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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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一丨民国二十一年的公交车,载着一个少女,出现在他的面前
祭奠他死去的爱情
回去后当晚付远之便做了个梦,梦里少女蓝裙黑辫,浅笑倩兮,站在流光飞舞间,却像蒙了层雾,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他伸手上前,踉跄间手还未触到时,她便已消散如烟,只留下银铃般的一串笑声……
喘着气从梦魇中惊醒,付远之一下坐起,满头冷汗。
他心跳如雷,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目光落在台灯旁的一叠拓本间。
那是叶梦好为他带来的,极其珍贵的一些拓本史料,供他研究。
颤巍巍地伸出手,付远之拿起那叠拓本,缓缓翻去,若有所思。
在一个月后,他在车厢里又见到了叶梦好。
她消瘦许多,两眼泛红,一见到他泪水便簌簌而下:“对不起,远之对不起……”
她说,我们是改变不了命运的,他们注定情深缘浅,她这次是来向他道别,见他最后一面,以后便不会再坐这辆电车了,更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了……
付远之没有说话,只是将叶梦好揽入怀中,猴头哽咽,静静相拥了许久。
泪眼模糊中,他不防瞥到一抹白色,摇曳在少女的裙角,他呼吸一窒,紧接着却将叶梦好搂得更用力了,脸上的神情也更悲凉了。
他早该料到了不是么?也早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可为什么还会存有奢望,心还会那么痛?
眼泪怆然落下,风声飒飒,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将头埋在她脖颈里,紧闭双眸,仿佛在祭奠他死去的爱情,祭奠他……生平第一次爱过的姑娘。
黑压压一片坐满了人的剧院里,幕布缓缓拉开,蓝裙长辫的少女坐在民国熙攘的街头,悲欢离合就此上演。
台下的付远之看得极其认真,光影投在他脸上,他长睫微颤,俊秀的面庞隐有泪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当女主历尽沧桑,拖着行李在车站送别男主时,这场民国乱世的爱恨情仇终于谢幕,满场掌声如雷,付远之的座位却不知何时空了。
台上的故事结束,台下的故事却远远未完。
当全部话剧演员站成一排,向观众鞠躬致敬时,一个突兀的掌声却渐近响起,所有人齐刷刷望去,只见一道俊眉秀目的身影,从侧边走上台阶,一边鼓掌一边上前,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笑——
啪,啪,啪。
掌声回荡在偌大的剧院,走上台的不是别人,正是满眼泪光的付远之。
“很好,演得妙极了……”他旁若无人地靠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中间那个浑身颤抖,在一看到他便面无人色的女主跟前。
“如漪小姐。”他唤她,一字一句极尽温柔:“我该叫你叶梦好,还是许静仪?”
在那一秒,巨大的灯光下,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女主瞬间煞白了脸。
你戏演得太逼真
骗得我也入了戏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间,不知发生了何事。
果然,在看到许静仪的反应后,付远之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早该想到的,什么狗屁穿越,什么民国奇缘,他是孤单了太久才会被轻易蒙蔽双眼,一厢情愿地以为高山流水,天地间终有人与他琴箫相和,不管那人是来自何方何处。
他甚至还可笑地拿着地址到处去问,祈盼破釜沉舟,能有奇迹发生,以一人之力改变历史。
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寻常的黄昏,意外遇见许静仪,哦不,或者说是摘掉发套的“叶梦好”。
怀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世间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纵然是曾祖母孙关系,也无法做到那么相像。
