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许纪霖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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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等 | 现代人如何面对死亡?(上)

许纪霖之窗  · 公众号  ·  · 2017-11-10 17:35

正文




简介

双十一购物的疯狂、物质生活的丰裕,依然无法遮蔽现代人内心世界的精神空虚。为什么要活下去?生命的意义何在?在充满不确定的人生中如何安身立命?这些心灵世界的苦恼困扰着许多不甘平庸、不愿在纵欲与虚无中彷徨的都市年轻一代人。


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第5期邀请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张文江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黄剑波教授、上海大学历史系的成庆博士,他们分别从儒道、基督教和佛教层面谈及“如何对待生与死”的各种智慧,让年轻的听众在多元文明与宗教的对话中得到心灵的启示,选择适合自我的真谛与信仰。



对 话 者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张文江同济大学人文系

黄建波(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

成 庆(上海大学历史系)





许纪霖:今天的中国,特别是上海,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裕。但是人的心灵似乎越来越空虚。上海不少有钱的人感叹说“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你再如何在世俗当得到快乐和满足,但是有一个你是无法避免的,那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人们总是有或多或少的恐惧,即使我们自己还年轻,但是面对家人、朋友和同事的死亡,依然让我们悲伤、让我们难过。那么我们怎么来面对、对待死亡?在今天这样一个稍微有点暖和的冬日,我们却谈一个沉重的话题。今天让我比较意外的是,来的更多的是年轻人,我本来以为中老年居多,可见不管是谁,我们都会面临死亡的问题。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生与死”。“生与死”连在一起的,但我们今天主要不是谈“生”,而是谈怎么面对“死亡”。死亡,是每一个人所必须面对的宿命,除了神,没有人是可以逃脱的。我们怎么来面对它、克服它、战胜它呢?只有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我们才真正明白我们应该怎么活着。


我们先从一个最感性的话题切入,请三位嘉宾谈谈自己经历过的与死亡有关的人生,先请张文江教授。



张文江:谢谢大家在周末放弃休息,来参加我们的话题。我知道,在场的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朋友。


当初被邀请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很担心谈不好。生死是极度严肃的事情,涉及内心最真实、最隐蔽的想法,对家里人都很难谈。尽管我主张好的家庭应该尽可能地交流这个话题,甚至认为能不能讨论死亡是检验是否好的家庭的标准之一。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尤其在健康的时候,不应该回避这个话题。不过,即使做到了这些,最后的最后,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想法,依然只适合于自修自证,对此很难说清楚,甚至一旦说出来,往往就变肤浅了。


德国诗人席勒有一句诗:“当灵魂说话时,说话的已经不是灵魂了。”即使很真诚地谈说,听的人依然要打个折扣,因为最深刻的内容,表达时很难完全不走样。但是,讨论这个话题还可能是有益的,在这个场合和这个时候,让我们有机会扪心自问一下,自己到底怎样看待死亡。


▲德国诗人席勒


有一点我觉得是可以公开说的,而且很容易说清楚: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死后如何、或者彼岸世界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是,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以及思考后的结论如何,对待这个问题的真实态度,决定我们的人生如何行事。也就是说,你对待死亡的真实想法,无形中会指导你的现实人生,它涉及道德、涉及世界观、甚至我认为涉及人生的幸福程度。


回到学术上来,我是研究古典的,中国认识生死的态度,过去有三个方向:儒、道、佛。儒家对于生死的态度,可以概括为孔子的一句话:“未知生,焉知死。”佛家的态度,如果允许不确切的表达,正好可以看成反过来:“未知死,焉知生。”当然,这不是佛经的原话,更精确的定义,等会儿请成庆博士解说。而道家的态度呢,可以用上庄子的话:“以死生为一条。”这句话出于《德充符》,“一条”注家解释不详,根据《大宗师》等其他篇章,可以认为“一条”就是一体,以死生存亡为一体。这就是中国三教的基本态度,和我们个人的生命体验相结合。



