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烁
破脸
每当你觉得川普已经体面丧尽,总有些新东西出来刷新下限,比如最近流传的川普莫斯科奇幻之旅。真假不知,只知道美国情报部门把故事在流传这件事给川普本人做了简报。如果你想知道是什么,搜川普,莫斯科,golden shower。
川普就任前主要在推特上治国。一次发得性起,本想表达“没有先例(unprecedented),误作unpresidented,于是发明新词。笔误谁没有过呢?这个词错得太巧,“没有总统相”,简直一语成谶,立成美国网络热词。
人都有两面,美国总统不例外。没人指望美国总统洁白无暇,要真是洁白无暇选民还不一定放心。但像川普这样公认人品堪忧、体面无存还能被选为总统,在美国历史上没有先例。专治美国当代政治史的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贝弗利·····凯芨说,川普的政纲在美国政治史上不算独特,更敢干的还有,不体面倒真是刷新了纪录。
美国总统最后被发现不是个体面人的不止一个,但川普当选总统,不是因为这些选民不相信他不体面,人们自欺没有到这种地步,而是尽管不体面仍然选他。选他的选民们确实与现体制撕破脸了。这事能发生,重塑许多美国人对国家和人民的自我认知,玫瑰色褪去。
我赴美游学之前,川普还只是共和党候选人,一位深谙美国的学者跟我说,在那边有如果遇到关于中国的问题不好回答,有人对中国有啥不理解,你就跟他说,川普还能当总统候选人呢,中国发生点啥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我如法炮制,果然好用,川普当选之后就更好用了。
两个预言
预测是件不靠谱的事。但预测者总是前赴后继。没有办法——如果没有预测,人无法往前走哪怕一步。统计学家说,模型都是错的,还好有些还有用。预测同样。
在耶鲁的享利·卢斯中心大讲堂上完课,保罗·肯尼迪给我拿来的书签了名,《大国的兴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他的名著。书的框架简单有力:现代大国兴起总是经济与军事同步,两者都依托于技术进步与组织创新,财富有利于扩充军力,而军力总会用来获得和保有财富。大国兴起之时,这一切都在向上的正反馈之中;大国衰败时,这一切陷入向下的正反馈。向下的节点何时到来?扩张过度。
可惜,肯尼迪依托这个框架作出的预言却是错的,它认为美国将衰落,结果成为反向指标,80年代末出书,美国却在90年代后再攀顶峰。
美国赢得冷战,催生另一个著名预言,福山说,历史终结了。
福山长于宏大叙事又紧扣现实政治走向,当时在兰德公司担任政治研究员,发表文章《历史的终结》,随后扩展为专著《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以浓烈的黑格尔史观,宣布历史终结于自由民主制,击中了“冷战”结束后的时代精神。书成为现象级畅销书,人成为那个时代的首席政治寓言家。
当然,这个预测又错了。历史何曾终结过?预测总错。克尔凯戈尔说,我们总是向前生活,向后理解。
风水轮流转,今天似乎正在印证肯尼迪的预测,尽管晚了20多年。福山也已弃绝昨日之我,以上下两本巨著《政治秩序的起源》、《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再度撬动政学两界。 在其中,福山特别地强调了政府能力(state capacity)建设,而对美国政治的判断,充分体现于他发表在《外交》季刊上的一篇文章的标题:《美国在衰败》。
我问福山,你的看法是怎样变的?福山回答:“我对基本问题的观点不变,即随着社会进步和现代化,历史会朝着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前进。什么样的社会能够屹立在现代化进程的终点?与25年前一样,我仍认为是那些具备一定形式的自由民主和市场经济的社会。”也就是说,不是历史终结了,而是历史应当终结。
“应当”不是预测。
我对福山的采访发生在这次美国总统大选的初期,当时的舆论和预期中,川普不过是颗流星,转瞬即逝。福山认为美国衰败,不是针对川普,而是针对两党政争失控,政治失效。“美国的问题主要在政府。我对衰败的定义是,强有力的精英集团能够获取政治权力,以保护自身利益。在过去几十年,大利益集团和游说机构的权力正在上升。美国的另一个问题是两党政治的极端化,这锁死了美国政府,使其在一些基本问题上都很难做出决定。”
当时,人们关心的还是比如政治门阀问题:在过去八届总统选举中,至少有六次选票上出现了克林顿或者布什家族的名字。是不是美国政治衰败的表现?福山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某个家族长期保有政治影响力的例子,各国都有,美国也不例外,至少在美国是选民的自愿选择,偏好一些已经形成品牌的政治家族,克林顿和布什这两个家族的品牌就很有力量。”
不过,他并不认为布什家族的杰布·布什能成为共和党候选人。“这个我们等等看。”这个福山说对了。
今天,福山说的政治极化、利益集团主导政策等等都还在,惟独政府锁死无法决策不再是问题,问题变成一党同时执掌国会两院,总统川普会如何拔腿狂奔。历史一再重演过,僵局之中想打破僵局,打破僵局后则想回到僵局,因为政治僵局终结之后,天平总是暴烈地倾斜。这是政治僵局的围城。
福山最新文章《美国:政府失败》叹息川普式民粹民族主义兴起,预言不亚于冷战结束那样大的全球动荡。这次预测会怎样?
