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中的歌者

文｜ 张啸柏

地震女孩

李应霞的两条腿没有了。连着膝盖都被截去，只剩了瘦瘦的留有伤疤的大腿。但没有成为齐到大腿根被截去的 「 冬瓜人 」 ，似乎又还有乐观的理由。至少戴上假肢，还可以稳稳站在地面，做她想做的事。

2017年7月25日，她在都江堰的南桥上唱歌，一身粉裙，黑色长直发，一手拿麦，一手拽着音响线，声音自信而动情，如果忽略闪着金属光泽的假肢，就是一个平凡的唱歌姑娘。但将不过数秒的视频传到火山小视频上，她收获了4.4万个赞，7000多条评论。这让火山小视 频 的负责人都惊讶不已，以为是谁作弊刷了数据。

李应霞是一名大排档歌手。在都江堰，大排档绵延在穿城而过的岷江两岸，江水从雪山流下，又冰又清。大排档灯光灿烂，彻夜不息，供应着时鲜的江鱼，喝酒啖鱼的客人有时需要唱歌助兴，歌手们便有了生意，他们背着音箱，套着麦克风，拖一把吉他，双手奉上歌单。夏天大排档，冬天火锅店，这便是大排档歌手的日常。李应霞从14岁就在这里唱歌，那时她还是未成年的小姑娘，还没开嗓，听歌的客人说，人家唱歌要钱，你要命啊，她就羞得脸红。

现在，她是大排档唱得最好的歌手，食客们指明要听她歌唱，听着听着便跳到桌子上起舞，也有心事重重的人听得哭起来，既像是伤心她，又像是伤心自己。李应霞喜欢有人听她唱歌，但不愿人伤心，她能唱两百多首，每一首都摸索出吉他的和弦，边弹边唱，她开心得飞起，忘了苦恼。她感觉到被需要，但不需要同情。没了双腿的歌手李应霞有自己的尊严，她不接受客人一百块钱点唱一首的同情，该唱几首是几首；只要力所能及，她总是站着唱歌，虽然假肢摩擦大腿的伤口，让她疼得直冒冷汗。没了双腿后，她的体力大不如前，不过唱一会儿，眼前便要一黑。但有一次，一个霸道的客人命令她声音一定要盖过邻桌客人点的歌手，她拼命地唱，拼命地唱，音箱就烧起来了。

李应霞在调试吉他，准备拍小视频

她失去双腿是在汶川地震中，九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才22岁，前一秒，她还和丈夫、母亲、妹妹待在家里，后一秒，仿佛上帝掀牌桌，地动山摇，他们一家便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她被一块预制板狠狠压住了双腿，被救出来已经是48小时之后，当救援人员找到她时，她急急地说，先去救我丈夫吧。她说埋在地底时，丈夫骂了她，骂她不管他，获救的希望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任谁都会平生恶气。李应霞于是向他保证，一定先让人救他。

人的一生总有一些决定性的时刻，将过去和未来切成鸿沟，让生活面目全非。对于李应霞，就是地震中的这个决定。在地震之前，她刚刚结婚三个月，母亲已经开始织小孩的毛衣，但救援人员先去救了丈夫，她被晚救出来十多个小时，后者只受了轻伤，走着上了救护车，她却被截断了双腿，脸上嵌进三块钢板。当医生告诉她要截去双腿时，她只来得及哭出一句，我还是一个女孩子，没有了双腿，以后怎么活呀。然后血涌出嘴，便晕了过去。再后来，丈夫就和她离婚了。

像所有生来贫困的苦孩子一样，李应霞吃过许多苦：和家里的老母鸡抢水喝，放牛、割猪草、天没亮就下地割稻子；但也像所有苦孩子一样快乐：她可以潜到最深的河底摸鱼，让家里有鱼吃。就性格而言，李应霞富于勇气，像石头一样坚强。当决定将读书的机会让给姐姐妹妹，她便一个人去了都江堰当歌手。李家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在老家，这样的家庭需要招一个上门女婿继承香火。18岁时，她答应了父母的请求，只来得及放肆一把，将两个月赚的钱都去买了新衣服，然后回到老家，等待未来丈夫的出现，愿意做上门女婿的家庭，大多穷困潦倒，所以也没什么好挑剔。况且未来丈夫虽然没有工作，无所事事，但也身高嘴甜。

