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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场特辑 | 丁颜:早婚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2-11 10:41

正文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12月号·新人场特辑



作者简介

丁颜,199012月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见于《大家》《青年文学》《文艺风赏》等。著有长篇小说《预料》《大东乡》等。



早  婚


丁  颜




努尔是镇上最富有人家的女儿,因生得美貌,脾气又温良,小小年纪就被人做媒订了婚,有钱就是这点好,活得自由,不用对自己有计划,也不用对未来作过分复杂的设想,一切的顺其自然都可顺手拈来。

努尔房间的窗子向着花园,有时候坐在窗前绣花的时候,风将窗外大海棠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她的竹箍绷起的缎面上,她用手指拈起粉白的花瓣,看阳光闪烁在上面。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白色的花瓣,变成蝴蝶飞落在眼睛上面。

很多时候,努尔是不喜欢说话和出外走动的人。唯一出过的一次远门,是去麦加朝觐,九岁的时候父母带她去的,除此之外近处远处她都没有去过,朝觐之后她对白色有一种过分的敏感,大朝夜宿在米纳山谷里的情景她一再想起,几百万来自世界各个民族的朝觐者支起的帐篷仿似将米纳变成了白色的海,敬畏的圣白,善良的洁白,包容的柔白。

这一年的春天,对努尔比较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她订了婚。努尔不清楚婚姻与生活之间的关系,但她知道婚姻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这算得上是一件重要的事。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她去镇上买绣花用的绸缎时认识了绸缎铺里的哈伦。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时某地遇见某个人?如果不是意外,努尔想自己不会一个人去那个绸缎铺挑绸缎。绸缎铺的老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来了一批苏杭的新缎子,努尔的母亲要去参加一个宴席,便让努尔自己去缎子铺挑,反正也是努尔在绣花,然后哈伦是绸缎铺老板的小儿子。

见面的时候,哈伦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

哈伦从柜台后面的里间掀了门帘出来,问努尔要什么样的绸子,在里间还有人在说话聊天,隐隐地,有笑声传过来。努尔挑着绸缎,她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已经被晒得发红。

那天的阳光非常明亮。很久以后,每次努尔回想起和哈伦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她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阳光。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光线里,努尔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微笑地看着哈伦。

挑好的一大摞绸缎,哈伦帮她抱回家,一路走在她的身边,蔚蓝的天空洒下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他的脸上,连发丝也闪烁着光泽。

努尔又笑,她的笑淡淡地浮现在唇角。

哈伦说:“大部分缎子都偏白,你喜欢白色吗?”

“是,喜欢白色。”

在庭院的巷门前,努尔拿钥匙开了门,将绸缎从哈伦的怀里接过去,道了一声谢谢,抱着绸缎进去,关了门。

她从门缝里悄悄看出去,就在那一刻一个离去的背影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无痕的烙印。

她抱着一大摞绸缎,下巴抵在上面看向外面,走远的哈伦又折回到大门前,在街门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拍着门环,年轻的容颜,轮廓清晰,眉眼深邃。他穿着一件中山装式的立领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循环的土耳其花纹。

努尔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抱着绸缎,慌忙开了门。

“我叫哈伦。”他低声地说,“我……我……”涨红了脸,像是说不出话,努尔虽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着他。看着他转过身,朝街道的喧嚣走去。

努尔将绸缎抱回屋刚放下,又听见敲门声,这一次开门还是哈伦,眼睛灼亮地,在阳光下注视着她。

“你忘了付钱。”

“昂,你等一下。”努尔进去拿了钱如数递给他。看出了一些底细,微笑了:“你头一次敲门,也是想要提醒我给钱吧。”哈伦淡淡地笑着,看了看努尔的眼睛,又红了脸。

他慌慌张张地从衣服下面掏出一本画册,说:“一本绸缎的册子,你拿进去看看,这批绸缎过几天到,我会打电话过来,若有喜欢的,你可以再过来看。”努尔顿在门前,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接过画册。

半个月以后接到哈伦打来的电话,新的绸缎到了。

半个月里面,努尔每天如常地饮食起居做家务,过着平静的生活,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窗前绣花的时候,抬头看天空觉得阳光比以往刺眼了不少,努尔怀疑自己是盯着绣花太久的缘故,她想,应该停歇一段时间了,那么多刺绣已经做好,嫁妆应该够了吧。

常听人说结婚是以爱情为前提的,但她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出嫁之前愿意给自己绣这么多的鸳鸯枕、牡丹图。

