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党,脸举,手举,s举,先到先得。”
“158、92斤,小m一枚,有露点,老婆们放心‘举’。”
这是一名博主在某社交媒体平台上公开的个人简介。
只需花费3-20元不等,就可以指定一名未成年人,在身体的隐私部位写上买主定制的名字或内容。若再加价10-30元,可以获得更多“个性化服务”。
举牌,原指在cosplay
(角色扮演)
、漫展等活动中,参与者手持印有特定信息或角色名字的牌子,用以展示个人喜好或表达支持。如今,它成为未成年人一桩隐秘的色情生意。
“又不是真的做‘鸡’,我当时就这么想。”仅限于线上的交易,让杨晨曦14岁考虑“入圈”时多了几分大胆。
圈内不仅聚集了未成年女性,也包含了不少未成年男性。在某社交平台上,搜索关键词“举牌”,有1400多万帖子,129万关注者。
其交易链条主要由三个群体组成:举牌博主,按照买主需求拍摄;代理,宣发、售卖大尺度照片、视频;买主,进行“软色情”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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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举牌博主悠悠新春网络直播的画面,这是她迄今收获最多虚拟币的一场直播。人物面部马赛克为编辑所加
图/
张依琳
随着举牌圈的不断扩大,骚扰、诈骗等问题也随之浮现。
“放大身体部位当成‘卖点’,其本质是一种基于凝视而生产的产品,消费者实际上购买的是一种掌控感。”心理咨询师严艺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入圈
“确实挺色情的。”
杨晨曦如此描述第一次看到“举牌”的感受。她知道“举牌”,是在偶然加入的“二次元”群中。
彼时,杨晨曦正在上初一。晚上,她是短视频平台上的“二次元”主播,由于连续数月的播放数据不佳,她在群里询问“姐妹”如何吸引更多粉丝。
“想不想做举牌?不仅吸粉,还能赚钱。”随后,对方在群里发了几段样本视频,杨晨曦第一次知道,在身体上写几个字还可以有钱进账。
2022年9月,她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发布了第一条“求举”文案。画面中,她身穿蓝灰色校服,用一张课堂作业纸半挡住脸,在纸上写下一份“保证书”,“我保证只做你一个人的宝宝,今生今世只对宝宝好,永远听宝宝的话”,并配文:“第一次举牌有点紧张,请问有宝宝们愿意支持吗?”
杨晨曦将这条视频置顶,并在两周内连续发布了6条视频。很快就有单子找上门,10-40秒的视频成品,用30分钟拍摄,交易额5-18元。第一个月,杨晨曦就有了一两百元的收入。
杨晨曦做的是“脸举”,只要花费10元,就可以让她在半遮挡的脸上写上指定的名字或祝福语。露脸是另外的价格。
相比于前几年滋生的“福利姬”,“举牌圈”更强调身体部位的专属性,如“腿举”“手举”“腰举”“胸举”“私举”
(私密处举牌)
等。不同的部位和举牌内容,对应不同的价格。其中,最贵的是“胸举”和“私举”,40-350元不等。
在一个约2000人规模的举牌代理群中,时常有不同的成员推广自己的业务。群主泡泡出生于2010年,重庆人,相同规模的生意群,她还管理着三十多个。
为了吸引更多买主,杨晨曦在短视频上为自己打造了“清纯女初中生”的人设,滤镜中的她,有时在腿上绑着蕾丝带背对镜头扭臀;有时穿着校服在教室摆腰,或身着一袭蕾丝洋装,跟随背景音乐顶胯。
她现学现卖同行传授的小技巧:刚入行,先秀长腿、细腰和臀部,条件不好可以p
(修图)
;拥有一定的粉丝数量基础后,再露正脸,才更有冲击力;多模仿头部举牌博主的“暗示”动作,包括但不限于伸舌头、舔嘴唇、抹胸、撅屁股;尽量表明自己是学生身份,可以选择校园、宿舍或教室的场景拍摄。
靠着多变的舞蹈风格,杨晨曦在两年多内吸引了30万“颜粉”。最多的一天,杨晨曦有300元的收入。
为了规避相关社交平台的"追捕",圈内人大多用黑话交流,比如“呆梨”指帮助售卖视频/图片的代理,“卷单”指下单,“lx”指联系方式,“非绿”指承接色情举牌。
当有买主找来,杨晨曦会先问一句:“要cd吗?”
