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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收获》| 短篇:小寒日访程爷(张翎)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17 21:37

正文

Mid-Autumn




小寒日访程爷

张翎

王钰约了阿陶元旦过后去看程爷。动身的时候,下了几天的雨突然停了,轰的炸出一个大太阳,晒在身上酥酥痒痒的,像爬了层蚂蚁。

       “二十一度。啥妖孽,还是不是小寒了?”阿陶骂了一句,把外套脱了,扔在后座。

       阿陶跟程爷熟,前一次也是他陪王钰见的程爷。

       “你说他还认得我吗?”王钰问。程爷刚过完九十八岁生日,正在往九十九岁上奔,记性像一张网眼很大的筛子,落上去的多,留下来的少。

       “前两天老马去了,提前做了个准备。给他看了视频,说是记得。鬼晓得,这个岁数,上午一个样,下午一个样。”阿陶说。老马是志愿队的头儿,阿陶是老马的副手。

       路不远,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到了村口,王钰说要看看风景,阿陶便在一棵槐树底下停了车,两人走路进村。路是土路,雨压过,倒也没什么大灰尘。路边都是两层的矮楼,有石灰墙的,也有马赛克铺面的,不同时期里盖的,各有各的路子,横不成行,竖不成列。各家门前的竹架上都晾着衣服,有的还湿哒哒地滴着水,是婆娘们赶着天晴刚洗出来的。田里有些耐冬的青菜,阿陶指了几样,王钰大多不认得。日头把黄的绿的都洗成了灰,王钰一下子觉出了身上那件沉红呢子大衣别扭。

       程爷住的是老平房,陷落在一群矮楼之中,好认,却是难找。阿陶来过多回,回回都走过了。兜兜转转的,才在两座小楼的夹缝里,找见了程爷的乌龟壳。房子是程爷死去的老伴的。准确地说,是他死去的老伴的头一个丈夫的。那年程爷从牢里放出来,已经四十六岁。回到村里,发现爹娘留下的那间老屋早塌了。砌墙的石头,已被邻人挖去盖了猪圈,连窗框都被人拆走做了柴火。爹娘和哥哥都死了,嫂子带着孩子改了嫁,他就在队里的农具仓库睡觉,地上铺块塑料布,夜里脸上爬着老鼠。村里有个姓萧的寡妇见了不忍,就把他给收了,好歹算个劳力。

       程爷在娘胎里就不老实,没日没夜地闹腾,差点把他娘的肚皮踢出个窟窿。从小爱打架。四岁时,邻人的鹅啄了他一口,他抓起一块石头,就把鹅拍成了一坨肉泥。长大了越发不可收拾。一个不中看的眼神,一句不中听的话,一笔没算清楚的账,一寸越过他家地界的篱笆,他懒得骂人,直接就用拳头说话。祸闯大了,也跑出去躲过几年。名声传得远了,年过三十还是一条光棍,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三十一岁那年,他闯下了最大的一场祸,和村里骟牲口的阿旺起了争执,一锄头砍断了阿旺的跟腱。故意伤人罪,蹲了十五年监狱。爹娘到老到死也管不住他,牢狱却把他收拾得服帖了。出来后,拳头软了,不再出声。

       乡下人日子过得潦草,不如城里人长寿。渐渐的,程爷就把那些知道他陈年旧事的人都熬死了,只剩了个他自己,还没完没了地活着。村里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出生长大,看见程爷在村后的果园里摘瓯柑,在门前的自留地里拔萝卜搭黄瓜架子,一脸泥塑木雕,从不开口说话。众人只晓得是个姓程的老绝户,再不知其余。再后来,青壮劳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村里住进来一些租地做营生的外地人,程爷就成了弃地里的草,自生自灭,被人忘了。

       直到有一天,村里突然开进来两辆汽车,一队人马捧着鲜花和一条红绶带,走进程爷的家,送来一个装着一枚黄灿灿的纪念章的匣子。众人围过来看热闹,看清了纪念章上的字: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这才知道程爷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那时程爷的脑子还够用,进里屋换了身平整衣服出来,被接到城里,开了一个会,吃了一顿请。饭后,程爷站起来,脚跟“啪”地并拢,直直地敬了个礼,从兜里掏出一张捏出了水的百元纸票,递给领导:“长官说过,不能吃白食。”席间有个记者听了感动,就把程爷的事写成一篇洋洋洒洒的报道,发表出来,四处有人转载。打那以后,程爷的家里进进出出的就有了人声。

       程爷的故事开始出现在各式媒体和网络平台上,被编进各种版本的口述历史书里。村人没想到这个抽巴老头竟有过一段这样猛爆的人生经历,方懂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此见到他,远远的就喊一声“程爷”。他哼哈地应答着,脸上隐隐裂开了缝。王钰偶然看到程爷的故事,便辗转找到志愿队帮忙搭桥,联系到程爷做了一个专访。

       转眼这就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七八年里,世界发生了许多变故。程爷的老伴没了,自己也走不太动路了,脑子从一条偶尔泛浑的小河,变成了一锅糨糊。阿陶从供职多年的商报辞职,利用从前积攒的资源,开了一家文教产品网店,直播卖货,赚了点小钱。而王钰自己,还待在原先那家华人媒体,只是从雇员变成了老板。用阿陶的话来说,是炒股炒成了股东。当年还有个办公室,现在她一个人在地下室办报,偶尔找个临时助理。从前的收入叫底薪,现在的收入叫利润,永远战战兢兢地趴在亏损线上,随时预备着落水。