直到现在，李应霞还记得过去丈夫的好，她说自己喜欢吃黄瓜，对方就生的、煮的、炒的，做了满满一桌。她就是这么安下心来决定成为对方的妻子。李应霞更加努力地唱歌，她要为丈夫赚出做小买卖的本钱，还要赚出彩礼，因为是上门女婿，这也是女方出。唱歌到半夜回了家，还要给丈夫打洗脚水。她感到很累很累，这就是一辈子？她问自己却得不到解答，但她爱她的父母，便不敢退缩。

每天爸爸背着她上下楼

在医院，李应霞疼得整宿整宿地叫，嘴唇咬出了血，但丈夫再没出现。她以为丈夫也在养伤，直到朋友和她说，看到丈夫在KTV搂着别人唱歌。后来她才知道，丈夫的母亲向他下了死命令，如果你要跟她一起生活我就死给你看。签离婚协议那天，她哭得止不住，她曾想过要拿一把刀，杀了丈夫再杀自己，但后来还是决定放手，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要自己。李应霞和母亲躺在不同的医院，她既不敢告诉母亲自己没了双腿，也不敢告诉她自己没了丈夫，她只是给母亲打电话，你不要我就没人要我啦。

新的可能

汶川地震发生两年后，戴上假肢的李应霞回到岷江边，这是她青春时的习惯，也是唯一的谋生手段。大排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四个歌手朋友死了，有女孩刚来一个星期，也有男孩会甜甜地叫她姐姐。逝水涛涛，她连他们的尸体都没见着。李应霞总是和母亲一起去唱歌，母亲帮她拖着音箱，寸步不离。现在唱歌时，李应霞不敢喝水，因为没法上厕所，她总是唱到唇干舌燥。大排档人潮不息，戴着假肢的她一碰就倒，有一次倒下来磕得满头血，但没被一地的碎玻璃扎到，又觉得好幸运。

2017年，一伙来自北京的客人在江边听她唱歌，震惊之余，他们说这是新的时代了。回京之后，客人给她发来微信，推荐了火山小视频。新的生活又在互联网上开始，她陆续上传了49段唱歌的视频，无一例外是她唱歌的片段，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有了五万多粉丝，成为这款短视频上的素人网红。

人们感慨于她的遭际，也被歌声打动。李应霞说自己不会说话，长得也不漂亮，她挺喜欢火山小视 频 的机制，上传的视频只要有点赞和转发就可以赚钱，让她免去了直播的紧张。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机制正是因为她的出现而确立的：她不是直播网红，不熟悉通过直播和互动获得打赏，但她的走红证明了人们愿意听到打动人心的 「 歌唱 」 ，这是平凡人在展示自己不平凡的人生。虽然现在一天不过赚个几十块，但她已经想着等攒了钱，可以换一副更好的假肢，那样她就不容易摔倒。

在都江堰，有没了一条腿的女孩将自己关在家里，也有瘫痪了的中年男人在等待死亡。李应霞不想这么认输。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她去参加电视选秀，戴着假肢怀抱hello kitty吉他站在舞台上，露出小虎牙；她热热闹闹地参加公益演唱会，还和费玉清同台。只有一次，有人邀请她去女子监狱唱歌，她没敢去，听说在那里有女人将老公的头煮在电饭锅里；她还想出一张专辑，其中一首是写给前夫的，就叫《我不怪你》。前夫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她祝他好运。许多记者来问她从前的事，她从不透露前夫的名字。离婚时，前夫和她说，对不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她摇摇头，说不必了。

她喜欢看火山小视频上的评论，有人在评论里让她嫁给他，还问她介不介意自己是 「 二手货 」 ，还好有老听众出来维持秩序， 「 我们是来听霞姐唱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