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微凉的秋夜,也许最好的方式,是远离所有人的声音,摊开一本《庄子》静静地读下去
一
出世与入世这一对观念还是很中国的,我对语言没有研究,没有考证过它们最早的出处,但应该不是外来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到日本留学的时候,发现许多从小熟悉的词语,原来都是从日文转口翻译进来的,颇感错愕。但是学到日文里“出世”一词,不禁失笑,因为日语的“出世”的意思是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和中文几乎恰恰相反的。
出世之思,既然古已有之,其源头也就要在古代的思想里去找,这一找一般就会指向老庄。大抵在约定俗成的理解里,两千多年的中国思想史不脱两条线索,一路是所谓出世的老庄,一路是所谓入世的孔孟。这样说法倒也大致不错,当然历史远不会那么简单。把漫长复杂的过程归纳得简要易懂,可是件最不容易的事。尤其是思想史,把古人的思想脉络梳理而不歪曲,其实相当困难。
虽然有《周易》等经典据信是在老子之前,不过老子是第一位其存在可考、比较靠谱的中国思想家,他的著作基本上也可以确信不是后人伪托。老子的生平,到现在还不是十分清楚,包括他的生卒年代,他是否见过孔子等等。二十多年前读过1993年郭店楚简的发掘和考证,据说老子生活的年代在孔子之前颇久,是传说中那位骑青牛出关西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老子出关图》
我比较倾向于这一解释,倒不是因为这样的老子更具有审美价值,而是由于老子思想本身的庞博芜杂,更像是中国早期思想的集大成者。《道德经》虽然只有五千言,却是言简意繁,几乎无所不包,其解读早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道德经》有100多个版本、一千多个注本,就连英文翻译,都有几十种。
说老子是最早的思想家有几层意思,不仅仅是年代上的。在我看来,老子是最早提出关于宇宙、关于人生的完整思想的人。在他之前的典籍,或有具有启示性的观念,但还谈不上系统的学说。老子的思想对此之后的诸子百家都有影响,庄子和黄老之学固不待言,孔子的思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老子的延长线上。“仁”何尝不是一种人间化的“道”呢?
千百年来老庄并提,可见直接继承老子的还是庄子。老子的关键词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关乎天地之间,是宇宙论也是本体论,庄子在这一方面的表述更为清晰,并且有所拓展。老子思想的另一部分是政治学说和社会理想,为黄老之学所传承。关于庄子的生平,我们知道的多一些,然而除了当过漆园吏之外,其他事情包括生卒年月也未必可靠。他好像活了很大岁数,好像和王公士卿有往来但不肯当官,但也就是似乎如此而已。现在的史料,并不足以描绘一幅完整的图景。
老庄生平事迹的模糊,从侧面反映出他们虽然曾著书立说,名满天下,看上去却是宁肯避乱隐居,不想建功立业之人。他们书中的思想,有超越现实的高远,却没有改造社会的雄心。在这层意义上,他们堪称出世之思的滥觞。
老子虽然心存小国寡民的理想,却不曾以实现理想为目的,而是选择了逃遁。庄子对于人世间更是彻底主张无为,对老子思想中讲究治术的一面并不认同,逍遥游或者说自由是人生最高境界。在上古时期思想家中,庄子可以说是社会理想最为消极,而个人意识最接近现代的一位。
对于老庄来说,精神家园在他们心中,不需要在人世间寻找。老庄的关怀是非尘世的,“道”在他们那里是天地之上的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老庄眼中的人,不过是身处天地间的沧海一粟,他们由此而从人的角度对天地自然存敬畏之心,又从天地的角度对有限人生持从容淡定的态度。老子之道归于无,庄子的境界也是无。“道”最终是不可言说的,这看似不可知论的背后,隐含着老庄对人类认知能力的清醒与谦卑。
二
十年前,著名学者作家李零写了一本《丧家狗:我读论语》,轰动一时。商业社会讲究语不惊人死不休,书名起得不绝的话,书本身很快就绝了。这本书名字起得绝,所以卖得特别好。据作者自己的解释,其实是想写得温和理性,试图对孔子怀着“了解之同情”去解释《论语》。