接到电话的那天,天下着雨,天空灰暗,她坐车去绸缎店,看到雨滴从车窗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像一个人的欲言又止,蒙蒙细雨里人来人往的街道,陌生人与陌生人擦肩而过,她透过玻璃注意他们的细节,猜测他们的人生。觉得每一丝空气里面都有故事。

她一直看着窗外,直到到达绸缎店。大概是十五分钟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像是被刺眼的阳光已经照盲了。

很多时候,她一直觉得那个午后的阳光一直跟着她,世界寂静得让她觉得很难受,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呢……

她将绸缎拿回来,真实的绸缎抹上去是冰凉的,远没有画册上的好看,画册上绸缎美丽得过分了些,可能假的触摸不到的东西一般都比真的美吧。

认识哈伦对努尔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个重要是因为,努尔发现她时常会想起他,安静的,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她不清楚为什么那个雨天,她专门去拿绸缎却没有看见他,她从一个女人手里拿的绸缎。

努尔感觉骨骼日益延长,身体蓬蓬生长,也常常觉得孤独,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和父母似乎都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她常常不想见到父母,可是她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心,她爱着父母的。

爱父母,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他们越来越老,老得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撇下她孤孤零零在世上苦度光阴,她就感觉非常寒冷……

有时候又似乎感觉不到孤独,就好像在房间里绣花,她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

自然她也想起过与她订婚的那个男人,她见过那个男人,记得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微笑。

……她和他同住在这个镇子里,之前彼此从没有见过。有时候努尔想她和这个男人可能都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都蜗居在黑暗潮湿的泥土深处,不等太阳出来照开一点裂缝,单靠他们自己是爬不出来的。

一个夜晚努尔在梦里恍惚看到她婚后的生活,犹如他们见面时一样相对无言,然后开始吵架,那个男人不停地花钱,所以努尔感觉到很重的压力,她必须不停地不停地绣花来挣钱,她怕他们会饿死。

不过现实中她好像总是被幸运星照耀,从来不对自己有计划,也不争取任何东西。来家里做客的远族舅父,和她的父母谈起这件事,这个男孩在外面留学,再一年就毕业回来了,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不如给努尔做个媒。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事。

努尔的母亲问:“男方有多大?”

客人说:“刚满二十二。”

“让他们见个面再说,应该让彼此见个面。”

女儿稍微长大,做母亲的急着脱卸责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也不能乱来,要女儿自己满意才行,不然过后的麻烦数不清楚。

等到他们真的见面,已经过去了半年。努尔能够感觉到两家人都为了促成这次见面作了些努力,克服了一些难以描述却确凿存在的阻碍。

努尔比她哥哥先结了婚。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天下做父母的多半指望的都是儿子,女儿只是生活里的调味剂,养大了,好好嫁出去也就心安了,努尔的母亲还说了许多旁的话,努尔记不清楚了,总之她嫁出去,她母亲就放了心了。婚礼那天空气里都是阳光和玫瑰花香,努尔得来很多的祝福,她抚摸着穿在身上柔软的缀满珍珠的红缎吉服。心里充满甜蜜。很多年以后,努尔才知道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

从婚车下来刚落脚婆家被扶进新房的时候,新婚的夫婿好像照着民间的流传,有意在她的头上拍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拍得太重,她盖在红纱下面的眼睛里闪出了金星。

婚后生活跟婚前是一样的,简单、寂静,唯一的变化是她从一位懵懂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要操持家务的妇人,一头长长的秀发盘成发髻,规规矩矩放在头纱下面。

婆婆年轻,脾气也好,时常帮着她分担家务,努尔趁着闲还在家里养了很多花,很多花都开了,但努尔依然是孤独的。

婆婆并不将她养的花当花看待,要折就折,要连根拔也都随随便便。家里不仅婆婆这样,连其他人也是没有一个爱护这些花的。从来不注意,要想从上面踩过去也就踩过去了。

花儿死了,太阳落下去,风吹着树叶摇起来,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外婆的歌谣,萦绕在周围,她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胡迪工作加班没有回来的夜晚,她推开房门看了好几次,又都把房门关上,她又打开门向上房看看,上房是公婆的房间,早灭了灯,月色朦胧在云雾中,院子空无所有,只有西厢房隔着窗帘还亮通通的,窗里传出格格的笑声,这笑的是她的大姑子,婆婆的大女儿,胡迪的姐姐,只因在外求学没有出嫁,偶尔回家来住,这笑声让院子越显得异常寂静。努尔又关了门,窗里的笑声好像能听到,使她的心也沉静起来,她想也许大姑子是在跟某个人谈恋爱吧。

婆家有一位大姑子,有一位小叔子,大姑子读书没结婚,小叔子还小没结婚,都住在一起。胡迪说:“努尔,父母要与我们分家,让我们搬出去住。房子是早年买好的,在中街,虽然有点热闹但很美丽。露台上装了落地窗,可以在里面再养一些花草。”

努尔想反正迟早是要分开过,那早点独立也是好的。他们搬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噪杂的声音,每次车辆经过时,都有一道亮光划过玻璃。努尔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被现实摧毁。

胡迪和努尔一起回娘家去过节,胡迪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男人,因为是夫妻,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胡迪说:“努尔,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突然搬进新的住宅楼里有些不适应?”