大家都靠硬实力的世界
预言美国衰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显得靠谱。冷战结束以后,美国硬软实力达到巅峰,然而不过十余年,反卷即已到来。
回头看,这一切始于小布什政府2003年入侵伊拉克。基于一个错误的逻辑,发动一场不必要的战争,扩张过度,虚耗国力,最终始乱终弃,道义受损。
再过数年,2008年金融危机到来,美国经济遭受重创,金融业推出雷曼斩首示众,其余依旧;大水漫灌固然出自维持金融系统稳定之不得已,但加剧贫富分化也是事实。左右两翼的极化主张和行动此后相继登场,茶党,占领华尔街,桑德斯社会主义,然后川普异军突起,摘走果实。经济催动政治,在美国就是这样从发酵到喷涌。
对全世界特别是对中国人来说,2008年金融危机更重要的后果是全球经济包括中国经济以美为师的时代结束了。这是真正的范式变迁。
在中国巨人站起来之时,美国模式自己丧失了智识领导力(intellectualleadership)。这些已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前财长享利·保尔森在《与中国打交道》(Dealingwith China)里讲到,2009年,一位中国财经决策者对他说,美国不再是老师。
接下来中国会以谁为师?估计没有谁了,中国是真正开始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条未知的道路。华盛顿共识,北京共识,都成过去时。未来没有共识,大家自行其是。
按照约瑟夫·奈所说,软实力就是无需大棒威胁也无需胡萝卜利诱其他国家自然景从的能力。美国今天硬实力仍然天下无双,但从伊拉克战争到川普上台,一层层地,道义领导力、智识领导力、道德领导力渐次耗散。
川普会怎样执政固然说不清楚,但即使是对他最友好的想象也不过就是成为这样个总统:重商,整军,凌弱,把美国利益更多建立在排他和攫取上。所谓不在乎政治正确,就是这般赤裸裸地不正确行事。我们对这种领导风格并不陌生,倒很熟悉,全世界绝大多数领导人都是如此作法,只是对美国也能选出以此为公开政纲的总统感到陌生。
刚到耶鲁时,我问阅尽冷战的国宝级历史教授加迪斯,如果中美对峙加剧,会不会重回类似冷战状态?加迪斯说不会,因为冷战两大阵营对峙有意识形态因素;今天如果回到过去,会回到力量平衡(balance of power)时代。那个时代,按西方历史学教科书是从1646年威斯法尼亚条约建立民族国家体系到1945年联合国成立,事实上则要长得多,贯穿人类已知的全部政治史、外交史、军事史。什么是力量平衡逻辑呢?就是秩序只存在一个国家内部,国家之间没有终极裁决机制,永处丛林状态,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当下的利益。在所有对国家间关系的理解和实践中,它离政治正确最远。大家都靠硬实力。
同在耶鲁任教的查尔斯·希尔(Charles Hill)跟加迪斯一样悲观:于二战后形成的自由化的、普世的国际体系正在过期,美、俄、中、欧都在离开大厦(leaving the building)。希尔是极资深的美国外交官,曾任基辛格的高级助手,参与中美建交进程,打开了中国大门。“这个体系现在无人维持,”他说。
奥巴马短命的变革
本专栏曾经讲过中位选民定理,即两党政治中,为争取最大数量的选民,双方政策取向会趋同。美国政治选举历史曾经相当符合中位选民定理的预测,但十几年来的政治现实离中位选民定理预测越来越远,极化越来越严重。
在一系列问题上两党相争,共识越来越稀少:怎样对待伊拉克战争/怎样对待堕胎/怎样对待同性婚姻/怎样对富人征税?种族问题更是房间里的大象,不讨论,假装看不见,但政治动员力极强,帮助把川普推了上来。
有分歧是政治常态,没有分歧就没有政治可言,但有分歧无妥协就是问题。美国政治是典型的钟摆政治,总是来回摆动,不会长期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今天也还是钟摆,但摆动幅度显著加大,而摆动频率变密,所谓撕裂。
奥巴马成功之处也是其失败之源。他找准时机,在民主党长期努力的几条战线强行突破,比如普遍医保,又比如同性婚姻。强行突破的后果是成功难以长久。对方一旦得势,反卷来得会更加迅猛。奥巴马医保今天自身难保。
前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霍华德·迪恩对耶鲁世界学人们说,这一代台前的美国政治家们都应该退下来,美国人民真正需要的是互联网一代领袖。我知道他的意思,换新人,带来新思维,放下历史包袱。要超越两党政争已难从中自拔的一个个泥潭,必须要重新表达问题,因为老问题已成死结。
我问他,可是,奥巴马不正该是这样一个总统吗?