“丧家狗”一语,无非是说孔子只是一位孤独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到处流浪,而“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丧家狗”一语很有鲁迅风格,乍听上去,对孔夫子不大尊敬。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的中国文人,或多或少地受鲁迅先生影响,用词不醒目一点、不狠一点就不痛快。
李零用这么刺目的语言,大约也是针对十年前颇为时尚的复古崇圣之风。这么称呼孔子,引来不少卫道士大为愤慨也是意料中事。其实这个称呼似抑实扬,顶多有些善意的调侃,无奈那些狂热或者心情急切的人不能理解,或者不想理解。幽默从来不是我们的长项,信徒和崇拜者尤其如此。
孔子在世时广收门生七十二人,诲人不倦,这些弟子也就把孔子的生平记录得格外详尽。与老庄不同,孔子希望在现实社会实现理想,为此坚持不懈,周游列国,宣扬自己的主张。然而现实是无情的,诸侯是信奉武力的,孔子在哪里都呆不住,有时就不免仓皇出逃。所以李零才会根据经典记载,把孔子定位为“丧家狗”。
孔子与七十二门人
孔子从一开始就是入世的。孔子关注的仅仅是人性、作为社会人的修养与人际关系,说他是人本主义也罢,算他有民本精神貌似也可以。孔子对宗教敬而远之、对天地宇宙缺乏兴趣,他的学说集中于行为规范及其实践,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用道德指导功利行为的伦理学。孔子虽然对当时的现实不满,却是由于“礼崩乐坏”,与其说是批判性的,不如说是出自对周公时代的肯定,那个时代就是孔子心中的理想社会。重视社会秩序、高扬道德标杆、向往乌托邦是孔子思想的原点。
我其实对“丧家狗”这个说法是有保留的,现世功名追求和寻找精神家园是有所不同的。孔子奔走游说,意在找到政治舞台,履践自己的理念。孔子与七十二门生的关系,也不仅仅是师生,多少也契合那个时代有远大抱负者结纳死士的模式。换个角度看,孔子并没有仅仅致力于做一个思想家,他更想在现实社会进程中有所作为,然而一直碰壁,结果反而成了历史上的圣人。中国人的理想自古以来与现实紧密相关,理想的实现被认为比理想本身更重要。从这个意义上讲,有理想和理想主义精神,往往是不等同的。
即使想象孔子在世时是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为什么他身后会被奉为全民圣人,悬挂在中国人头上千余年,至今仍有众多崇拜者,久热不衰呢?这个问题是个大题目,自然不是一篇短文能够涵盖的,多少代学者探讨了这么久也未见得说得透,看来只好继续研究下去。
不过,除了后来历史的种种因缘际会、时势需要,姑不论后世儒生对孔子的修正或篡改,也有必要从孔子的思想本身去寻找原因吧?一种思想能够逐渐被改造、通俗化成经久不衰的统治思想,多少该是由于它的内在理路更适合被用于意识形态吧?
我看关键还是在于孔子的基本态度,孔子是保守的,他念念在兹的是回归原有的秩序,而不是质疑当下。由于君主制、君臣父子的尊卑,在他乃不言自明的存在,孔子学说对于后来的多数统治者来说是有利于稳定的因素。经过一千多年的弘扬宣传,汉、唐、宋几代的理论发展创新,儒家终于随着科举制的施行成为主流意识形态,随后深入民间,构成传统道德观的基本律条。
从宋朝到新文化运动发生的近千年之间,儒家思想变得越来越不容质疑,虽然有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分歧,却都是在一个不言自明的大框架之内。偶尔有异端如李卓吾,在当时都被迅速抹杀湮没,须过几百年后才放光彩。
在漫漫时光之中,始自孔子的入世思想,渐渐浸透到无意识层面成为一种心灵密码。追求人世间的成就,或者说博取功名利禄是天经地义的。因这种不言自明、预设的密码影响所致,入世之心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不过这绝不是一种功利主义,反而是出自高尚的道德追求。在老子那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然而在孔子那里则天地自然均可不论,唯“仁”是人间正道,是用来判断人的德行的。入世的天然正义性,在于其必须是“仁”的实践。所以入世自有其超功利、理想的一面,所谓“求仁得仁”一直是被推崇的道的境界。
以人为中心的孔子思想,虽然往往是仁人志士的精神支柱,却也助长了从人定胜天到无所畏惧的狂妄。孔子表述之清晰,是非之分明,虽然更符合人性的思考习惯与惰性,却也为中国知识分子以道德代言人居高临下的传统奠定了地基。
孔子在历史河流中有过无数的追随者,随着儒家思想的发展,孔子成为中国主流传统的源头,自然从“丧家狗”上升为圣人。圣人的学说,不仅提供道德伦理的根基,很多时候蜕变为信仰,在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国度里,相当程度执行了宗教的功能。
