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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收获》| 短篇:白雪(张天翼)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19 22:42

正文



Mid-Autumn



短篇选读


白雪

张天翼

这是个故事,宝贝。

  就跟很多童话故事一样,有好人坏人,有继母,有矮人,有婚礼,有一些小动物,有跟动物说话的女孩,有勇士,还有个快乐的结局。

  宝贝,只是个故事。

1

  麻雀,麻雀,你来了。我这间囚室,只有门上一个小窗,窗框里有远山,有树,最常来树梢点缀的,就是你。

  有时你会用小小的黑眼珠盯着我,真不好意思,我脏得像个乞丐。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瞧这孩子,皮肤真白啊,白得像雪。人人这么说。因此我还没见过雪,就记住了“雪”。

  我的名字也是白的:白雪。

  姓白的人,大概有一半取名叫雪,省事,好记,但很少有人像我这么名副其实。我的白皮肤,是让人惊叹,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的白。他们掐我的脸,捏起我的手正面反面看,哎哟,瞧这雪白的脸蛋、小手、腿。

  最早的一张照片上,我双手捧着奶瓶喝奶,白围兜,白毛线裙,白连脚袜,四周的脸凝目带笑,以目光为我加冕,不折不扣是位公主的排场。第一张生日照,我看着母亲端来的插一根蜡烛的蛋糕,伏在父亲怀中,头颈搭在他肩窝里,慵懒自得,像个融软了的雪人。

  我爱白色。牛奶白得像雪。一杯热腾腾白油漆,每个早晨仰头喝下去,把我肚子里面粉刷一遍,刷得白亮簇新。

  米饭是结成颗粒的雪。奶油是黏稠绵软的雪。长袜白得像雪,舞裙白得像雪,学校礼堂舞台上,十几只有胖有瘦的小天鹅结队站立,音乐响起,细细白腿踢起,抬高,变成钝角,而后锐角,而后直角,像画面快放了的时针分针。白衬衣,红绸巾,我们是唇红齿白的雪。我们手拉手,左右摇晃身体,打开喉咙,放出镀银的声音。

  后来变白的是母亲的脸。

  她先是变苍白、惨白,渐渐白得近于透明。她躺在雪白里,闭着眼忍受疼痛的雪崩。白枕头上,头发还是黑的,战火尚未烧到地图边缘。

  虽然人们背对我压低声音讲话,但我也知道,我母亲的黑发,多半没机会变白了。

  疼稍微放过她时,她叫我坐在床前,给我编样式复杂的辫子。从前她因为忙,每天早晨只给我扎条马尾巴,打仗一样催我喝奶漱口换鞋背书包跟父亲下楼坐上汽车后座……我背对着她,感到头皮各处传来轻轻揪扯的力量。

  她说,我阿雪头发真好,那天夜里一生出来,大夫护士都惊呆了,一脑袋黑漆漆的,头发匀给十个婴儿都够用。头上的力量停了,我心知她正跟疼角力。

  我本该转回身,搂抱她,安慰她,然而我只是直挺挺坐着,手指掐住大腿内侧的肉,转头朝窗外看。外边正下雪。雪像烧乏了的纸钱碎片,被风吹得斜飞。

  楼房背阴处的雪还没化完,她就进了仪器更多更大的房间。我扒在门上,从一小块玻璃往里看,数她的呼吸在氧气罩里一次次造出白雾。雾结起,雾散去。

  她曾短暂好转,回到普通病房,还能起来坐一小会儿。外婆带我上市场,选了一只老母鸡熬汤。汤里的淮山药是我削的皮,到医院送汤时,两手还一直痒,挠得手背胳膊上一片红道道。

  母亲握着我的手正面反面地看,翻到手背时,见我毛衣袖口边缘蹭得发黑,看两眼,又翻回去。她说,回去赶紧涂点醋。一会儿又说,好像用姜抹一抹也止痒。

  外婆不错眼珠地瞧着她,说,喝嘛,吃嘛,阿雪不光削了淮山药,这条人参也是她拿小牙刷,一点点刷干净的,你闺女真能干,以后你可要享她的福呢。母亲说,那当然,我闺女!

