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逐渐凸起来以后,大家围绕我讨论的话题经常就是宝宝的性别。惊讶地发现,各国的标准大同小异。韩国学生说你下怀,应该是男孩(“上怀”就是怀孕的肚子比较上面,“下怀”就是肚子沉下去了),一个苏格兰的学生点头表示同意。更多外国学生直接问我孩子的性别,我答复道“不知道”,她们惊讶的嘴巴足以吞进一只大象,“如果你不知道性别,怎么判断应该买蓝色的衣服还是粉色的?怎么装修宝宝房?”这个问题解释过太多次了,在男女平等的外国人面前,刚开始回答的时候,有点难以启齿,这是中国特殊的国情,反复解释太多次了,就得心应手了——因为中国传统思想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男孩才是血脉家族传承的根脉,所以很多人在怀孕后会做性别鉴定,如果是女孩,就打掉,所以医院里禁止进行性别鉴定,自然无法知道我肚子里是男孩女孩。那些有虔诚宗教信仰的外国女人们,听到“打掉”二字,顿时花容失色。
老公是三代单传,对男孙的渴望可想而知。我自己男孩女孩无所谓,可婆婆经常吹“耳旁风”——“外孙都是男的,要是内孙也是男的就锦上添花了”。于是我“旁门左道”地从网上搜罗了一下辨别性别的法子,什么害喜与否啊,什么清宫表啊,什么妊娠纹的粗细啊,什么胎梦啊,什么胎心的强弱啊,有说是男的,有说是女的,一团乱麻,干脆置之不理。终于到了卸货那天,经过了十四个小时的阵痛以后,我累得不想问性别了,可当护士告诉我是男孩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心里一块巨石落地了。儿子出生后,婆婆十几分钟就要来看一下,在床的这头看不够,又换到床的另一头去看,坐着看,站着看,蹲着看,我喂奶的时候也一直盯着看。嘴里念念有词,“金孙,乖孙。”我问老公,你说现在男孩女孩都一样了,那你们会把女孩叫做“金孙”吗?一向秉承男女平等的老公也沉默了。月子里,婆婆对我百般好,我不禁觉得后怕,要是个女孩,是不是这一切的呵护都消失殆尽了?
婆婆经常跟我念叨——“男孩女孩都是孙子,不过咱们这个是男孙,就稳稳地扎在那里了”,她的意思是第一个是男孩,以后你要生女孩我也无所谓啦。在村里,村人们认为,烧香拜佛能得男孙。婆婆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们之所以有儿子因为她长年累月的烧香拜佛。她跟我说,多年以前,她的弟媳和她一起去庙里求签拜佛,佛祖告诉她们,只要每日清晨吃素,就能子孙兴旺。婆婆坚持下来了,她的弟媳觉得辛苦,不肯吃素。婆婆分析道,“所以你舅妈(她的弟媳)的内孙外孙都是女孩,而我的内孙外孙全是男孩”。在我们看来,这只是一种巧合,在婆婆看来,这是神明的眷顾。用婆婆的话来说就是“你舅妈来孙来得不快,我来孙来得快。”舅妈已经有四个外孙女了,可在婆婆看来,舅妈还是个没有孙子的人,没有孙子就没有福气。
在老家,男孩有更多的“权利”,男孩可以大操大办庆祝满月、周岁、16岁,女孩都可以通通省略,男孩在元宵时候可以挂红灯,因此婆婆也把儿子叫红孙。刚怀孕时,婆婆就去庙里问神婆,神婆告诉她,这是个红孙,婆婆欢天喜地回家跟公公说,这几年的吃素和虔诚礼佛果然是值得的。我不能告诉他,这是脱氧核糖核酸造就的结果。
不仅婆婆,在我身边拼男孩的人太多了。我自己的母亲一向秉承的观念是——没有生儿子是一种奇耻大辱,自己的女儿生不出儿子,自己也羞愧得想找个洞钻进去。我的外婆,生了七个女儿,抱养了一个儿子。我的母亲,生了四个女孩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我的名字有个婷,不是因为父母希望我聘婷婀娜,而是希望“停止了”,停止生女孩。我的三姐叫连治,在闽南语里,“治”和“弟弟”的发音是一样的,父母希望接下来这个是弟弟,可惜我的出生让他们的梦想破碎了。据说当时各种算命的都说我是个男孩,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和父亲翻山越岭去找了个神婆算了我的性别,神婆笃定地说,“这是公的”(在村里,我们都粗鲁地把女孩叫母的,男孩叫公的),父母特意准备了鞭炮要迎接我的出生。