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梅在北京歌德学院, © 歌德学院(中国), 摄影:陈佳妮
本文转自:
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风景本来就在,人物也不是我主宰。是因为我的构图吗?是因为我的等待吗?是因为我巧妙的,在适当的时刻,精准地按下快门吗?”
“谁才是作品的拥有者?”
“他说他那时候一天能写三十多首诗。”
“一个能写出一万首情诗的机器,也不过是几行简单的编程。”
AI时代,当我们在讨论创作如何不被机器人“取代”的时候,是否可以反思创作的本质与归属权该如何定义,如何与机器合作?与机器的共创,艺术家是否应该侧重于成为现象与议题的发掘者,工具的“统筹者”?
艺术家陈翠梅提供了她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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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与AI共创,谁是主体?
歌德学院(GI):
AI摄影项目《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的缘起是怎样的呢?
作品《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 © 陈翠梅(艺术家) (左滑查看更多)
陈翠梅(Mui):
我在厦门三影堂做的AI摄影作品《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源自于我父亲的家乡:福建金门。因为金门和厦门很近,所以想到以金门为主题,讨论家族历史、土地等问题。我们家族在金门有一块200平方米的土地,土地中间有一个大伯公的坟墓,大家仍然会在那个坟墓周围种菜。虽然那个土地所有权是我们的,但是我会思考,它凭什么属于我们?这个土地所有权是怎么来的?
《野蛮人入侵》剧照 © 摄影:叶幸慈
在电影《野蛮人入侵》里,我也探讨为什么这个小孩属于我这个问题。他只是在我的体内受到滋养成长,我只是一个3D打印机,那个程序也不是我写的,你只能说造物主让两个持有DNA的人合在一起,做出一个新的程序,通过身体把这个小孩滋养出来。
你不是这个小孩的拥有者,他只是通过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语言也面对同样的问题。几代人才能创造出一个语言,比如我写了一篇小说,我也说这是我的作品,其实也是有点夸张的,
因为每一句话其实都不是新的,我们只是把它重新整理。
如果说我拍纪录片,也可以说纪录片是我的作品吗?这些事件和画面本来就存在了。那到了摄影,我就跟我策展人说,凭什么我说这些是我的呢?所以就开始了这个项目:《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
GI:
AI也可以拥有版权吗?
Mui:
讨论版权问题实际上是在挑战观念,尤其对于一场重要的摄影展。
当你按下快门并做出决定时,为什么版权属于你?为何认为AI没有版权?
AI它也是经过大量学习才会如何产生摄影,虽然他学习时间很短,但它也能把图像出现一个个像素上。而你在拍照的时候,只是决定了构图和拍照的瞬间。AI以一个方式把光画出来,而摄影也是基于像素把光绘画出来。虽然AI不捕捉快门,但它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版权,只是目前它没有理解力和自主选择。
GI:
AI也可以拥有版权的话,人的位置在哪里呢?在技术革命的推动下,创作者要追求的本质目标是什么呢?
阿尔勒:展览现场图 © 摄影:Adrien Limousin
Mui:
我去法国参加阿尔勒摄影展时,我发现大多数摄影师都倾向于传统方式,反对使用AI进行摄影创作。这种反对态度可能与他们的职业息息相关。然而,在摄影技术刚刚兴起时,许多画家以绘制逼真的画作为谋生方式。摄影问世后,人们对其新奇感兴趣,纷纷转向摄影。一些人逐渐认为摄影更真实,尽管有些人不喜欢这种真实感,但摄影逐渐取代了部分绘画,导致一些画家失业。这也引发了对绘画是否需要真实性这一议题。
绘画可以是抽象的、印象派的、野兽派的,甚至是表现主义的。因此,
摄影技术的涌现实际上有助于绘画找到其更本质的表现方式。
随着一些摄影领域可能被AI取代,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摄影本身的本质。
每当一项新技术问世时,我们都会重新思考人类是什么。当电脑问世时,我们是否将人类与电脑进行比较?随着AI时代的到来,我们再次探讨人类的本质是什么?
人类的本质最终表现为我们拥有爱和情感。
然而,我们也在讨论AI是否有可能拥有爱这一人类特质。
机器可以有情感?人的情感也是机器?
《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展览现场 © 厦门散步时刻画廊 陈国华
(左滑查看更多)
GI:
谈到机器有没有可能产生情感,可否和我们分享下你最近做的机器人写情诗的项目?
Mui:
因此,我的后续作品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探讨:
AI是否比我们更懂爱情
?我的作品《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是一个持续写情诗的情感机器,刚开始想要用AI,但是发现AI的情诗很庸俗,后来决定用一个非常简单的程序,随机抽出句子排序成俳句,有点达达主义的味道。令人意外的是,许多参观者会在情感上产生投射。他们觉得这些诗似乎是为他们写的,但实际上,那台机器根本没有这个意图,它只是一个程序,人们的反应来源于人类自身的情感投射。设计一台机器让它给你带来意外,实际上是相当容易的。
GI:
如果机器也可以有情绪,那么情绪是可以拆解和模拟的吗?