黄剑波:许老师说了,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接着刚刚张老师说的,这是一个严肃而且重要的话题,本质上是没有办法言说的问题。没有办法言说,还是得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来分享。我理解刚刚许老师的意思,先讲讲个人对这个问题的体会、看法,不会马上进入到学理性的讨论。


首先,其实说这个问题我没有资格多讲,还没有到白发苍苍的年纪,对生命、对生活的体会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足够深的积淀。第二个,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死过,所以死亡是一个好像在未来的事情。虽然这个未来可能比较长,也可能比较短,但是毕竟没有死过,怎么可能来讲呢?当我们讲经验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是一种想象当中的经验。但我想说的是,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有几件事情确确实实让我对这个话题有一点个人的感知。


▲画面温馨的爷孙俩


第一个,我想到的一件事情,应该说对我人生影响很大的一个事件,就是我高中三年级要预备高考的时候,我爷爷去世。当时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这是一个大事,亲人的离世,尤其是你生命当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更为重要的是在哪呢?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孙,所以我第一次有机会亲自的触摸尸体,要为他穿衣、要为他预备后事。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是非常大的。可以说从那时候,我真正地开始思考这个严肃的、重要的问题。虽然当时想得不是那么的深刻,但是我后来所有的思考,甚至包括我的研究,都与这件事情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第二件事情是最近一点的,大概在2011年的时候,我与三位朋友,我们从重庆开车去云南,在路上发生一起车祸。后来我向当地的公安部门了解,那天晚上同时发生了好几起车祸,因为那天下雨,山里的高速公路非常的危险。这件事情其实也是对我冲击比较大的。在我自己觉得好像还年轻力壮的时候,甚至觉得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时候,正在奋斗拼搏的时候,这样一件事情会在一瞬间把你的生命画上句号。这件事最近几年来对我的影响比较深。


从我自己这两件个人生活当中的经验,我看到:第一,确确实实死亡不是那么遥远,可能就在你身边。第二,死亡是一个你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你不想讨论,但是你还是必须要面对、讨论的问题。谢谢!



成庆:首先说一个核心概念,如果说佛教对生死有什么彻底的看法,有四个字——“生死一如”。但如果从体验说起,按照佛教的讲法,我们其实已经生死过很多次了,所以不是说这一辈子我们才有资格谈,我们已经有无数次的生死,但这仅仅从佛教的角度来说。当然,这无数次生死我们其实看不到,但没有关系,我们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观察。


我自己为什么对佛教产生兴趣,是因为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死亡,但是却看到过太多死亡,有时候感觉简直就是“死神”化身。为什么?我的邻居是因为车祸死亡;我初中的女同桌也是车祸往生;我大学12个人的寝室,有两位比较亲近的同学都相继因病去世。


▲佛教云死亡为“往生


我们通常说,老年人才会去思考死亡,这或许不对。因为当我们看到年轻人死亡的时候,那才真正可怕。为什么呢?老人们毕竟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可是我小学五年级时,曾看见三楼隔壁班的一个小朋友,从栏杆翻下去,最后我只看到楼下的血迹,也听大人告知这位同学死了。但是当时我头脑里的一个想法是,这代表什么意思?死亡代表消失了,但消失意味着什么?然后我开始问我自己,是否是我死了就代表着你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里出现。因而我也开始常常思考一个新的问题,我为什么没有生在过去、没有生在未来,偏偏生在现在?


这些问题一旦联系起来,便会发觉死亡好像是一个可以不断思考的问题。最后慢慢的,当你接触到越来越多这些方面得问题时,你会开始反观自身。


▲大多数人都会对死亡有种恐惧感


几年前,我的父亲曾经有一次中风的经验。我的母亲告诉我,你快回来。在我的想象当中,中风意味着各种坏的结果,比如偏瘫什么的,但回去之后发觉我父亲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各种事情,甚至谈到后事,但事实上,他的身体比较健康,见到我非常情绪也非常不错。在我守护的过程中发觉,我发觉半夜他上厕所时,其实不大需要有人去陪护帮忙,他的手脚有时候比我还快,也就是说,我父亲的状态糟糕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状态,而是他对死亡的某种恐惧感。


