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来这里读书的时候,正是初秋,98抗洪高潮刚过,河西的堤岸上散乱堆着没清理完的鹅卵石。从学校宿舍窗户望去,可见树影婆娑的桔子洲,在桔子洲的西侧,秋天江水回落的时候,江面上还会露出一片纺锤形的沙洲,由于洲上堆满了河泥,不出一个星期,洲上就芳草萋萋,大学生从河西岸趟过齐膝深的江水,到洲上去玩,此州因此得名“情人岛”——我们在洲上埋锅造饭,对着吻在一起的情侣们起哄架秧子,秋天就这么过去了。
那年冬天有两件事值得一记,第一是我犯傻逼,要模仿毛主席游泳,打算从情人岛下水,游到桔子洲,结果下水才知道,在河里游泳,和在游泳池区别大了,游了几米,河水就把我往北边拖,人往下沉,狼狈爬回情人岛,直打哆嗦,背上还粘了一片江水里的卫生巾。我自认晦气,才知道毛主席的水性真不是吹的,也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下水道的粪水都是直排江中的。
第二件事,我们系有个女生和省电视台的某人搞婚外恋,后来那女生投江自杀了。当时没有社交软件,连QQ都没有,这事儿就在学生中口耳相传。我当时荷尔蒙爆表,就像石康写的,谈论女生的时候“丫的舌头都能勃起”,天天想着那女生该有多漂亮,该有多想不开。学校诗社的诗人还专门为她写过悼念的诗集。
接着沿江两岸就开始大兴土木,修建防洪堤坝,比原来的江岸至少高出十米,上面绿化装修,叫做沿江风光带。2002年,我毕业那年,本市媒体开始拼命地赞美花大价钱造出来的沿江风光带。我还记得当时所有的负责人在谈到这条江的城区防汛问题时,都用到了“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能抗百年不遇洪水”之类的话。
然而到了一年之后的2003年夏天,这个城市又开始抗洪了。那一年弄明白了几个事情。第一,本省的汛期和南中国的天气,和这条江上游的山洪,和洞庭湖的潮涨潮落,和长江的汛期,是连在一起的。所谓大河(长江)涨水小河(洞庭—支流)满,小河(支流)无水大河(洞庭)干。
第二,光修了城区的沿江风光带堤坝是远远不够的,城区的下水管网如果不扩建,洪水会倒灌进下水道;由于沿江两岸低洼地区的地面低于江面的水位,这些地方注定要被淹的。
然而2003年的抗洪差点成了本市抗洪工作的绝唱。2006年,三峡大坝主体工程竣工,当时蓄水高程海拔135米,到2009年正常蓄水高程海拔175米。从2006年开始,经常有媒体曝料,鄱阳湖已经变成了草原,这是因为三峡大坝蓄水彻底改变了鄱阳湖的水位,拉长了湖的枯水期:
(鄱阳湖变成“草原”)
但不知有多少人知道,其实洞庭湖的境遇也一样,八百里洞庭的水,很大一部分已经拦在了三峡库区。现在湖区广泛栽种一种速生的杨树林,用树木来造纸,湖区大大小小的造纸厂星罗棋布,知道你们的A4纸哪里来的吗?
(2013年洞庭湖区砍伐整治破坏生态的杨树林)
洞庭的水位下降,直接导致这条城市母亲河的水位也下降,枯水期变长。2006年,中新社的记者在本市一桥附近拍到了干枯的河床。
(2006年中新网摄影)
中新社的记者比较讲究观瞻,枯水的河床被记者拍的富有美感,其实当年冬天,本地报纸的记者拍到过更扎眼的照片,一桥下面,干枯的河床上铺满了垃圾,以废纸和枯枝败叶居多,都是上游冲下来的。但因为负面新闻不上网的行规,这些照片现在找不到了。
江水见底有几个危害,第一,主航道变窄,水量下降,冬季枯水期严重的那几天,本市某自来水厂的取水口会露出水面。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上游几个城市的重工业区改制尚未完成,含有镉、铅等元素的工业废水会渗入江水,在枯水期,这种得不到冲淡的江水就会吸进自来水厂的取水池。
但这也不是关键,因为本市不止一个水厂,也不止这一条河。
更关键的是,这条江的核心景区桔子洲南北二十里之内,“漫江碧透、层林尽染”的美景不见了。从上空看去,河床见底,犹如这个城市被拉开了裤链。枯水期主要集中在冬季,三四个月左右,春汛之后,上游来水,桔子洲东侧的主航道就基本可以跑沙船了。但比起三峡没修之前,还是很煞风景。当时你站在桔子洲的南头,就是青年毛泽东雕像的下面,往东看,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江岸的堤坝下面,有一个巨大的下水道排污口在源源不断地向江里排放着灰黑色的污水。而这个排污口在丰水期的时候半藏在水下,并不显眼。但那又怎样呢?你问问那些在河边钓鱼的老人,他会说,江水里如果没有肥料,是连鱼也不喜欢来的。所以这也不是关键。
下面谈关键的问题。2006年的时候,这个城市房价均价才4000元左右,能卖得起价的房子都修在江边,江景房嘛,是这里房地产的最大卖点。然而一年有小半年都是枯水期,裸露着河床的江景房,是卖不起价钱的。而且核心江景区的面积会随着江水的枯竭急剧缩小,就集中在桔子洲这一带。总不能把三峡拆了,让洞庭满溢,来拯救这里的楼市吧?
