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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嫲的老故事,是我童年的一道佐饭菜

城市画报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09 21:00

正文


老街口的小楼,晴天里都有种魔幻色彩


经过美饰的童话,太过无趣,我更爱它的前身,在民间,动人心魄,谓之怪谈。



周日荐文·061


阿嬷的佐饭故事会


by 棻妮




我童年一道佐饭菜,是阿嫲娓娓道来的老故事。


日头西斜,被亲切地唤作了夕阳,往小城底撒张赤金色大网。檐下,稻草、泥土、根须、残羽织就一只摇篮,乳燕嗷嗷,两三只,雀跃地张开嫩黄色小嘴,闹声细而促,比试着急迫。老燕站在窝沿喂饭,一只一口,忙不过来。


隔壁小饭馆,锅铲抹了猪油,玄青的铁与凝固的白,遇着炎炎灶火,宛如鲦鱼入水,扑腾,窜起明晃晃一条火尾巴,甩出片子肉香,甩出青菜碧绿。这个点,老街、骑楼,蕨在阶前,猫在炉边,睡了一个晌午,都醒了,都饿了。


阿嫲搬来竹椅,在廊前,我说,"阿嫲喂饭"。阿嬷端的鸡角碗豁个小口,像掉了牙的老人,记不清有多少年。碗上一只公鸡雄赳赳,红的冠,墨的羽,还有绿芭蕉,闽南人食饭要好味也要吉祥。


瓷勺里,桃花开得正好,为水与丝瓜瓤吻多了,花瓣透亮如肌。米饭糯糯的,分不清棱角,盛在碗里,似丰腴的雪,裹着热气,雪下,阿嬷埋了一颗我最喜爱的牛乳块。


我坐在小凳上,吃一勺饭,听阿嬷讲一个老故事。


/田螺姑娘/


每个田螺壳里都住着一个少女。


夜深人静,少年打了个盹。他梦见伊阿爹阿姆,他们说,好好读书,中了秀才,就能娶新妇。可是,书这么多,委实读不完啊。少年在梦里,把书撕个干净,他不是读书的料,他也不要新妇,他就想画画,把屋前屋后一片竹林画个遍。


少年醒了,豆油灯芯还剩那么一点,忽明忽暗,屋角上的蛛网,真像适才的梦,又黏又密,兀地朝他扑来,缠住了,他动弹不得,啊,这不就是白日的生活吗?


少年翻了身,这次真的睡熟了。


灶台好久没见正经的炊烟,连墙上的灶君都要叹气。水缸在窗台下蹲着,月亮偷偷溜进来,滑到缸里泡澡,水可真凉。倏而,有长长的光,比它还亮,搅碎了镜子般平静的水面,月亮吓得光着屁股逃走了。


一圈一圈,水纹开成牡丹,少女,发丝垂着珍珠,茂密的,自水里来。她昏睡了一天,当真饿极了,看看四周,一副筷子一个碗。只记得那会在太阳底,晕晕乎乎,有人带她来这缸里,她活了过来。


与她追逐嬉戏的姐姐们呢,肯定回河里去了,阿爹得多着急,少女望望窗外,贼黑贼黑的,路都瞧不见。她叹口气,手过处,哗哗哗,米粒从米缸里溢出,掉一地。


天还未亮,窗户咚咚响,雨来了。少年翻起来,竹枝竹叶被风催得紧,荡太过,格外快活。少年提笔,墨也如疾风,狂野像只兽,纸上的竹,眼前的竹,融作一体。一副又一副,待他驻笔,雨也停了,风也歇了。少年回头,桌上一碗粥还冒着热气。


何时有人送饭来,少年讶异,看看手里的画,真想不出。他也不客气,一口喝尽。


“阿爹说,哪天迷了路,到了别人家里,不要贪玩,就给他做饭去。”


“谁在说话?”少年喝问。


少女自门外转来不躲不避。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是如此吧。少年想。


“你请我来家里,反倒问我?真好笑。”