       程爷的屋子从外表看跟前次没多大变动,依旧低矮,依旧破旧。但凡一样东西烂到了骨头,也就再无可烂之处了。门楣上贴着一张“民族脊梁”的红纸,色泽新鲜,显然不是王钰从前见过的那一张了。只是不知从那一张到这一张,中间还换过多少张。

       程爷门前也摆着一个晾衣服的竹架子,却是光秃秃的,风吹日晒雨淋,白森森的露出竹筋,看着恍如一副人骨。屋旁的自留地里种着菜,喂饱了雨水,叶子精瘦精瘦的,倒不见有杂草。“老马带人收拾过了。”阿陶告诉王钰。

       “地里的事,平时谁管?”王钰问。

       “一个拐了八百道弯的堂侄,偶尔过来打理。”阿陶贼头贼脑地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门,“惦记这间破屋呢。房子不值几个钱,宅基地有用。你别写这事。”

       王钰已经走到门口,又被阿陶喊了回去:“再走一遍,刚才忘了拍视频。国际媒体探访民族英雄,有噱头。我也可以发个抖音。”

       阿陶玩抖音玩上了瘾,每天以放百子炮的速度发推送,路上跟王钰嘚瑟,说已经攒了十二万粉丝。

       “还有什么事是你不发抖音的?”王钰笑问。

       “有啊,床上的事不发,茅坑的事也不发。”阿陶说。这几年阿陶和王钰一直没断了联系,两人已经混成了哥们,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拍后背,不秀脸。”王钰折回去又重走了一遍,突然感觉长出了两只左腿。

       “微笑,背影也要有表情。”阿陶喊道。

       程爷的屋子坐北朝南,可惜窗子小,又被两边的楼挡了光,就有些昏暗。两人从大太阳底下乍一进门,只觉得眼睛掉在了屋外。“咣当”一声,王钰撞倒了一张条凳,身子一矮,搂着膝盖嘶嘶喊疼。阿陶熟门熟路地摸着了一根灯绳,轻轻一扯,黑暗就破开了一个窟窿。王钰一眼瞧见半面墙的报纸,从门口一路糊到将近厨房的位置,都是关于程爷的报道,大多是地方媒体。再看了一眼,她就发现最显眼的位置上,贴的是她写的专访——还是她当年从多伦多寄过来的,整整四版。全球华文文化周刊。报名本来就是粗体,又被重重地勾出了一个圈,旁边有一行颤颤巍巍的钢笔字:著名国际媒体。纸比人还不经老,才几年的工夫,已经皱起一身黄皮。王钰拿指头轻轻一蹭,听见了唦唦的脆裂声。

       著名国际媒体。王钰的脸一热。

       程爷不会知道,在多伦多,阿猫阿狗都可以成立一家公司,不需要注册资本,有个小房间就能办报。世界,环球,国际,宇宙,五花八门的名字,只要不重了别人的名,就可以随意挑。她所在的报纸,即使在最鼎盛时期,加上老板也只有四名正式员工,一个管钱,一个跑广告,两个管采编。实在忙不过来,再雇一两个临时工。采访程爷的时候,报业已过巅峰期,版面从最初的四十版,缩水到了二十版。最惨淡的星期,只卖出三则半版的黑白广告。为了填版面,有时还要免费放置广告。老板对外咋呼,说发行量是一万五千份,实际印数不到两千,放在超市门口任人免费取。若是没取完,剩下的,超市的收银员就拿去包顾客买的酱油醋瓶子。程爷的脸贴过多少只瓶子?五十个?一百个?

       后来实在办不下去,老板就用五百加元的象征性价格,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转手扔给了王钰。王钰愿意接手,是因为办公室租约到期了,她可以搬到家里办公,辞退员工,再减印数。除了印刷费,她几乎没有其他费用,而老客户的广告收入,大抵可以和印刷费持平。丈夫有一份高薪工作,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她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心稳。她是中文系毕业的,她只是戒不了码字的瘾。而办报,是最顺手的解药。

       那回见程爷,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老板从一个位于纽约的亚裔文化基金会申请到一笔专门支持北美华文媒体的经费,需要完成一个关于二战东方战场的调研写作计划。计划内容是书写北美军人在东方战场和中国人携手作战的经历。老板收了钱,把活派给了王钰。正值焦头烂额找头绪的时候,王钰突然在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里,看到了程爷的故事。程爷参过军,接受过美国人的训练,打过日本人。程爷的经历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基金会的每一项要求。于是她一趟飞机飞到中国,兜兜转转找到了程爷。程爷是她的一篇命题作文,一份课堂作业。

       可是,她亏负程爷了吗?程爷在脑子还没烂透的时候,经历了一个高光时刻,出演了一场真刀真枪的好戏。程爷不是龙套,程爷是正儿八经的主角。只是程爷不知道她的班子是个草台班子。程爷用不着知道。真相杀人。程爷的记忆筒仓如今已经满了,盖了盖,上了锁,不会再打开,不会再添新的内容。她在盖子合上的前一刻,往筒里放进了最后一样物品。那是一支火把,叫程爷走进永夜时带着一片光亮。

       更何况,那四个版面,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水和火的锻造。那是她一生里写得最好的文章。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5《收获》)

张翎

海外华文作家,现居多伦多。著有《归海》《劳燕》《余震》《金山》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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