从那个时候我就想,死亡可能在某个程度上更涉及到我们精神认知上面的问题。我想开场白我不要说太多,当然这方方面我还有更多的一些经验,暂时不表。当你看够了足够的死,你才会真正的去理解,佛教为什么要探究死亡问题。



许纪霖:听了他们两位回应以后,我也想向大家谈谈我的记忆。关于最早和最近所感受过的关于死亡的经历。


我最早的记忆,竟然与死亡相关。那时我仅仅只有一岁,我的姑父去世了,母亲带我与我的姐姐到殡仪馆参加告别仪式。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站在凳子上,与我的姐姐很奇怪第看着家里里很悲伤第围在死者的身边。一个小孩最早的记忆竟然不是别的,竟然与死亡有关的告别仪式,可见死亡对心灵的冲击有多么之大!


最近的一次与死亡有关的记忆,是去年元旦的除夕之夜,上海的外滩发生了踩踏悲剧,36位年轻人失去了生命,其中有一位是我任教的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虽然我没有直接教过她,但这个事件给我的冲击依然很强烈,那几天我总是感觉到一种说不清楚的压抑,我在给她的同学们上课时,可以感觉到她们的恐惧感。


▲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我特地去参加这个学生的遗体告别会,她的父母虽然很悲伤,但将整个告别仪式办成一个为女儿送行的婚礼,她就像新娘一样美丽,大家送她去天堂。每位参加者胸前佩戴着粉红色小花,大屏幕上放着她从出生到成长的一张张照片,就像上海人举行的婚礼一样。她喜欢远行,但这次买的是单程车票,再也不会回来。一个年轻的、活生生的生命,昨天还在你的身边,骤然远去,照理说先生先死,先死先生。但学生走在老师的前面,这个太令人悲伤。


死亡是令人恐惧的,我们怎么来应对这个恐惧?事件发生之后,她班级的其他同学都非常害怕,学校马上组织心理咨询的老师进行心理干预,帮助她们克服恐惧。心理学那套科学的方法可以让人暂时获得心理的平衡,来克服恐惧。但我心理学这套科学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如何治本?我想恐怕还得要从高级的宗教和文明那里寻找智慧。只有你对何为死亡有明晰的理解了,你才能终极性的战胜恐惧,实现对死亡的超越。



张文江:我刚才说的观点,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大家都提到,我们普通人都会体验到类似的经历,几乎和死亡擦肩而过,或者身边有人死亡,每个人都会产生感情上的冲击,甚至很严重的冲击。怎么认识这个冲击?我们通常会让它赶快过去,把它作为负面的情绪,赶快从悲哀里走出来。至少在我们的先人中,有一部分人不肯在这里止步,而是由此继续深入,直面死亡,探索死亡。这样做,对于研究人本身不可或缺,甚至可能有益于我们的人生。人怎么看待他的死亡?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及想过的结果如何,不管对和错,因为对和错很难判定,都会影响他的实际人生。


刚才许老师说起恐惧,我觉得心理学干预的效果不好,而对宗教的一般了解,也有点够不上。因为在真正恐惧发生的时候,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语词。真有死亡恐惧的话,是从一个人骨子里发出来的,不是你平常想象得到的。如果这个时候还是淡定从容,那就是真有修养的人,他一定在平时对此有所准备。这个真实发生的恐惧,用佛教的话来解释,根源就在于“业力”。


▲佛教把死亡称为“涅槃”


为什么先秦的理论,有一部分支持我的讲法呢?在《易经》和《论语》、《庄子》中,“生死”这个词被表述为“死生”,以后在《荀子》里才出现“生死”(见《礼论》)。在《老子》、《孟子》中,没有这样的并列词组,后来佛教流行了,“生死”的用法才多了起来。在《易经》、《论语》、《庄子》中,反复出现的是“死生”,先死后生,向死而生,只有死衬托着生,才可以不轻薄,才可以有质量,才可以绽放它的花朵。现代西方哲学中,海德格尔所谓“先行到死亡之中”,也可以作为参照。