少年记起那个午后,田埂边一只大田螺,披了虹似的。


你画的竹很好。少女说。


少年羞赧地挠挠头,从未有人夸过他的画,过去阿爹阿姆只会催伊读书考功名。


清晨天光亮堂,万物清欢,婆婆纳、蓝绿花浮在绿波里,点点如破碎的星。草薰风暖,初春气息渐浓,像猫爪上的肉垫,温柔地,贴着脸。


少年执笔,少女做饭,许多话本上的传说都这样,莺莺与张生,多美。


竹叶宽而长,把日头削成薄片,风一来,又从这薄片里抽出丝,缠绕枝头。竹影,风袖,舒服极了。少年与少女漫步,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游。山杜鹃面颊丰腴,带着成熟妇人的模样。少年摘了一朵,踟蹰地,有些不知所措,少女笑了,把它别在发间。


入夜,他躺在床上,她睡在壳里。少年听少女讲河伯,他不吃女孩子,那是人间的巫婆想出来的坏心思。河伯有自己的大厨,便是螺神阿爹。阿爹的手艺可好了,会做九千九百九十九道菜,每一样都能让你想念一辈子。


少年画了许多竹,每一个节气的竹,少女看不出来哪里不同,只觉着好。少年一一指点,颇为自豪。


听少年说要去城里,城里什么样?是不是如阿爹所说的长安夜市般一地繁华,坊肆里是否也有碧眼的西域女子曼妙的细腰,葡萄美酒呢,必定是甘甜的,不知阿爹酿出来了没有。


城里太远,壳太大,少女走不了那么长的路,阿爹还未教她凌波微步。少年带了她做的烙饼与腊肉出发了。


篱笆下,一畦荠菜和野芹正盛,鹿蕨菜握紧小拳头,腌制一小盘,绵滑爽口。少女种的红苋菜再过段时间就可以采摘,捣汁参米饭,紫红透亮,每一粒米都带着珊瑚珠的光泽。阿爹曾夸她的慧根可以承其衣钵。


夏暑一日浓过一日,蝉从土里爬上树,扯着嗓子唱歌,将闷人的暑气唱得更深。少年的竹仍卖不出去,城里字画铺老板笑他,白挂都占位置。


整整一个夏天,少年奋笔。屋后,漫山的竹林被他走遍。无尽的绿,无边风,涌起浪潮,一波接一波,把人淹没。


少女烧的饭菜凉了,不见竹林里的归人。


入夜,一只石冻尾随山溪的脚步,找到这块宝地,咕咕咕,夜被叫得极静。万籁寂寂,一切好似都隐匿起来,只有守夜的蝙蝠,披着黑衣,四下奔袭。少年画了一整天,累了,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伏在壳里,少女想念水藻做成的软床,想念姐姐们的游戏,更想念阿爹的饭香,一道菜一道菜数过去,她还有那么多没学会。她想起初春的那个清晨,少年认真的双眼,比东海三表哥送她的大珍珠还要明亮。但她依然看不懂他的竹,文人的竹。


月钩血丝样的细,浮在山边,愀然地,静默了一整晚。秋风的舌舔破几处窗纸,带着小箭般尖利感,射进屋内。


少年想,明儿得把窗重新糊上一遍,他侧头看看对面的大壳,不知她睡着没有。早晨把最得意的竹给她看,她仍旧只说好,她并不懂我的竹啊,她喜爱的是什么,做饭吗?少年烦躁地踢开被子,哎,明儿记得把纸糊上。


“这幅如何?”“很好。”“今天饭烧得过了。”“不会。”


平淡得近乎无聊的日子。


冬至的前一天,少女的田螺壳传来了细如蝇的声响,姐姐说阿爹知道她在这里,每晚都从水里来到岸上,远远瞧着。他说我的手艺还等着传给我的小女儿。少女知道,她和少年都还没有准备好。


