的需要,不单是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

 

不过我要强调的一点是,这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是我知道我需要做并且在努力做的事。但是我也会有非常脆弱、无力面对的时候。事情不会永远那么好,也不会一直坏下去。起起伏伏,才是现实的生活。

 

面对他的无助感,我会倾听和陪伴,让他感受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让他把他的这种无力感说出来。然后,我会试图问一下他会不会有自杀的计划。当时我未婚夫并没有实施的计划,他还有父母还有我,所以不会这样做,但是他非常痛苦。得知自杀意念、询问自杀计划,这个是一个正常的程序,如果我在工作中面对一个表达自杀意愿的病人的话,我会做一个简短的评估,看危险性有多少,他有没有具体计划,是不是真的会实施,然后把他转介到专门处理自杀等紧急情况的机构或者项目。如果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无论你有多么聪明能干和强大,无论你是不是心理专业的,你都没有办法自己来处理,一定要去寻找专业机构的帮助。

 

我也会引导他,丰富他的生活和世界。例如一起去旅行,创造机会让他去交一些朋友,这样会分散一些他对于我的关注,同时分散他对压力和负面能量的关注。因为就像前面提到的,他过度关注我的原因,就是他的世界里只有我。


Q7:他的无助感,某种程度上会“传染”到你身上吗?我记得当时你写,最困难的事情是自我关怀(self-care),这是一个怎样的挑战?

 

A:会,当然会。我现在想不到一个特别具体的让我觉得特别特别无助的瞬间,但这种感觉会经常有,可能因为他的一个举动,或者一句话,可能是一些非常细微的事情。

 

当你跟抑郁症生活在一起时,就像有一个摄魂怪一样,不断地剥夺掉你的能量和快乐,这本身就特别痛苦。另外,因为我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咨询师,我的工作场景里也有很多摄魂怪。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身边围绕的都是很负面的东西。但,还是那句话,事情并不总是那么坏。我跟未婚夫在一起也会有非常开心的时候。

 

Q8:那你是如何处理这种挑战的?

 

其实跟患者本身一样,作为抑郁症患者的伴侣,也一定要寻求外界的支持,因为无论你有多专业,多聪明,你都不可能完全依靠自己的调节去处理这些情绪。我觉得对于我比较有用的一个是定期地去看心理咨询师,另外一个就是我的朋友们都非常给力,他们会给我很多的支持。

 

但在国内,因为精神疾病可能还是被污名化的,比如我的父母就不太看好这段感情,也会试图阻挠。但我会尽量让父母知道更多的信息,这个信息包括未婚夫的状况、我的状况,包括它并不是一件一定不好的事情,会让我跟我未婚夫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所以尽可能让他们了解这些情况吧,虽然他们现在依然不是很接受。

 

另外,在我与未婚夫和抑郁症相处的这段时间,其实我们是在变化的。你的应对技巧、认识和想法也会在变化。所以我会觉得,我现在就算没有特别的应对措施,也不会那么糟糕,因为我已经不是一开始那个总在慌张的我了。



 

Q9:在你们相处的过程中,你的双重身份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

 

A:抑郁症徘徊在我们生活中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相处有三个阶段。

 

刚开始,我会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方式去应对他的抑郁表现。当时他的状态不太好但还没有确诊,于是我希望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帮助他认识和分析自己的情绪,其实这是不对的。

 

慢慢地我发现,他其实非常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会不断地找我聊这些,然后自己沉浸在一种情绪中间。当他一遍一遍地去想这些的时候,他的情绪看起来更加糟糕。在做心理咨询或者治疗的过程中,如果对自己的情绪有更加清晰的感知和认识,虽然他一段时间内看起来可能更加不快乐,但是其实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更加地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治疗师我会这样想,我会知道治疗抑郁症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

 

但是作为未婚妻的我又会非常着急,因为我很想在短时间内帮助他,不想看他这么受折磨,所以会着急,会愧疚,也会很有挫败感,觉得我作为一个学这个专业的人,都把事情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


Q10:然后下一个阶段,有怎么样的改变?

 

A:下一个阶段就是我把他转介给了他现在的心理咨询师之后。这个阶段我会刻意地控制自己,把我的咨询师角色屏蔽掉,专心地做一个未婚妻。但是这个未婚妻是非常紧张的,是知道未婚夫在生病的。在这个状态下,他试图跟我聊他的情绪时我会比较抗拒,我甚至会跟他说:“这几点,你刚才跟我说的这几点,你在下周去见你的咨询师的时候,要记得告诉他”,现在听起来觉得很可笑。

 

这个过程对他的不良影响非常大,因为你其实是在不断地跟他强调,“你有一个心理治疗师”。这同时还传递了一个潜层的意思——你为什么会需要一个心理治疗师呢?因为你是有病的,是因为你是不正常的。后来我非常愧疚,因为我会觉得,是我自己把这个污名贴在了他的身上,并且逐步加强了它。包括我之前给他做量表,让他去告诉他的咨询师,量表的值有多少……现在回想这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很难过。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作为一个心理工作者,当你发现有人需要帮助,你把他转介给心理咨询师,让他能够得到治疗,这是一件好的事情。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他的意愿被忽略了,当他自己对这件事情是不能够接受的,会觉得自己被贴了一个有污名的标签,他觉得自己从此之后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有病的人,我觉得这样一种想法比抑郁症本身要更加可怕。

 

Q11:那第三个阶段呢?