努尔说:“可能没休息好。”

胡迪笑了:“还是多出外晒晒太阳,在房间里待久了,人会笨的。”

努尔说:“好的。”

她坐在车里,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她摊开手心,让阳光从手指缝隙穿过。

突然她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努尔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生活的痛苦。

“努尔,你与胡迪之间相处不好吗?”她的母亲担心地看着她问。

“妈妈,我活得很困惑。”她将脸靠在母亲的肩头,隐隐地哭了。

“有困惑,说明你在成长。”母亲宽慰她。

回到家里,努尔继续绣花。这一次她意识到,再用心绣出来的花朵,再漂亮,也不会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蜜蜂、蝴蝶永远都不会飞过来停落。但也有好处,即使到了冬天也都不会枯谢掉落。

“晚上你一个人吃饭好吗?我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晚宴。”胡迪说。

努尔的心跳停顿了七八秒钟,然后她笑了,说:“好啊。”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

胡迪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西装和皮鞋走出了家门,努尔也没有吃,她心情暗暗的,穿了大衣,一个人走上闹哄哄的大街。沿着路灯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绸缎店的门前。突然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家里的那些绸缎够她绣一两年了。

但是在看到哈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哈伦在柜台里面忙碌,灯光笼罩着他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他脸部轮廓很清晰。依然穿着中山装式的立领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循环的土耳其花纹。

哈伦就在她的对面,一直边打着哈欠边整理架子上的绸缎,她远远地站着,眼睛很安静地看向他。

街边两个醉酒的男人突然吵了起来,越吵越激烈,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酒瓶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

努尔受到了惊吓,走得非常快,街上除了偶尔穿过的车辆,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终于走到家门的台阶边,她停了下来,淡淡地,仰起头看着天空,星光模糊不清,但空气很清爽。

她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一种沉默在她的身体里,不停地膨胀,不停地膨胀,却无法炸开,无法流泄。

她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看电视,胡迪在凌晨一点才回到家里,她将头埋到胡迪的怀里,发出受了伤般的呜咽。

她已经不去探究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了。胡迪现在是她的丈夫,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可能不需要与爱情有关。就像黑暗中看不到对方,但能感受到安慰。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发现自己有些许烦躁。

“你会在夜幕降临时去看一个人吗,悄悄地去看,悄悄地离开?”努尔低声询问胡迪,在寂静的房间里面。

“不会。”胡迪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吧,在开罗读书的时候,有次跟朋友在外面聚餐,从窗边看到一个过路的女孩子,很吸引我,手边正好有相机,就顺手拍了下来,后来洗出照片,朋友告诉我是冰店老板的女儿,我就常常一个人悄悄去看她,远远地站着看她的身影。”胡迪笑起来,“但说真的,现在想起来感觉挺傻的。”

“是吗?”努尔看着胡迪的眼睛,“是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是这样的。”

胡迪“嗯”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努尔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努尔,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地告诉我,我们可以无话不说的,对吗?”

“我看的电视剧里在那样演。”努尔转移了话题。

胡迪身上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那种称得上是智慧的东西,他和哈伦是不一样的,哈伦是她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却没有船。

她知道婚姻生活是合理的,为了让自己余生有一个合理的落脚点,能够吃饱穿暖,为了这些目的,她必须得做一个好妻子,她想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某一刻,她也问过自己,这样的活着,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将脸侧过去,感觉从门的缝隙里,有阳光涌进来,在她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努尔将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

胡迪每天晚上都出去,忙完工作还要忙应酬。

努尔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打电话给胡迪,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她听到手机里声音很杂乱。

手机挂断了,努尔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急促的滑落,又突然停止,像极了一个人的欲言又止。

她躺在沙发上心中十分悲哀,在雨声里将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也发觉自己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瓜子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

……昏昏沉沉刚要睡着,却又被惊醒,好几次都是这样,最后彻底唤醒她的是胡迪回来开门的声音,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捧鲜红的玫瑰,胡迪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进来,笑盈盈地说:“努尔,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有机会成为一个父亲。”