少年从竹林回来,仿佛那一日干净的晨光,桌上粥还热着,那只田螺壳里,风灌入,嗡嗡嗡,是蓝的海浪声,击打礁石,漩涡卷走了他们的过往。


一个春深的夜晚,少年的竹,价至十金,五彩的壳还留着,少女却再未入梦来。


/虎姑婆/


虎姑婆长什么样,没人知道。


村里,阿嫲阿姆们哄小孩睡觉,总要一遍一遍讲虎姑婆的传说,好教孩子们乖乖困觉。


大妹听惯了,二妹听懂了,小妹摇摇头。上过学堂的二叔教她们读书认字,大妹喜欢《山海经》,农作时,惑人的精怪们躲在石缝与河水里,入夜还会来光临她的梦,白尾的腓腓,鹿身的飞廉还有长着一排细牙的当康。


大妹放牛,折一根白茅吹起小曲,芭蕉叶上山臊听住了。回家,母猪与小猪已吃饱,大妹知是山臊做的好事,她下河捉了一筐小虾,放在树下,那是谢它的小礼物。


阿姆和阿爸要去邻村看望阿舅,嘱咐女儿们好生看家。


夜深,老鼠最先出来偷油吃,悉悉窣窣,讨论着哪家米坏了,哪家油好吃。偶有蝙蝠飞过,肉翅扇动,叭叭叭。周遭静得令人发怵。阿姆阿爸还没有回来,是了,他们说要住一晚。


刚刚还明亮的月,被云团裹着,它是不是也冷了,把云当作了被子。


轻轻地,似乎有敲门声,一下一下,又如闷雷,似要撞碎每个人的好梦。大妹往门缝外瞧,月色森森,一老妪头戴抹额,身穿对襟衫,是姑婆。她站在门口细声说,阿妹们,开开门。


姑婆进了屋上了床,跟姐妹们睡一起。她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歇一歇,天亮带你们去姑婆家。


“阿姆他们怎么不先回来?”


“你们阿姆阿爸高兴,喝多了,让我过来。”


窗外的月偏了些,梦游的月,给山林愀然涂上银漆。大妹今天放牛太累了,困极了,睡着了。


咔嚓咔嚓,是什么声音?大妹二妹兀然惊醒。


墙角大米缸,口小肚大,如布袋怪,咚咚咚,米缸吃了什么,作这样的消化声。姑婆坐其上,咔嚓咔嚓,她也在吃东西。


“姑婆,你怎么不睡觉?”


“姑婆饿了,找了些花生米,真好吃啊,你们也来吃看看。”


“大妹转过身,小妹呢?二妹着急。"姑婆,你看见小妹了吗?”


姑婆吃得正高兴,舔嘴咂舌,咔嚓咔嚓,咚咚咚,声音作响。


她递给二妹一颗花生米。


软软的脆脆的花生米,月照进屋里,化作一截人骨,森森凄凄,小妹的指骨。


尖叫,大妹二妹喊出声来,再侧耳听,心房颤抖,轰然坍塌在身体的某一处。四周还是静,只有"姑婆"的尾巴在米缸里拍打,咚咚咚。


月成一面照妖镜,忽明忽暗,山鬼泽精趴在窗台上,许多魂苏醒,吵吵嚷嚷,虎姑婆来了,虎姑婆吃小孩了。


大妹二妹听见心脏仿若撞钟似的,充斥着疼。


小妹、小妹,还在虎姑婆肚子里。 大妹爬起来说,姑婆,我要找阿姆。二妹跟着哭,找阿姆。


虎姑婆把尾巴往米缸里藏好,咚咚咚,这尾巴老大不听话,几要坏了好事。


影木连片,从河岸延伸到林间,隐秘的粘稠的光,像河底美人兽的瞳,是不可解的烈酒,看上一眼足可睡万年。密林无声,笼层靛蓝,夜雾奔腾如野马,混沌而澎湃,汹涌迎面袭来。草堆里,萤的小灯早早熄灭,鹧鸪、天牛纷纷蜷缩成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虎姑婆哼着小曲,挑着担,一头坐大妹,一头坐二妹,抖啊抖,留下一串虎脚印。