2009年,在桔子洲以北十七公里的下游,丁字镇江段,一条“航电枢纽围堰”已经合拢。
(市区下游的围堰枢纽)
简单地说,这是在城市的下游,修了一条低矮的拦河坝,并且配了小型船闸和发电机组。这条围堰2012年彻底竣工。于是从2009年开始,城里每天每夜都有“漫江碧透”的美景,以桔子洲为中心,南北两端,东西两岸,王健林,任志强,王石,李嘉诚们的公司买下了他们看中的江岸地皮,修起了成片的江景房,入夜,江两岸的确晶莹剔透,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宛若国际化大都市。
(漫江碧透的夜景,远处是王健林的房子)
2003以前年防汛的时候,有一项必做功课,由本市港务局带队,联合水上派出所,清查两岸的江上排档,这些排档用浮筒或者渔船搭建成平台,漂在江面上,有一端靠岸,拉起霓虹灯,卖些小龙虾,水煮鱼、黄鸭叫之类的河鲜,消费水平不低,但是配着冰啤酒,听着卖唱的的流行歌,是水岸城市的一种乐趣,也是有钱人在二奶面前摆阔的场所之一。所谓清查,就是将这些排档拆毁,罚款。明年夏天等它生意最好的时候再来罚钱。执法人员说,查处水上排档,是因为这些排档在汛期危险极大,一旦被洪水冲到下游狭窄河段,会阻挡正常泄洪,危及市内安全。说的好有道理,我当时就震惊了。
(2004年 江岸的水上排档)
可是当2009年,丁字镇的拦河围堰修成的时候,当年查处水上排档的事情就像个笑话,你把河道拦腰截断,就不怕发洪水的时候手足无措?别人在江上摆个排档反倒妨碍了泄洪?
当然,房地产是中国经济的支柱产业之一,这是不争的事实。1996年国税地税分家之后,房地产更成为地方财政的命脉。一个内陆城市,不发展房地产,恐怕公务员的工资都发不起。那么,作为发展房地产的配套设施,修条拦河坝难道不应该吗?何况它的主要作用是“航运、发电和市内的自来水源问题”当初修这条围堰的时候,上面肯定是审批过的,交通部部长也亲自视察过,也肯定会考虑到防汛问题。2017的这场洪水,不过是节外生枝的事情。
红网消息,2016年10月,这条内陆河,省内上下游一共修建起8个梯级枢纽,分别为:潇湘水利枢纽、浯溪水电站枢纽、近尾洲电站、大源渡航电枢纽、株洲航电枢纽、湘祁水电枢纽、长沙综合枢纽、土谷塘枢纽。
三峡之后,沿江各级政府为了保住下游支流这点可怜的江水,确实是煞费苦心。
本市周边,还有几个“垸子”。“垸”是南方才有的地理概念——用长堤把河滩和河水隔开,在肥沃的滩涂开垦良田,就叫“垸子”。市区内外,最著名的垸子包括“大众垸”“解放垸”和“洋湖垸”等等。看名字就知道,是文革前后大干快上的结果。一发洪水,垸子就出险情,最危险的是“管涌”,河水从泡软的堤坝下面渗透到垸子里,从土洞,或者下水道口冒出来,水越涌越多,如果堵不住,洞就越冲越大,直到把堤坝豁开一个口子。当年抗洪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人们用沙袋鹅卵石和彩条布堵管涌。
98年大洪水之后,国家提出政策,“退垸还湖、平垸行洪”当然,在省内,这是主要针对洞庭湖区的政策。直到前几年,本市河西的“洋湖垸”变成了“洋湖湿地公园”
(洋湖湿地板块楼盘规划图)
这是好事,把垸子平掉,把蓄洪区开发成湿地公园,汛期蓄洪,平时供市民们在湿地公园锻炼身体,利国利民。于是搜索了一下,发现公园周围盖了一圈楼盘,我笑了——家门口有个公园嘛,很人性化的地产策划。下图是洋湖板块最大的小区"中海国际"的汛情。
(洋湖板块“中海国际”小区内)
(“洋湖时代”小区门口)
(洋湖板块“江山帝景”小区车库)
修三峡是好事情;修围堰是好事情;平垸行洪是好事情。只是,如果天公作美,不发洪水就完美了。
毛主席吟诵过漫江碧透的江水,还曾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谁能主导一条江的沉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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