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还记得上次你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么?我说我需要时间想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荒川先生微笑着,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此时,我们身在东京,荒川先生正在这里举办他的一个小型展览。我过来是想再看看他的作品,并且和他打个招呼,因为没几天我就要回上海了。
有什么想对年轻人说的?这是一个月前我问他的话。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件事。
二、
一个多月前,我和荒川先生第一回见面,在他的工作室,京都附近的一个山里。
如果不是我的朋友阿梦梦 ,我大概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他。
来日本前的那个夜里,我跟朋友喝酒小聚。梦梦晚到了,进门坐下后,就开始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荒川。梦梦在一家媒体上班,时常会采访些有意思的人,我曾听她说起过几个,但从未像那天说起荒川时那么激动过。
从她口中我得知了荒川先生的一些梗概:
荒川全名荒川尙也,是个做玻璃的大师;
他在京都附近的无人山里搞了个工作室,一待就是30多年;
他从事的不光是玻璃器物的制作,还会用玻璃去做些雕塑;
他曾把玻璃做成的鱼、鹿、蝉等动物放在了森林里,去观察光的变化。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玻璃,其实你看到的是光。”
梦梦告诉我,这是荒川谈及自己的作品时所说的话。
她说这位老人家还喜欢喝酒,每天忙完,他最享受的就是给自己倒上一杯冰啤酒,看看山间的日落。
梦梦知道我向来对与光有关的人和事感兴趣。
趁着酒劲,
我说接下来我要去日本一段时间,问有没有可能去拜访这位老人家。
几天之后,梦梦就帮我安排好了行程。
三、
见荒川先生的那天是个晴天。
京都出发,到丹波町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感谢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沿途历经了都市喧闹到人烟稀少,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调整心境。越往山里去,时间就越像变缓了一般,以致我有一种错觉,我即将去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荒川先生的工作室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被周遭的金色包裹。
一下车,就见到了他的满脸笑容。
四、
坦白说,我对玻璃工艺并没多少了解。
见荒川先生之前,我既是期待,又有些许忐忑。
我生怕自己无法理解荒川所制作的器物和雕塑的美妙,于是把中文世界里关于他的采访几乎看了个遍,并且还去看了些关于玻璃工艺的文章。
然而,在和荒川先生见面的那个下午,在他给我展示他的作品时,我发现之前自己是多虑了。
荒川作品打动人的,并非玻璃工艺本身,而是他将自己对自然、环境、时间的理解,以及感情都灌注在了其中,这些是几乎人人都能体会的。
在他那个不大的展示间里,堆放了数十件形态各异的玻璃制品。
荒川做的器物里大多有气泡,这在普通玻璃制品里,应该算残次品,但他是刻意为之,是为了看到
一种流动性,就像是书法一般。
我再次听他谈起光。那句“你看到的不是玻璃,而是光”。
光是很漂亮的,时刻在变化。他不喜欢有颜色的玻璃,因为只有透过近乎无色并且透明的玻璃,才能更好地感受光的变化。
荒川的作品里,你经常会看到一种
并存的冲突,却出奇地和谐。
他会让鱼悬在空中。
会做一根冰柱,但实际上是盏灯。
在做雕塑作品的时候,除了玻璃,他会使用岩石、金属等材料,后者会随着时间而褪色、剥落,脆弱的玻璃反倒会存在得更长久。他做了一座发条钟,钟上的玻璃云彩会随着发条拧动忽上忽下,像是随风摆动。
荒川给这件作品起名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源自Bob Dylan的那首歌。问他平时都喜欢听什么音乐,他说古典、爵士,自然,还有Bob Dylan。
在他的展示间里,他还给我看了一个用玻璃做的相框,问起他为什么把底座做得那么厚,他说记忆本来就是厚实的,并且是会变的。透过一层玻璃看旧照片,过去也会变得模糊。
他还给我看了他的宠物,就是下面这坨植物。他说只要保湿,并且给它光,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了。
荒川的世界是一个有魔法的世界,一方面他是个技艺精湛的大师,但另一方面又像个孩子,捕捉光的瞬间,封存过去的时间。
五、
我本以为这次拜访会在看完作品后就宣告结束,没想到荒川先生又带我去看了他的窑炉,并且给我演示了一番他的日常工作。
那个熔炉超过了1350多度,荒川让我顺着炉口看进去,说能看见玻璃的溶液。我试了试,几秒后,我的视线就已是一片模糊。
我晃了晃脑袋,告诉荒川我眼看花了。荒川笑笑,说他成天都要面对它,早已习惯了。
从助手手中接过杆子的荒川,神情一下严肃了起来,跟刚才有说有笑的他判若两人。
他用的是玻璃制作中一种叫“宙吹”的手法。从窑里蘸取溶液形成的玻璃珠,向里吹气,利用离心力来塑造形状。如此反复后,再用特制的夹子去拉扯边缘,以减少成型后的玻璃厚度。
整个过程里,荒川手里的那把夹子,上下左右灵活飞舞,如同他手臂的延伸。
我翻了下我的相机,给荒川先生拍得最多的,就是他在窑炉边工作的照片。但即便如此,荒川先生在工作时的那种专注,以及只有你亲历现场时才能体验到的气场,是这些照片都无法传递出的。
如果说此行有什么遗憾的话,这大概就是了。
六、
我曾担心见到荒川先生后不知道该问他些什么,并且在临行之前把这份焦虑告诉了引介我的梦梦。梦梦让我不用担心,说等我到了荒川工作的环境,我就有很多想问的了。
果然如她所言。
在拜访他的这两个小时里,我问了大概几十个问题。如果他不是要忙于即将开幕的展览,我们大概还会继续聊下去。
临行前,我问了荒川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想对年轻人说的?”
那个问题,潜意识里我大概是想问他对我有什么想说的,但如果直接那样问的话,就有些怪怪的了。
荒川先生笑着说自己没法立即回答,这也刚好化解了我的尴尬。
有什么想对年轻人想说的?
什么鬼问题。
我们互相道别。荒川先生说明年有可能要来上海做个展览,那时候我们可以再见见。
七、
没想到的是,不用等到上海,一个月后在东京我们就又见了。
“你能想象一个人去种一颗树么?”荒川先生微笑着,见我有点茫然,又继续说道:“他可能看不到这棵树长成的样子,但他就是去种了呀。”
这就是这回见到他,他给我的答案。
后记:
荒川先生大概是我见过的人里,最云淡风轻同时又是最笃定的一个,那些经历过岁月长久的人,身上都会散发这种气场。现世中的年轻人,再怎么想心境平和,可能都还是会陷入各种各样的焦虑,前后踯躅,临危即乱……在跟荒川先生共度的那个下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了我的焦虑,所以在一个月后,给了我那样的回答。
不管怎样,谢谢他这个答案。
的确是这样,有很多事情,与其思前想后,还不如立马去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恐怕也不会见到荒川先生吧。
荒川先生的这个展是从12月9号到23号,在南青山。如果你在东京的话,我很想你去看一看。
地址是:〒107-0062 東京都港区南青山5-3-10 FROM-1st 2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