 

A:其实我不知道这个转变具体是怎样发生的,可能是我们和抑郁症相处的时间更久,也可能是我的行业经验更多了。第三个阶段里,我不再太多地关注抑郁症方面,我希望我自己和他都能慢慢接受。

 

抑郁症是一种失调。这种失调其实是一种环境适应性的产物,就是当你进入到一个非常混乱、糟糕、压力很大的环境时,你身体会产生一些反应,而这个反应的结果我们将它称为抑郁症。但是这个反应其实有时候是保护你的,比如当你有了症状时,你会倾向于停下来,不再去“战斗”,躲在一个让你感觉更舒服和安全的环境里,这样能减少压力对你的影响,不会让你进一步地把自己暴露在混乱危险的环境中。另外,消极悲伤的情绪会让你引起周围人的注意,给你带来更多的关爱和支持。那些我们不喜欢、会抗拒的情绪和症状都有它们的功能,甚至它们在试图保护你。

 

这段时间,没有再去刻意地屏蔽掉我的任何一个身份,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你。而且某种程度上两个身份之间的矛盾,其实对我也是一种保护,是我找到平衡的一种方式。比如我刚才说如果我作为一个未婚妻,我看到未婚夫慢慢地对他的情绪认知得更加深刻的时候,他其实会更加不快乐,我会很自责,但我脑袋里会有另一个治疗师的声音,跟我说这对他是有帮助的,于是这个声音会减轻我的内疚感。

 

现在的相处中,我并没有把他刻意地看成有病的人。我之前并不擅长夸奖别人,但是现在我会鼓励他去做喜欢的事情,丰富他的生活,去放松自己,而当他做的特别好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他好的事实说出来告诉他,我会让他听到“你特别棒”“你帮助了我很多”“我跟你的这段对话让我觉得我的压力减少了很多”,他就会觉得他是有价值的、被需要的、有能力的。

 

然后就是保持规律的饮食,规律的睡眠,因为身体的感受也会对心理产生很大的影响;写写日记可以帮他梳理自己的情绪,梳理我们今天做了什么;让他的身体和头脑变得健康起来。

 

其实回想起来,这并不是一个针对抑郁症或者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治疗,而是每个人都会需要的。比如你们去尝试做让自己开心和放松的事情,这就是自我关怀(self-care)啊,还有情侣之间互相表达关心和赞赏、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看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这其实是良好健康的亲密关系中常会出现的一个特征。健康的生活方式也是所有人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而不是说因为他有抑郁症所以这样。

 

Q12:在整个过程中,有非常多的压力情绪需要去应对和调节,那有没有一个让你一直坚持的因素呢?

 

A:是爱吧。当我在面对抑郁症这个问题的时候,感情是我最大的支撑;因为爱他,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但当我不仅仅只关注抑郁症作为问题和压力的一面,而是我们俩关系中间的一个挑战和生命中的一项课程,我会发现它让我们更加了解彼此。抑郁症让我们会成为“我们”,让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产生一种超越血缘关系的亲密和联结。

 

和抑郁症生活在一起,我也会感受更多、了解更多、经历更多,那些我如果不了解他的话永远无法感受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很美好的。

 

所以,当你不把抑郁症看成是可怕的问题的时候,你也就不再需要一个“坚持的理由”。


Q20:你有没有什么给其他抑郁症患者伴侣的建议?

 

A:这个问题是我不太想说的。因为,没有一个方法会适合所有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段关系也是不一样的,所处的环境也是不一样的。当抑郁症是一个你觉得不可承受的压力的时候,你就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做出自己觉得最自然的反应,而不该强迫自己。每个人都应该去选择让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不该去伤害恋人也不该伤害自己。


以上,就是她的故事。


本次招募共有84位KY小伙伴填写了申请,他们分别来自44个城市,其中49人的恋人或伴侣仍处于抑郁症的困扰中,29人现在处于与对方的亲密关系中,此外有10人自己本身是抑郁症患者。我们认真看了每一个人的故事,而正如这位受访者所说,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特的,当抑郁这只黑狗造访我们的生活时,并没有一个适合所有人的选择。如果说我们可以做些什么的话,就是分享一些我们知道的,希望能对需要的人有一些微小的帮助。


以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