黄剑波:我觉得讨论死亡这个问题,先回应一下许老师刚刚的一个表述,说到高级宗教对于死亡这个问题的回应。我自己做人类学的,顺便做一个广告,人类学,在座很多朋友不一定很熟悉,但是至少在我们人类学的宗教研究来说,我们一般不太愿意用高级、低级宗教这种词汇。因为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这个角度来讲,虽然我个人有基督教的背景,但我觉得先可以从谈谈人类学整体上对死亡的看法。


我觉得死亡的问题首先有几个层面:我们很多时候谈论的是作为一个事件的死亡,死了,就是一个瞬间。但实际上,死亡,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过程。好比刚刚成庆老师也提到,按佛教的说法,可能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即使我们不用佛教的说法,其实我们每天可以经历到这一点也是一样的,每天在掉头发,你的细胞都有死亡、再生,这个事情其实本身是一个过程,并不是一次性的。因此,现在我们往往仅仅关注于死亡那一件事,还需要看到其实死亡是一个更长的过程。这是第一个。


▲90后已加入脱发“主力军”


第二个,死亡按我看来,有一个个体和群体的问题。我们今天很多时候讨论个体的死亡,说这个人,单独的个体要死了,快死了,已经死了。实际上就算是一个个体的死亡,会发现也有很多不同的鉴定方式,怎么算死了?我们最简单的说,没气了,叫做呼吸上面的死亡。我们还有更高级一点说,心死亡、脑死亡。谈论这些所有的东西,你发现还是在生理、机理层面上面谈的死亡。这个层面之上还要把宗教和人文的东西纳入进来,当我们讨论死亡的时候,不仅仅是个体,不仅仅是生理的,还应该是一个群体的、社会的、仪式的。就像刚刚成庆老师讲自己家里面故事的时候,会有一套的设置。包括刚刚许老师讲的例子,作为年轻的学生去世以后他家人会给他一套的仪式,按照特定的理念来操办一套仪式,而这个仪式,我觉得也是我们需要探讨的一个死亡的维度。换句话说,死亡有一个仪式性的宣告和仪式性来处理的问题。


所以如果进一步谈到基督教的理解,也稍微做一个说明,我并没有代表基督教说话,因为无法代表,只能说我个人的理解和经验。


圣经说:人来自于尘土,也必归回尘土


本身基督教对死亡的看法,我觉得需要有一个背景的了解是什么呢?就是说基督教谈到死的时候,就是刚刚所讲的意义继续延伸的话,不仅仅在讲身体和肉体的死亡。基督教层面上面的死亡,其实更核心的一个概念是隔绝的意思。我们一般所讨论的死亡,身体的死亡指身体与灵魂隔绝。而在基督教的层面上面谈的死亡,另外一个层面是说灵魂的死亡,这个灵魂的死亡,就是亚当夏娃的故事。当亚当、夏娃犯罪以后,谈到他们罪所带来的死亡,当时其实亚当、夏娃并没有直接的身体上的死亡,活了很多年,当然最后还是死了。


灵魂的死亡表示的是什么呢?表示的是一个人的灵魂与基督教所相信的上帝之间的这样一个隔绝,所以我们看到隔绝才是基督教理解死亡的更核心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对基督教来说,当一个人恢复和上帝的关系或者成为基督徒,就意味着肉体的死亡只是暂时性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个逗号,而不是一个句号。换句话说,这个死亡,虽然是肉体与灵魂的分离,是短时间的分离,但是信徒在等候,在进入“阿爸父”的怀抱,安息、等候之后,会有身体的复活。这是在基督教最核心的一个信仰的宣告当中,《使徒信经》里面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讲“我信身体复活”。