努尔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去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将花放了进来。

他们一起做了晚饭,以示庆祝,窗外雨声大作,发出哗哗的声音。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遇到这样的喜事,也都安静温和。胡迪说明天依然有繁重的工作要做,不如及早休息的好。

因为有了身孕,努尔出去买菜时常会沿着街向前多走几步。窄窄的街道,灰土沉重,街边落满雨迹的民居,穿着偏襟盘纽齐膝长衫的老人在阳台上安闲地晒太阳,眉目温柔,仪态端庄。

这个古镇一直在变,但底蕴里的富裕美丽一直也未曾改变。她悠闲地走着,平静的午后,红色的屋顶,肃穆的寺院,晒满衣服的院子,墙壁上丰茂的植物,白杨树的叶片闪烁着阳光。

都是熟悉的景物,一年又一年,人们来来去去过着平淡而知足的生活。一阵风刮过,青黄色树叶在她面前纷纷扬扬,像是某种突然而至的舞蹈,她看着它,呼吸的空气在寒冷中扩散成白雾。

“啊,下雨了。”

高原的秋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大雨倾倒,努尔站在店铺的廊檐下等了一会儿。马路对面站着一个撑伞的男人,很像哈伦的模样,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男人也走到廊檐下避雨,收了伞抬起脸冷冷地看了努尔一眼,原来只是相似的人,她一时回过神来,其实她本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但是雨真的是太大了,何况是她先站在这里避雨的。

她抚摸着自己的手指,怔怔地想:为什么我又突然想起他。

她一直无法解开她时不时想起哈伦的这个问题。

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十年时间一晃而过,生活像一条经过的河流,依然平和而安宁,胡迪姐姐冗长繁重的婚礼喜宴到了最后的高潮,空中大放烟火,地上炮仗乱飞,努尔胃里泛酸一阵紧似一阵,莫名其妙地呕吐起来,去医院检查,原来已是三个月的身孕,别人的新婚才开始,她却好像已经经历完了一生,再没什么新鲜的事值得关注。

在医院努尔做完一系列检查有些疲倦了,让胡迪一个人去拿药,她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等。

哈伦先看到努尔,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好!”声音很轻。

努尔点头:“你也在这里。”他看过去疲倦,脸上有岁月流经的痕迹,带着模糊的笑容。

“生病了吗?”他问努尔。

“做产检。”

“你怎么样,还开绸缎铺吗?”

“早不开了,换了一个营生,也已经很多年了。”

“我也不做刺绣很多年了。”

“我知道,绸缎铺关掉的时候,剩下一匹白色的绸缎,是你喜欢的白色,打电话去你家,你母亲说家里已没人再作刺绣,你已经嫁人了。”

这些年哈伦跟她一样也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接着又有了第二个。

胡迪带着努尔走下楼梯的时候,哈伦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努尔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跟他点头道别。

在车里,胡迪笑笑地,对努尔说:“怀孕三个月了,你自己竟然不知道,活得怎么这么糊涂。”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努尔:“你跟那个男人以前认识吗?”努尔点点头:“很久以前在他的绸缎铺买过缎子。”除此之外无法再作出更多的解释。

胡迪又送了她一束鲜红的玫瑰。

回到家里以后,努尔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玫瑰,眼睛愣愣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鲜红的花瓣。

她记得她跟胡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胡迪送给她的也是这样一束鲜红的玫瑰,很多年前,努尔第一次见他,非常非常害羞,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胡迪的微笑很快乐,分开的时候胡迪送了她一束玫瑰,她就乖乖抱在怀里,啊!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哪怕现在想来都觉得还在害羞。

“你爱我吗,胡迪?”努尔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胡迪沉默,然后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努尔不说话,胡迪走过去,抱住她的头,亲吻她的额头,她的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紧紧地,紧紧地将脸贴在那温热的胸口上。

努尔想,他们其实都已经老了,但彼此间却仿佛刚刚才学会用成年人的方式交往。她不再细究这种感情,也不再对爱情下任何定义,生命里该有的她似乎都有了。

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已经熟睡的丈夫,岁月纷纷卯足了劲儿往前跑,人紧追慢追,无论怎样都会掉了队,他们的一个孩子已经长大,一个孩子正孕育在腹中。努尔又想起十六岁那年春天那一片明亮得刺眼的阳光,笑淡淡浮现嘴角,原来那个男孩也已经结婚了,也如丈夫一般有了青色的胡茬,在倒数上去的十二年间她只见过他三次,说过两次话,从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他。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白色,蒙眬间她又淡淡地笑了笑。






(文内图片若未标明均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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