而当他看到那些泛黄照片,悲从中来,禁不住潸然泪下,许静仪在旁边劝他时,他更觉异样了。
那样的语气太过熟悉,那样的推心置腹不合常理,他回去后便失眠了,从梦魇中惊醒后,他拿起台灯下的那叠拓本史料,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他便悄悄去了一趟许静仪的学校,在学校图书馆里,终于找到那套拓本的下一册,而借书卡上最后一次登记的不是别人,正是许静仪,历史系大二学生许静仪。
滑坐在图书馆的那个隐蔽角落里,付远之半天没能坐起,高大的书架挡住了他的身影,也便挡住了那些坠落在扑簌尘埃里的泪。
一切昭然若揭,他前后联系起来,真相大白。
但他仍是不愿相信,仍愿自欺欺人,直到“叶梦好”最后一次在车厢里向他道别,他拥住她时,无意瞥见的那抹白,那抹摇曳在裙角的白——
那是几缕狐狸毛,几缕不小心蹭在衣服上的狐狸毛。
名唤“丫丫”的荷兰纯种雪狐,有些外貌协会,不冲进入许家的他叫唤,反而还冲他笑。
他的心在那一秒,终于如坠深渊,最后一丝奢望也被打破,真相彻底被证实。
“你戏演得太逼真,骗得我也入了戏,我的‘叶梦好’,我的一夜好梦,终究要醒了……”舞台上,付远之笑得凄楚,无视拼命摇头,眼含泪光的许静仪,而是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叠拓本,狠狠摔在了她身上。
“还给你!”瞬间,满台如雪纷飞,在所有人的惊诧声中,付远之踉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许静仪一下慌了,忙着去接漫天落下的拓本,又忙着去追付远之,手足无措间,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她在他身后泣不成声地喊着:“不,不是这样的,远之,远之你听我解释……”
人生如戏,她才演完一出戏,真的要在戏中丢了自己的人生吗?
他对她深信不疑
从那天起,她便成了“叶梦好”
许静仪一开始没想过要骗付远之,她在车厢里遇到他,纯粹是个意外。
她是历史系大二学生,也是表演系旁听生,学习之余,在一家大剧院做兼职。
那天她刚表演完,时间还有剩,便想去剧院不远的Z大看看,而Z大便是付远之的学校。
对于付远之其人,她是早有耳闻的,甚至是带有仰慕的。
她曾在高校国学竞技大赛上见过他一面,他率领的团队所向披靡,直接进入决赛,而他本人更是博古通今,惊艳四座。
从那时起,她便留意到他了,而在她志同道合的圈子里,他也的确太出名了,简直像个传奇。
他做的课题,他钻研的方向,他流传出的那些事迹,无一不让她佩服、惊叹、直至心生仰慕。
但她也是听闻了他古怪性情的,为人温和却疏离,花痴者众多却一个也看不上,像蒙了层雾般,不好接近。
这样的付远之,让彼时任何渠道都没有的许静仪,觉得高不可攀,无法触摸。
但她没有想到,她竟会在旧车厢里,在那样的情况下,与他有了第一次正式碰面。
她不过是听说Z大有辆民国老电车,而恰好那时她身上的戏服还没换下来,便想去里面坐一坐,体验一番,谁知才坐下没多久,一抬头,便看见门口愕然的付远之。
“你,你是……谁?”
他这样问她,她一下慌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却有什么闪过脑海,让她隐约觉得,这说不定是个机会——
一个别出心裁,得天独厚接近他的机会。
她太怕,怕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她会成为他那些众多追随者中的泯然一员,即使面对面和他擦身而过,也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所以在电光火石间,她做了一个让她日后无法抽身的决定。
她说:“我叫叶梦好,住在霞衣胡同十六号,我,我只是……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书袋里的东西证实了她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但其实,那些不过是她拿了曾祖母的旧物,也就是真正的叶梦好在女校读书时留下的东西,来为话剧表演做道具的,却没想到能误打误撞地派上用场。
他对她深信不疑,从那天起,她便成了“叶梦好”。
起初许静仪是没想要瞒那么久的,她只是想给付远之留下一个与众不同的初印象,在他去食堂打饭回来后,她就会告诉他真相,然后大大方方地向他介绍自己,她甚至连开场白都想好了。
“闻名不如见面,付师兄你好,我叫许静仪,刚刚和你开了个玩笑,你不会介意吧?”