“囝仔囝仔,快点睡,


小心虎姑婆,


半夜来敲门。


你的耳朵最嫩,


你的小手最脆,


轻轻咬一口,


再不放你回。”


浓雾一口吞掉了村屋。虎姑婆肚子滚圆,嘤嘤,小妹的哭声传来,她在虎姑婆的肚子里呐。


“姑婆姑婆,我尿急。”大妹说。


“快到家,忍一忍。”


“忍不住,快放我下来。”


二妹说,我也尿急。


虎姑婆放下担子,嘱咐两人莫要走远。


虎姑婆走累了,坐在溪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伸了伸懒腰。月光幽蓝,纱样铺开,老妪显出真身,虎掌大且宽,与石摩挲,尾巴粗壮有力地甩起,击碎一溪流星。


四下望望,目所及处,皆是蒿草、芦苇、桉树、竹林。哪里可以躲,哪里可以逃。


二妹抽泣起来,大妹也怕,小妹还在那老虎肚子里哭,现在可不是怕的时候。


大妹低头,山臊在脚下抬头喊她,小猴样,一手一足。


山臊呵出白烟,身体扭作麻花,越转越快,闪电也赶不上,噗,一棵苍天大树拔地而起。


大妹二妹抓住树枝,奋力向上爬,树叶愈发茂密,遮天蔽日。


陡见平地一树升起,冠若巨伞。虎姑婆大喊不妙,虎啸震山,惊醒漫天飞鸟。天上云气滚滚,亦被这虎声击穿,四散开来。


“好阿妹,快下来,随我回家找阿爸。”


虎姑婆在树下逡巡,枝叶太密,爬不上去。


“姑婆,天黑,我看不见,你送些煤油和火折子来,我好点了照路。”


“你们往下跳,我接得住。”


“树太高,我怕。”


无法,虎姑婆将衣袖卷起,击掌两下,须臾,抖出一桶油一根绳。


绳子挂在枝上,煤油顺着到了大妹手里。


姑婆,你把尾巴伸上来,我们好攀下。


真是傻姑娘,虎姑婆喜出望外,大尾巴一下甩到树里,勾住枝干。


二妹折来许多枝叶,扎成一束,大妹将它系在虎尾巴上。煤油顺着尾巴往下流,滑腻腻,粘住毛皮。


火舌幻化成巨蟒,嗞溜嗞溜吐出信子,缚住虎躯。一虎一蛇,跃至半空,烈火熊熊,缠绕,挣扎,撕咬,那虎忽而化作人形,忽而现出原貌,皮毛发出焦味。


火蟒继续游走,紧紧箍着虎精,风声混杂渐次消弱的痛呼,传遍四野。天地惊动,云雷滚滚,一团火球从天而降,无声地摔进河里,激起千重浪。


烟雾逐渐散去,自云隙中射出一道道光的剑,天亮了。姐妹俩飞奔到河边,虎姑婆的焦尸浮于河面。


小妹呢,河伯袖过处,虎皮胀裂,里面小小的女孩,睡着了。


大妹跑过去,一不小心被鹅卵石绊倒。呵,她还在床上,妹妹们睡得正甜。阿姆在门外喊早。


屋外芭蕉树上,山臊也想起了昨夜同样的梦,实在不可思议。


阿嬷的旧传说口口相传。海妖歌唱,河童游戏,土地,风神,衣怪,鞋精,无论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或是因缘际会世事轮回,奇幻诡谲的传说,永远都在童年里。


有人说,小红帽是黑暗童话,大灰狼最终吃掉了小女孩,童年看过的美人鱼,成了骇人的精怪,也许这才是童话最初的面目。


经过美饰的童话,太过无趣,我更爱它的前身,在民间,动人心魄,谓之怪谈。大人借此告诫孩儿好好吃饭乖乖困觉,孩子听得入迷,更深的寓意需要很长时间才得领会。如今,他们只觉高兴,听一场饭间故事会,米饭也变得可口。


南风过老街,晚霞作胭脂,我搬一把小凳子,回到童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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