  她舀起一段象牙色的淮山药,咬一小口,又放回汤里,撂下碗,把我搂到胸前。她的怀抱变硬,往日温软的床,被褥被抽走了,只剩床架子。瘦得藤一样的胳膊,贴着我的肩蜿蜒下去,一手抓着我手腕,轻轻甩着我手,一下一下打在她手心里,打拍子似的,有急有缓。她心里是不是正哼着歌?我脸朝外,后背挨着她胸脯,不敢真倚下去,暗中腰上使劲,低头看见她的手指甲,片片凹陷下去。外婆轻轻把我拉开,说,让你妈再喝点鸡汤。

  过了一阵,她搔着头皮说,妈,楼下有理发店没?我想洗个头。过些天等能坐得住了,再剪一剪,烫一烫。天天躺着,头发压得没形了。阿雪,妈现在丑不丑?她朝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三天后的夜里,我被叫起来穿衣服,带到医院。一群白袍人在床前忙碌,忙碌渐变为静止,在那一圈白后背上我看见了死亡。

  乱纷纷的手,带来白麻衣和白布条。我只是任人摆布,一切声音成了白噪音,小针似的扎得头皮疼。白布条捆在额头,白麻衣壳子裹住全身,我像被收殓进一口柔软的白布棺材。

  盒子买了汉白玉的,雕成一座微型殿宇,四周围绕白荷花、白荷叶。父亲说,你最爱看荷花,你瞧,以后你房前屋后都是荷花。他呜咽着拿来她爱用的粉饼和唇膏,交进去。

  最后她怀里抱的不是我,是花。马蹄莲的白喇叭哑了,一大捧簇着她蜡白的脸,盖住胸脯,盖住喉咙处插管留下的洞。她成了一个根本不像她的人,一声不吭地被推走。

  她被装着回来,变作灰白的粉末和小块块。她变得我能抱动了。母亲这个词则变成一柄白刃,永远插在我心上。白茫茫的人间,走遍一万条积雪的路,我也不能跟她重见,哭出白骨,我的泪也滴不进她怀中。

  

  乌鸦,乌鸦,你们鸟类会做梦么?

  有大脑的生物,是不是都会做梦?一连吃到好几条肥美的毛虫,是美梦;被老鹰追杀,爪子从背毛上险险擦过,是坏梦,是不是这样?

  有个成语故事叫“乌鸦反哺”,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我羡慕你,我还想为我母亲削淮山药皮、熬人参鸡汤,没有机会了。

  刚没妈那年,我整天昏昏沉沉,一个个白昼就像缠头裹脑的坏梦,心里总觉得还有一种“真”日子,只要挣扎着醒来,跳下床跑出去就好了,母亲就在外间坐着看杂志,一切恢复原样。不知不觉浑身使着劲,想撞破一个不存在又无所不在的透明壳子,气急败坏。

  幸好,不管多坏的日子,稳定地过下去,总会习惯。过于强烈的情绪与生命宗旨相悖,必不能持久。就在我终于快要习惯的时候,另一个白色的人出现了。

  一个老人掉落门牙,多半不再去补,但我父亲和他的家庭还没那么老,空白的地方必须填上。早晚得填。因此放学回来看到她坐在客厅里,我特别镇定,甚至暗中松一口气。她穿白衬衣,藏蓝色的及膝裙,靛蓝半跟鞋,简洁得像一段新闻快讯。父亲介绍她是“侯老师”,她补充——教地理,羞涩一笑。

  她不算年轻了,但很美,美得让我怀疑我跟父亲配不上她。他俩隔得老远,一人一头,长沙发坐成了跷跷板。

  我犹豫一下,挨近她身边坐了。她诧异地一眨眼,朝父亲递去一个惊喜的目光。我见她头顶落着一点糖霜似的白色粉笔屑,想起母亲永不会变白的黑发。

  我不介意她来。只是她留宿的夜,我把头缩进被子里睡,怕听到隔壁传来什么声音——虽然我知道父亲不至于那么放诞,但母亲去后,我对他突然有些没把握,他对我估计也是。

  亲友再上门时,都带着任务,拉我到小屋密谈。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不是自家人断不会说的那种话。每个心窝子里的话都差不多:你爸守了快三年,很不错了,古人给爹娘守孝,也不过三年。像她那样结过婚又没孩子,跟你们爷俩儿这情况,再配也没有。据说她可能是有点妇科上的毛病,不会生,再说句不好听的,快四十了,会生恐怕也生不出了,所以你放心……

  其实我希望她来。她来时与奶白的豆腐鱼汤同来,与甜软的糯米白藕同来,次日清晨又有鲜奶燕麦粥在桌上等我。我很顺溜、很痛快地吞下那些白,却暂时关闭心跟胃口的联系。

  不顶用,世上所有的雪白,都不能将我粉刷一新——那时我哀伤地想,以孩子的执拗和悲观——胸口里的房间锁上了,黑洞洞地旧下去,四壁萧然,只挂一幅遗照。她的柔情,殷勤,只好是潮打空城寂寞回。

  好在父亲眼看一天天振作,腔子里原本黑了的灯泡,又一只只亮起来,直从皮肉眼珠里往外透光。他甚至买了新剃须刀和挂烫机。我才记起他其实是个英俊男人。一个晚上他郑重问我,我飞快点了头。他脸上有一丝凄然,又有些得意,说,我早就决定先问你,你同意,我才会问她。

  我拥抱他,假装领了这个情。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5《收获》)

张天翼,天津人,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已出版小说《如雪如山》《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