基督教对于死亡的处理,确实也会提到现在的死。如果参加基督徒的葬礼,会写上这样一个对联或者唱这些诗歌,说“息了劳苦”。所谓“息了劳苦”,世上劳苦,现在安息可以睡觉了,这也是在《圣经》里面多次用的一个词汇,描述信徒的死。信徒虽然死了,不过是睡着了,在等候被唤醒,身体复活,以至于可以永远活在与上帝的同在和爱当中,这是基督教的理解。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从神学上面不仅仅处理身体的死亡,还处理仪式性的死亡或者永恒的问题。所以这是我一个有限的,对基督教关于死亡问题简单的介绍。



成庆:佛陀谈论死亡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他会问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你们可以问问自己,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佛陀给的回答很奇怪,他说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你生了。这个话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没有生,一定会没有死亡。因此,佛教从一开始就认为,如果从生死两端的二元角度去追寻死亡的答案,是有问题的。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们从一般的角度来说,当你这一期生命结束了,甚至不要等你这一期生命结束,每天你的身体细胞就在不断的生灭当中,你的生理组织无时无刻不在在变化当中,乃至你的心也在不断地变化当中,这对于佛教而言就是生死,就是轮回。只是你会觉得,一定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身体全部毁坏了,那才叫做死亡。不是的,佛陀不是这样介绍死亡的。佛陀说,你现在当下的这一刻,你的脑子里的那一念的生起和消失,这就是生死。


在这么微观的层面去解释生死,马上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这样的生死我看不到,甚至我体会不到,只是到了临终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认为的,一般人认为的生死的关口的时候,我们才会去面对死亡,那要怎么办?其实需要认识的是:第一,要让你了解你的这期生命结束之后有一个东西没有死,没有消失。那个东西并不是生出来的,也就没有灭,也就是《心经》讲的不生不灭。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讲到这里,我没有办法给大家展开,但是我可以举一个例子,说明人的观念会直接影响你对死亡的态度。我家位于鄂西南地区,有一位亲戚在农村去世了,无病无恙的在梦中就去世了。我们过去参加他的葬礼,发觉他们在安排葬礼的过程很有趣,全家人都很开心,亲朋好友都围着棺材跳舞,有一点像道家讲的“鼓盆而歌”。什么时候哭呢?要埋的时候打开棺材“装模作样”哭一下就埋掉了。现在我们对死亡的恐惧,通常不是仅仅指当事人面对死亡的恐惧,还有旁观者的态度,比如父亲、母亲要死了,我好恐惧。也就是说,本质上不是这个死本身有多恐惧,而是你对它的态度决定了这个事情恐惧与否。这也是佛教讲的,有了正确的观念(智慧),生死才并不足以让你感觉恐惧,令人恐惧的是什么呢?就是那一念不清楚,叫做无明,这是佛教的讲法。



许纪霖:凡人之所以对死亡有恐惧,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了以后怎么样,往往大家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处于一种未知状态的时候你是最恐惧的,真的来临倒是石头落地了。但是死亡恰恰是一个你无法预知它会怎么样,才会感到恐惧。我们为什么要来谈论它?是因为想明白它。这个明白不是说从科学的意义上面真的让我们知道死了以后怎么样,我们只是想知道怎么面对它,可以在观念层面有一个超越。


刚才谈到了几种死亡,一种是肉体的死亡,包括部分的肉体死亡:瘫痪。第二种是脑死亡,肉体还活着,第三种是身体尚活着,但心死了,万念俱灰。这三种死亡,你选择哪一个?有一个老诗人叫做臧克家,写过很有名的诗《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生和死是相对的,比如说胡耀邦,虽然去世了,但他的精神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如同行尸走肉,精神死了;或者万念俱灰,心已经死了。



黄剑波:多说两句,刚刚讲到在基督教看来这个死亡,因为它不再是结束,因此可以说从这个意义上面来讲超越了死亡本身或者说超越了恐惧。甚至你会看到有一些基督徒的葬礼当中会刻意的强调不要哭、不要悲伤,你反倒应该为他欢喜、快乐。当然这个听起来不太好,在葬礼上欢喜、快乐。但这个欢喜、快乐的意思是说他已经不用在世上受苦,反倒可以安安静静的安息了,可以到那更美的家乡。


