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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微信专稿 | 雪落明窗——短篇《白雪》创作谈(张天翼)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19 22:42

正文

张天翼,天津人,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已出版小说《如雪如山》《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等。



Mid-Autumn

2024-5,收获》刊载张天翼短篇《白雪》



雪落明窗

——《白雪》创作谈

张天翼

《白雪公主》应该是世上最著名的童话?尽管现在看来,它所赞颂的德行和爱情已经像欧洲女性用铁紧身衣束出的40厘米小腰和中国旧社会女性的10厘米小脚一样,仅具标本意义。我只喜欢它的第一段,像电影开场:镜头跟着雪花飞扬,下降,雪落窗棂,一个严妆美妇人的脸迎上来,出现在画框样的窗框里,带着一种必将被毁灭的平静和愉悦,仰望铅色的天。接着,画面推近,我们看到血滴在雪上,跟着她的目光,看到针,看到她手里缝的衣服,看到衣服下面,露出彭亨大腹。接着她说了第一句台词。红色,白色,黑色。以血而始,犹如“一夜北风紧”,何等不祥又精彩的起头。

但也只有这点精彩了。主角统统不可爱,公主的脑子也和雪地一样空白,王子爱上一具死尸,还要运回去同吃同住,简直变态。跟七个男人同住一屋,给他们做饭洗衣服(很可能包括内裤袜子),每天还要亲吻七个秃顶,这是我童年心中最恐怖恶心的情节。

我小时街坊里有一个独居的侏儒男人,在十字路口摆摊修车维生。他身高大概一米三几,双腿如括号,走路时左右晃,像个钟摆,有点滑稽。但他面相凶,小孩子们不敢笑他——家大人也都反复嘱咐过,不许笑人家。不修车的时候,他抽烟,跟一些闲散的人聊天,那时他有笑模样。

我莫名地极怕他。跟妈买菜,遇上他,死死低头看脚,妈叫他“大哥”,又搡荡我,“快喊大伯(音“掰”)呀”。我嘟哝一声“大伯”。他笑道:“嘿,真乖。”

人们背后呼他矮子。听家人闲聊,矮子修车攒了不少钱,房又是他自己的,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农村人,图个户口,图个有房、没公婆。人家愿意,反倒是矮子不愿意。他怕基因遗传,再生个矮子。他平时偶尔去嫖。有一次警察突击抓嫖,把他也一网捞进去了。看他像小孩似的蹲在一排大人里,警察给街道办打电话问了下情况,没难为他,没拘留,罚了点钱就放了。矮子回来,几天没出家门,一个月以后才重新出摊。他虽生成这个样,比一般人还更爱脸面。

我心里对“七矮人”的想象,一半来源于他。现在想起来,他有种令我觉得不安的神情和凝视。不过在那个年纪,我平等地怕每个成年男人,矮子的目光不幸投自于一副更惊悚的背景。《白雪公主》是成年男人写出来的童话,作为小女孩的我,没办法喜欢它。

从2018年开始,我陆续写了很多篇改编童话,灰姑娘小人鱼小红帽……让辛德瑞拉跟王子的婚姻告吹,让小红帽祖孙三代大战狼族,非常痛快。好像成年以后有了超能力,乘时光机回去,杀掉童年的希特勒,创造自己的多元宇宙。

《白雪》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仍然有天真的、头发黑嘴唇红的女孩,有幽深的、会吃人的乡村丛林,有矮人们聚居的屋子。女孩跟动物说话。她曾濒死,但终于因为爱,从死亡里回到人间。

小说中间有一大段女孩精神崩溃之际的谵妄呓语,是把《白雪公主》的童话原文拆散,再拼接起来。

想写这个,是为了纪念前几年新闻里一位被铁链锁在小黑屋里的姑娘,为了纪念她的不能被提起。我决定把她的故事写到小说里时,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设,预设它可能发不出来。写完,拿给一位相熟的杂志编辑,编辑也觉得很危险,仍然送上去审了。

删掉铁链,删掉“梅花”,删掉了虽远不如现实惊悚、但搁在纸面上已足够阴暗的几个情节,可惜最后还是没过审。

今年,这个童话系列要集结成书了,书名《人鱼之间》,社领导反复考量,也从书稿里删掉了这一篇。

我非常、非常理解大家的谨慎,一面为此感到抱歉,我拿这么一个危险的小说来麻烦大家,一面也很难过,看起来《白雪》的命运就跟新闻里的姑娘一样了,这朵小雪花,还是只能在天上飘,不能落地。

我真没想到,它竟然还有见天日的机会。

——其实把《白雪》拿给谢锦编辑,好比病孩子基本没治了,大小医院都说带回去吃点好的,不死心的爸妈最后一搏,送到了协和医院。如果协和都说吃点好的,那就……吃点好的吧。

有一天,谢老师在微信上通知我:稿子已过终审。

我跳起来,在房间里哇哇叫喊、折返跑,然后狂喜地告诉给另一位编辑朋友,她是《白雪》第一个读者,最担忧它能否面世。朋友跟我一起震惊了很久,感叹说,也只有《收获》才有这种魄力。

由于前面的诸多波折,我深知主编所承担的风险之巨。我也深知《白雪》并未好到值得它可能招惹的麻烦。为此,由衷地、由衷地感激谢锦编辑,感激程主编。

这朵小雪花,飘,飘,终于轻轻落在这一扇打开的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