(通过变装实现角色扮演,来自英文Cross dressing)
。若是圈内的“老饕”,往往立刻心领神会,给出明确的答复。若是跨圈交流的新人,杨晨曦会在解释后,提示买主,尽量采用圈内暗语或表情包规避平台违禁词。双方交流一些信息后,杨晨曦就会在对话框刷屏“建立绿色网络”“建立美好家园”等文字,避免自己被炸号。
“杨晨曦的行为,如果能证明是在贩卖淫秽、色情视频图片等,那么这些谐音词也无法规避法律风险,但其本身拍摄的视频能否构成淫秽,还有待商榷。”公益律师苏芳说,裙子穿多短算擦边?脱上衣有没有裸露?这些行为是否属于法律中的色情规制范围,一直存在争议。
举牌博主除了自己兜售软色情内容,还可以与代理合作。在圈内,这些代理充当着举牌博主和买主之间的中介。一方面,源代理通过雇佣“二代”“三代”
(指次级代理或下级代理)
在社交平台上加强宣传,拓宽客户获取渠道,提升销量;另一方面,代理们也不断招募举牌博主,为不同买主提供个性化举牌服务。
“年龄小,听话,可长期做”是源代理接收举牌博主的三个主要标准。一位有着八百多位举牌博主资源的源代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想要成为举牌博主,本人不需要长得多好看,这些后期都可以处理,但要经常满足顾客的需求,年龄小的好说话。
据2023年12月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次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调查报告》显示,2022年全国未成年网民规模为1.93亿,互联网普及率为97.2%,其中接触到淫秽色情内容的占19.5%,约有3700万人。
“无论是购买者还是举牌博主,实际都受到了科技带来的‘性’的异化,一个普遍且显著的现象是,在情感与欲望的世界里,未成年人心智化过程是缺失的。”严艺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男生想要和女生约会,需要在“等待”的过程中实现欲望的满足,而现在,只要打开手机,就可以叫举牌博主拍一段自己想看的视频。
举牌圈似乎不欢迎成年人。大龄博主举牌被圈内人谑称为“宝妈举牌”。2024年8月初,32岁的思思在某平台上表示,自己是新人入行,可以先无偿举牌。圈内人不买账,“化妆成这样,像乡下来城里找工作的保姆”“不年轻,就不要吃年轻饭”。偶尔有网友为思思站台,也会被圈内人群起攻之。两个月,思思共接到3个单子,总收入27.3元。10月18日,思思在平台上注销了账号,不知所终。
骚扰与诈骗
“做这行就要有被骚扰的觉悟。”
当问及如何面对网络上的骚扰,杨晨曦说,“但我不是好惹的”。
在杨晨曦视频的评论区,经常会出现“穿这么好看出来卖吗?”“求溺爱”“太漂亮了,我去学校找你”“老婆,尺度可以更大点,我喜欢”等评论。
杨晨曦说,这些人大部分是中学生,正是对性充满想象的年纪。一次,一位买主开出双倍价钱,要求杨晨曦在拍摄举牌视频时,身穿吊带裙,手放在大腿中间,对着镜头发出娇喘声。杨晨曦直接回了一句“滚”,并拉黑了对方。
被骚扰的不限于女性。
举牌博主也包括不少男性,他们举牌同样是以身体展示的方式,包括下跪撩腹、将A4纸置于胯部等。不同的动作、身体部位,价格在18元-200元不等。
李浩宇2022年“入圈”,目前在社交平台上拥有二十多万粉丝。除了赚钱,李浩宇希望在圈内找到对象,每一单交易结束,他都会和顾客说,“有漂亮的小姐姐可以介绍,就当交个朋友。”
然而,在过去两年多里,李浩宇遇到更多的是来自同性的试探和骚扰。在他的社交媒体后台,频繁地收到同性发来的交友信息。
“这些人的恶言恶语可能是无意识地将自己受到的创伤转移到举牌博主身上。”严艺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或许亲历过家庭暴力,当无法抵御暴力时,会不自觉地认同甚至变成“攻击者”。
在南方周末记者接触到的举牌博主中,有不少都说自己曾被骚扰,甚至一度出现抑郁的倾向。在他们的朋友圈中,经常出现“没有人爱我”“什么都不值得”“求求别烦我了”等词汇。