进一步关于刚才提到对于死亡的恐惧,许老师刚才有一句话我觉得讲得非常好,其实恐惧本身是对未知、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在这一点上来讲,不仅在死亡的问题上面,甚至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面也是这样。我们常常恐惧的不是恐惧这个事物本身,而是恐惧这个想法,对恐惧的恐惧。我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文化的或者说宗教的这些看法、理解,可以来帮助我们更好的面对,无论是死亡的恐惧还是其他类型的恐惧。



成庆:我补充一下,刚才许老师讲的一个观点我可能不大同意。他说人不能知道死后怎么样。可是佛教就是要针对这个问题,一般人说死亡是深渊、黑暗。佛教讲不是,能够看到和了解。当然你会问怎么看到?我举一个医学的例子。


这几年欧洲有一个科学家,荷兰一位心脏科医生拉曼尔博士,他在很多年前,曾经抢救过一个心脏病患者,大概是心肌梗塞类似的的病例,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但经过抢救,终于抢救回来了。但是那个病人却表现出非常沮丧的态度。那个医生便很诧异,我把你抢救过来,你应该高兴才对啊。病人告诉医生,抢救过程中的经验其实非常愉悦,体验到许多令人愉悦的景象,比如光明和心灵的安定等等。那个医生起初并不以为然,然而过了很多年,他在欧洲各大医院发现了许多存在类似濒死体验的病人,他们的那种共同经验让你不得不相信,我们一般意义的死亡经验是否还有其他解释。


《西藏度亡经》是一部藏传佛教密宗名著


为什么?比如说当病人心脏停止跳动之后,他醒来之后却知道是谁进出病房来抢救他,哪个护士在现场掉了什么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科学家就越来越奇怪,便综合了一些案例,写了一本关于濒死体验的研究著作。我不敢确定他的结论一定证明了什么,但是我想,或许我们不能够完全说我们无法了解另外一个世界。佛教当然也有它的方法,你们如果看过一些现在的畅销书,比如说《西藏生死死》、《西藏度亡经》,大概都谈到这个领域的相关经验,这里不做详细的表述,但只是说,我们不仅仅要面对死亡,甚至于有可能要深入死亡、了解死亡,这大概是佛教有一点不同的地方。



张文江:《濒死体验》这本书,我年轻的时候看过,在接近的朋友中甚至听到过类似的经历,描绘的过程和此书非常相似。所以说,这本书里面的记录不是假的,内容几乎都是大同小异,比如说看到光、看到隧道、看到死去的亲人来迎接,等等。


我对此依然有个判定,就是许老师刚才讲的,这是濒死体验,实际上并没有到那边去,还是这一边的事情。虽说是濒死体验,毕竟没有死,死了以后就回不来了,那边的信息封闭了。那边的信息在这里有没有呢?确实很难谈。我希望对这个问题不要从理论或者概念出发,而是谈一些具体的感受。在生活中很多人都会感受到,比方说如果有很接近的亲人死亡,你会觉得在家里缺一样东西,忽忽若有所失,就像魂不守舍,你举手投足之间,他好像还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他的重要,但是人不在了,这口气就缺失了,这样的感觉要很长时间才消散。


▲ 濒死体验


刚才讲免除对生死的恐惧,佛道两家的修行人,有很多接近神话传说,暂且不去管它。而儒家里的那些大德,是不是远离恐惧了?可以观察他们的临终时候。《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临终的时候,还是很淡定的,最后唱了一首歌,这首歌的歌词还保存着。王阳明临终的时候,说:“此心光明,夫复何言。”他一生用功于致良知,此时心里一片大光明。最神奇的是陈献章(陈白沙),笔记中描写他走的时候,甚至顶上冒白气,竟日乃息(《尧山堂外纪》)。曾国藩是坐在椅子上走的。他晚年在花园里散步,说脚有些麻,儿子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过一会儿他就走了。儒家强调“未知生、焉知死”,张载《西铭》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并不专门研究死亡,然而他们修养有得,对生死带有一定程度的自如。我们虽然不知道如何免除恐惧,但是那些免除恐惧的人,可以作为榜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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