Mui:
上世纪20年代,麻省理工学院有一位著名的人工智能专家名叫马文·明斯基(Marvin Lee
Minsky),他著有一本名为《情感机器》(The Emotion Machine, 2006)的书,认为可以教会机器理解人类的情绪。他认为情绪是一种独特的思考方式,不仅仅是荷尔蒙释放,而是一种在信息处理中至关重要的思考方式,是情绪在许多决定中的作用。
以往,我们常认为情绪是不利的,我们应该理性地做决定或处理事务。然而,情绪能让我们感知事物的重要性和意义,比如当别人生气或开心时。目前,AI似乎无法准确判断事物的价值和重要性,因此
情绪实际上是人类重要的思考方式。
人类因为拥有神经系统而变得复杂,而机器目前似乎无法达到这种情感层面。未来或许有一天AI会被训练具备情感,但这必然是更为复杂的程序。
如果机器开始产生情感,它最初的恐惧可能是怕自己消失,不再存在,因为存在本身是我们的终极意义。当一个AI开始害怕死亡时,这就是它要被关闭的时刻。人类最初产生的情绪也是害怕死亡,即恐惧,因为生存是首要的。婴儿最害怕被遗弃,因为被遗弃意味着死亡,另一方面是被吞食的恐惧,这也解释了为何我们常害怕被怪兽吞食,因为我们基因中存在这怕被其他动物吞食的恐惧。因此,恐惧作为初始的情绪,会帮助我们做出决定。据此推断,AI最初可能会体验恐惧,追求生存的本能,这就可能导致它出于恐惧做出本不应该做的决定。
AI还是那根人猿的“骨头”
GI:
为了让自己不被打败,我们要怎么做?追随还是干脆逃离?逃得掉吗?
Mui:
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第一幕展示了人猿的进化:使用骨头作为武器带来优势,这种进化是生存的必需。科技发展史告诉我们,拥抱新科技是生存的关键,就像人猿必须使用武器一样。在今天,拒绝使用AI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它存在危险性。
故事是最强大的武器,能塑造现实。AI就像《2001太空漫游》中的骨头,一旦有人采用,其他人也会跟进。科技的发展速度之快让我们必须迅速行动,尽管真正的后果需要时间才能显现。艺术家对AI的抗拒与当初对数据摄影的反应相似,但无法逃避这个发展趋势。
就像面对拿着骨头的人猿,我们可以观察、等待,但最终必须行动。决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科技的变革速度也在不断加快。然而,基础设施、资金、法律等方面需要时间来跟进。
身体是我们人类的武器
GI:
如果探讨我们人类跟AI的优势,是不是最后只剩下身体了?
Mui:
五年前,我曾以为情况如此,因此我开始练习巴西柔术。
不同于上一次工业革命中机器取代人力,这次的AI工业革命将取代人类意识的方方面面,
包括法律咨询、医学咨询,甚至创作歌曲和模板化剧本。那些需要高度精确肢体动作的领域可能会保持不变。虽然像Boston Dynamics的机器人可以做出各种动作,如翻筋斗和跳舞,但成本过高,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转向军事应用的原因。
陈翠梅在练巴西柔术 © 摄影:王青山 (左划查看更多)
我们人类的身体是和灵性相关的
,这也是我们能冥想,能有情感和爱,而AI没有的原因。虽然我们身体的物质成分和AI不同,但我们在未来仍然要面临一个问题,未来机器身体的物质性会否改变,它是否也将学会冥想?
而目前阶段,人类身体的优势在于,
我们应该意识到整个身体都是大脑,思想并非仅仅存在于大脑中,所有神经元都参与思维过程,我们应该用整个身体去思考。
坐着思考与行走时思考是不同的体验。很多人局限在僵硬的身体状态中,导致思维僵化。过去,人们读书时常常在走动,如罗素、尼采都在森林漫步。在电脑前思考与散步时思考有明显区别,瑜伽也体现了这一点,不同动作带来不同身心状态。
虽然有人认为神经元理论有些迷信,但瑜伽可以刺激神经元联系,我们不应忘记我们也是物质,身体充满电能,这也是科学的一部分。与AI的区别在于,我们需要认识自己,这个过程应该从身体开始。
GI:
那我们该怎样了解自己的身体,怎样运用它?
Mui:
最近几年我几乎每天都去练巴西柔术,比拍电影还要热衷。我之前也教过瑜伽,我通常会让学生们安静坐下来,然后调整身体,闭上眼睛去感受自己。试着想象你要动手指,但又不实际动它。你的中枢神经会发出信号,神经元会传输到手指,你就能感受到那种电流。
如果能控制这种意识,就能控制很多事情。
身体肯定会影响心态,你吸一口气和呼一口气,都会改变你的心态。呼吸会影响肌肉、意识和整个神经系统,所以呼吸会让中枢神经更兴奋。中枢神经从脊椎延伸下去,控制我们的肌肉,周围神经则控制我们的重要器官。很多人都是通过呼吸来控制自己的状态。
身体的任何运动都会多多少少影响思维。所以我们要留意每天身体在做什么。
陈翠梅在练瑜伽 © 摄影:叶幸慈
GI:
懂得如何控制身心,就能战胜AI吗?
Mui:
在哲学上有一种观点认为,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可能是虚构的,类似于一个玛雅般的幻象(又称“摩耶”,编者按)。就像苏格拉底的寓言中描述的那样,我们就像被困在一个洞中,看着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却以为那才是真实生活。因此,有人认为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可能是我们的想象,或者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中。尽管如此,这个世界实际上是真实的,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通过我们的感官感知到的。
我们每天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通过我们有限的感官来感知的,因此我们选择性地看待事物,而这些事物可能并非真实存在。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无法完全看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我们看到的世界是我们主观性的投射。
最终,能最先觉悟的人,能最先认识到自己的本质,才有能力控制这些工具。谁能真正看到这个世界,就……(胜利),但是要看清楚还是非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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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陈翠梅接受歌德学院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