可想而知,我的出生让他们的希望落空了。为了生男孩,我们家当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我刚出生时,父母抱着我躲到溪边的一个发电站里。计生办的人追过来,我一直哭,母亲干脆捂住我的嘴,才让我们躲过了一劫。此后的岁月里,我们一直在打游击战。计生办的人一来,父母就把我们几个孩子发配各地,送到外婆家,奶奶家,阿姨家,家里只留下弟弟——“看,我们是独生子,符合计划生育政策”。小时候,过年过节亲戚发红包,我们几个姐妹从来都没有,爷爷奶奶做了好吃的,拿一碗过来也只给弟弟吃,我们只能看着,当然我并不抱怨这些,父母对我们的爱没有丝毫的打折,只是他们为了传宗接代在岁月里走得甚是艰难。
我的二姐出嫁早,二姐生的女儿是妈妈的第一个外孙,母亲虽然有点小失落,但有外孙总归是欣喜的。大姐的女儿是妈妈的第二个外孙,当得知又是女儿的时候,母亲总是担心自己身上的“魔咒”(生女儿的魔咒)会在女儿身上延续,那阵子她说她在村里子走动的时候,都有点儿抬不起头来,直到三姐生了个男孩母亲才昂首挺胸了。在村子里,经常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个女人为了生儿子打掉了几个孩子,那个女人将血样寄去香港,过几天就能知道这胎是男是女。
我的爷爷生了五个儿子,叔叔伯伯们也儿女成群,男孙占了大部分,可谓子孙满堂。我爷爷的四弟,我应该叫四叔公,是做工程师的,很早就离开村庄了,逢年过节也很少回来。有一次到四叔公所在的城市,顺便拜访了他们,通过四婶婆的讲述,才知道在这个远离村庄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里,也在拼孩的路上跋山涉水。四婶婆控诉神明不公,为何你爷爷生了那么多儿子,而你四叔公只有一个儿子,为何你爷爷有那么多孙子,而我只有一个孙女,所以我就去找神婆,神婆告诉我,你们早早就离开家乡了,孝敬父母不够。于是四婶婆就特意回了家乡两趟,那是太公和太婆的忌日,四婶婆修缮了他们的墓地,还花了大把钱给他们“做功德”(闽南习俗,类似超度,布神坛,做纸扎,摆金山银山,请道人来做法事),说来也奇怪,做完功德没多久,四婶婆的媳妇就怀孕了,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孙。
有一个初中女同学,有两个哥哥。我深深地记得她跟我讲述她出生时的场景,当时他的爸爸在外地工作,亲戚打电话通知他女儿出生的消息,他立马骑自行车回家,一路奔驰,经过一条小溪,他开心得掉到了溪水里面,还在里面踩踏了几朵水花宣告自己的兴奋。我有如听天方夜谭一般,因为我身边还充斥着太多拼男孩、打掉女孩,为了儿子放弃女儿的消息。有个大学女同学,乖巧得很,工资卡交给她妈妈后,漂洋过海去异国工作了三年,全部工资都上缴,她妈妈用她的工资给她儿子买了房子,付了首付,剩下的钱(大概十来万)存了五年定期。我的同学回国了,想去旅游犒劳一下三年的辛劳,却发现身无分文,于是向妈妈要个几千块,这几千块相对十来万,不过沧海一粟,可是她妈妈却不给,因为她弟弟以后要娶老婆,这让我想起了《欢乐颂》里面的樊胜美,多少狠心的母亲为了儿子不惜牺牲了女儿的一切。最近报纸上有一个令人心寒的报道,一位奶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她用自己的双脚踩踏那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婴,只因她不是男孙,而更令人痛心的是,女婴的父母觉得奶奶情有可原,跟法院求情。重男轻女思想之根深蒂固,令人想来不寒而栗。当然随着时代在进步,这种落后的思想已有所好转,男女平等逐渐明朗起来,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够在孕育生命之初,就能理直气壮地获知她的(他的)性别,不必偷偷摸摸,也不要偷偷摸摸,不会因为生女孩而羞愧难当,也不会因为生男孩而趾高气扬,生命本是平等,愿众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