三
从董仲舒的独尊儒术开始,孔子思想就获得了正统地位。然而东汉末年的乱世动摇了大一统王朝,也使推崇君权的正统思想变得可疑。魏晋玄学应运而生,诠释老庄、崇尚自然、怀疑名教。这也是出世行为成为流行唯一时期,一直到东晋南北朝,避世谈玄始终颇为时尚,尤其是高门望族子弟乐此不疲。即使在唐朝,玄学依然受重视,被列为与经学并重的主要教育内容。儒家思想统治的真正确立是在宋朝,玄学已消亡,理学在构建架构时采用了部分道家和佛学的元素。老庄从此不复有传人。
从董仲舒的独尊儒术开始,孔子思想就获得了正统地位
老庄思想日渐式微倒也其来有自:老子的思想,到了其后不久的黄老之学那里就已面目全非;庄子的集注,不少由后世的儒生完成。作为民间宗教的道教,虽然其思想来源可以追溯到老庄,但其发展与演变与之并无多少关联。魏晋玄学虽然有贵无、崇有等思想史上的意义,然而耽于清谈、流于空疏,多半是贵族的思想游戏,也就随着贵族的衰亡随风而逝。
老子的逃遁、庄子的逍遥,是中国思想史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坐标。春秋战国虽然据史书记载是四分五裂、战乱频仍的时代,但是列国各自掌控的能力和地方都有限,人们还是有处可逃的。这种自由度在秦始皇灭六国、天下归一之后逐渐递减,到了阮籍就要借酒装疯,陶渊明则是避居乡间,自食其力了。随着科举制、教化乃至君权的日益强化,老庄思想被边缘化是再自然不过的。
从根本上看,不可知论者是没有传人的,唯有在漫长岁月里,偶尔听到寥寥无几的呼应。老庄思想得以流传至今,与其说是思想本身的演变,不如说是由于人生无常、宦海险恶这一不可逃避的现实,使一些失意知识分子不得不在老庄的怀抱里寻找安慰。当他们在老庄思想中获得内心的宁静,便具有了一种出世情怀。
当入世成为全民冲动时,出世情怀自然就成为一种稀缺,需要相当的修为才能够获得。历朝历代总有一些隐遁山林、逸世独立的高人,其中不乏在文学艺术方面卓有成就者,不过在思想史上能够留下名字的人并不多。本来是以老庄思想为依托的出世,渐渐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往往是入世受到挫折之后的选项。“达则兼济天下”才是理想,“穷则独善其身”是一种达观、也是一点坚持。背后的价值观与思考方式,其实和老庄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因为孔子成了圣人,关乎信仰,在近现代又一次“礼崩乐坏”时,批孔与尊孔的拉锯战分外激烈。新文化运动以来,孔子屡次被批得体无完肤,然后又从废墟里被找回来。革命不管真假,都要打倒孔家店;保守无论新旧,齐唱赞美圣人歌。我以为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孔子的思路久已进入中国人思维的潜意识层面,以至无论批孔还是尊孔,着眼点都在新建或重建信仰和意识形态。现代理想里的严格秩序、终极目标和孔子的道德乌托邦在思路上自有暗合之处,所以才会迅速取而代之。近人已指出,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方法其实很传统。
十九世纪末以来非孔疑圣的思想来源于西学,与老庄毫无关系。在密度极高的历史波涛中,出世更像是虚无与消极的梦呓。二十世纪的中国,写满了革命、战争和运动。关于传统,批判未必是真批判,继承几乎是痴人说梦。至于批判继承,基本只能当一句口号看待。到了二十一世纪,发展压倒一切,而历史热、所谓国学热也似乎经久不衰。
这样的文化风景究竟意味着什么?经过商业化包装的历史、所谓国学又将走向何处去?我对这类问题远比对孔子是否算“丧家狗”感兴趣。虽然我知道,答案是没有的。很可能,现象随着时间的风无影无踪,而所谓本质,只是人们心中的念想。四分之一世纪的高速成长,正在激发着当代人的入世冲动,很少有人想到,出世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是一个并非因为失落的选项。
其实,在这个微凉的秋夜,也许最好的方式,是远离所有人的声音,摊开一本《庄子》静静地读下去:“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在任何时候,思考、领悟,只在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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