迪恩苦笑:一定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奥巴马太一意孤行。
迪恩说得对不对,我对美国政治没有了解得那么细,照录而已。想起多年前,奥巴马以“变革(change)“口号崛起时,一位美国外交官对我说,谁想当美国总统都得向公众把自己定位为局外人,声称要打破现状,但没一个能做到。
奥巴马确实没做到,在他任上:
——他竞现了承诺,结束战争,让美国士兵从中东回家,但中东近年成为向世界输出恐怖之源;
——他与伊朗恢复正常关系,伊斯兰世界随即兴起新的大国争霸:伊朗对沙特;
——海豹队干掉了拉登,但IS兴起;
——他通过了奥巴马医保,但即将被巅覆;
——他促成同性婚姻合法化,但美国最高院即将右倾;
奥巴马其实是近年少见的有为美国总统、卓越的战术家,在政治极化,僵局难破之时,仍抓住机会做成许多他承诺过要做的事情,但这些成果现在看就算一时取得也难维系。高度极化、摇摆激烈的政治博弈中,强行过人,一时得手,却无法持久。
说不清是政治极化造就了奥巴马打法,还是奥巴马打法加剧了政治极化。
今秋在纽约街头,看到几个黑人小伙子行骗,收钱的时候朗声叫道:Obama wants change, we want 20! (奥巴马才要零钱(变革),我们要20美元!)
现在,川普总统要就位了,搞不好他是那个真正打破现状的人。
漫长的衰落
在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吉本开篇提问:衰亡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罗马帝国衰亡要花长达三百年时间?
吉本用煌煌六卷本来回答这个问题。一言以蔽之,则是罗马败于缓慢的内溃,政治、观念、经济、军力缓慢溃散,终至衰竭。外敌只是表征。蛮族最终涌入罗马,不是因为他们很强,而是因为罗马自己太疲累。反过来说,罗马衰败三百年才灭亡,也是因为罗马体制没有真正的外部竞争对手,没有什么别的值得与它相提并论。全世界只好等着它慢慢溃疡,衰朽,然后一阵风将它吹倒。填补罗马留下来空间的不是新帝国,而是漫长的黑暗期。
危机还是陷阱?
在耶鲁期间选了门全球政治课,其实是门阅读课,老师选了十二本书,学生每周读一本,每周一个学生作读书报告,另一个学生则要勾勒出这本书与其他书的关联。然后是课堂讨论。除了我之外选课的都是耶鲁本科生,读书报告和课堂讨论的水平很高。许多人问我如何读书最有效,上这门课就明白了,读完就要讲,最有效。如果你为读书苦恼,把这门课的做法复制到微信,先找个好老师列个书单,再用微信组个学习小组,每周轮讲。学习办法多得很,关键是得与自己博弈。
回到正题。
《信心陷阱》(The Confidence Trap: A History of Democracy in Crisis from World WarI to the Present)是我在这门课上读到的一本好书,主旨是民主体制韧性超强,以及因其韧性而使人们掉入过度自信的陷阱,以为民主体制必然能应对内外挑战,因而埋下民主失败的种子。从副题中就能看得出,作者朗兹曼透析现代民主体制自一战以来的历次挑战,每次大敌当前,形势危如累卵,但民主制最终都能贞下起元,履险如夷。一战,二战,冷战,哪次不比现在更险恶?民主不是没有危机,而是时常遭遇危机,正是因为时常遭遇危机而又都安然渡过,才会掉入过度自信陷阱。
读这本书,你一定会想:此时此刻,是历史上发生过的那些个危机又一次来临呢还是已然掉入了自信陷阱?这本书本身给不出答案,因为答案是靠人做出来的。
1月20日,川普当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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