但人算不如天算,在付远之离开后没多久,她藏在书袋夹层里的手机便开始作响。
是剧院打来的,有点事急着找她,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付远之后,便只能跺跺脚,不告而别。
而错过了这一次坦白的机会,日后再想要开口就有些难了。
因为许静仪发现事情的演变已经超出她的控制了,付远之居然陷了进去,完完全全陷进了她为他编织的“南柯一梦”中。
她不忍心叫醒他了,或者说,是不忍心叫醒自己了。
他离不开梦
她也离不开光了
开始那段日子,许静仪真的特别快乐,除了每次都要“消失”得不露痕迹外。
她和付远之相互吸引着,相互靠近着,一起研读资治通鉴,一起探讨诸子百家,从尧舜禹到元明清,从风雅颂到赋比兴,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
她的身份或许是假的,但她与他的志同道合一定是真的。
她为他编织的是一场梦,他带给她的却是一道光。
他离不开梦,她也离不开光了。
但事情终究要有个水落石出,她也一直在找机会坦白真相,她想,如果贸然说出来,她一定会失去他,只有确认他的心意后,一点点抽丝剥茧,才能让他慢慢接受过来。
所以才会有车厢里,她满面忧愁告诉他“定亲”的那一幕。
她想看看他什么反应,究竟有没有爱上她,能不能接受她曾不得已撒过的那些谎。
但事情发展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变故——
在许静仪确认了心意,打算下一次就和盘托出之前,付远之已经有所行动,先一步找到了“她”,或者说是,现实生活中的“她”。
她那时正在为丫丫清理粪便,当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她简直浑身颤抖,差点忍不住尖叫。
完了完了,骑马难下,事情又偏离了轨道,她不得不重新开始计划了。
于是在屋里,她拿出放有老照片的铁盒,想让他亲眼看一看无法篡改的“历史”,让他彻底死心,从此抽身出来。
“你所坚持的一切不过都是场空,抽身固然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也该回到各自应属的轨道了……”
她那时苦口婆心地劝他,就已经做好了以“叶梦好”的身份向他最后道别的准备。
假的“叶梦好”会消失,但真的“许静仪”会出现,从此她会以真正身份和他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再在未来时机成熟的某一天,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原来人真的不能撒谎,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久而久之,谎言就像雪球,会越滚越大,直到将自己彻底吞噬。
当他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将那一叠拓本狠狠摔在她身上,质问她:“我该叫你叶梦好,还是许静仪?”
她便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飞蛾扑火,殒身不恤,在如雪纷飞的舞台上,她泣不成声,却连那点奋不顾身的光都要失去了。
而那个人
我希望是你
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长到依稀还能看见字里行间的斑驳泪痕。
信塞在黄昏里的车座缝中,付远之一进门便能看见。
因为他不接电话,不回留言,不愿再与写信的人有任何交集,所以才会在这片夕阳中看见这封信。
窗外湖面波光粼粼,长风掠过浮云,衣袂飞扬。
“除了身份是假的,我对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信的最后是这样一句话,付远之望了许久,没有动弹,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夹杂泪水的声音——
“我不是来自民国二十一年的叶梦好,也不是你住在霞衣胡同十六号的那个梦,我是真真切切站在你身后,等待你原谅的许静仪,如果你同意,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风声飒飒,那仿佛是比一个世纪还要长的静默,直到有颗心几近绝望,捂住脸失声痛哭,快要站不住时,付远之的背影才颤了颤。
他长睫微动,一点点转过身,就那样在黄昏中望见了许静仪,齐耳短发,抱着本《资治通鉴》,哭得不成样子的许静仪。
长风拂过衣袂发梢,他一步步走向她,看她红肿着双眼抬头,难以置信。
水雾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却在她惊诧的目光中,笑了,一指那本《资治通鉴》。
“我猜你一定会问我,你也在研读司马光老先生的通鉴吗?你看到哪一朝来了?秦?汉?还是五胡十六国?魏晋南北朝?”
“而我会这么回答你,全书294卷,从周威烈王到五代后周世宗,16朝1362年的历史,我通通已经研读完了,只等着和人探讨。”
“而那个人,我希望是你。”
夕阳笼罩着车厢,付远之温柔地笑了,张开双臂,望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少女,清晰地叫出了那个名字:“许、静、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