杨晨曦形容,那些语言就像刀片一样,一片一片飞过来。她害怕照镜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谁都不见。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连这一顿也省了。一度,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强入睡,也会被噩梦惊醒。杨晨曦也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但得知咨询费用要每小时500元,她觉得自己不值得花这么多钱。
似乎有种共同的默契,或是为了避免受到伤害,圈内人在交易过程中基本不会透露个人信息,也不会和买主闲聊。若买主近期无购买意向,他们会直接删除对方的联系方式。
17岁的“二代”张欣怡也这样告诫自己的“三代”——莹莹。莹莹是湖南人,今年上高一,在另一公开社交媒体上,可以看到她喜欢吃辣,喜欢明星王一博,周末的时候喜欢和朋友一起玩剧本杀。
但做举牌代理时的莹莹是扁平化人物,娴熟应用行业话术:“嗨,宝宝,你需要什么?”“这套可以秒粗
(出)
。”“有宝宝喜欢的款可以拍下哦。”买主与此无关的问题,大多得不到她的回答。
“若年龄达到16周岁以上,且确定贩卖的是淫秽物品,那么张欣怡层层代理的行为已经构成组织行为,源代理是一种组织犯罪活动。而其他16周岁以上的代理如果是在利用16周岁以下的人实施此种犯罪,则构成间接正犯。”苏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六、二十九条规定,组织、领导犯罪集团进行犯罪活动的或者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的,是主犯。教唆他人犯罪的,应当按照他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处罚。教唆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的,应当从重处罚。
举牌圈的未成年人还进行金钱诈骗。
2024年3月,杨晨曦的后台收到一位源代理人的私信,该代理人提议与杨晨曦合作举牌拍摄,他负责宣传和保证客源,杨晨曦负责拍摄,收益五五分。
杨晨曦对合作对象的印象是同龄人,男性,其余信息不详。刚答应合作,杨晨曦就被代理人要求当天拍摄,次日出图。一通忙活之后,杨晨曦却遭到对方接连不断地挑剔——视频滤镜不合适、姿势不对、服装不达标。
杨晨曦不得不额外购买、租借更多的服化道具。当她再次将拍摄好的视频发给对方时,却只收到一句“我家里有事”,之后便再无音讯。过了几天,杨晨曦被代理人拉黑,对方还卷走了300元的合作费。
相同的戏码第二位、第三位代理人接连上演。杨晨曦累计被骗八百多元。
但举牌博主也并非完美受害者。在贴吧中,有不少买家发帖讲述了自己被诈骗的遭遇。这些诈骗案例呈现出相似的模式:买家下单后,举牌博主常常拖延“发货”,或是在收到款项后失踪,或是将买家拉黑。
由于未达到社交平台规定的银行卡绑定年龄,加之其账户频繁有资金入账,一些圈内人的支付额度经常受到限制,由此催生了“换钱”服务。
2024年10月19日晚,群主泡泡在代理群中提醒成员:“大家不要在网上换钱了,已经有好几位反映被骗了。颜诗诗附和“真实”,并在群里分享自己被骗的经历。聊天记录显示,她和一位圈内的代理互换了一笔15.2元的零钱。她先发起需求,对方说担心是诈骗。为了展示诚意,颜诗诗请对方发收款码过来,先转钱给对方。转完账后,对方就把她拉黑了。
谁在埋单
很难概括买主的某些具体特征。
南方周末记者随机从一位12岁、拥有10万关注者的举牌博主“薇薇安”的粉丝群中,翻看500位粉丝画像,其中约有一半的粉丝的平台社交账号显示空白。从群中活跃度评级为冒泡、公开的粉丝画像中可以探见,观看者有来自某体育大学的男大学生,有来自广东湛江某工厂的31岁未婚男性,还有喜欢美妆、二次元的17岁北京女高中生。
像是一种追星行为,当粉丝在群里分享自己的日常,得到博主的亲自回应时,他们会感到异常兴奋。2024年5月13日,有位来自陕西的14岁初中生的社交账号得到“薇薇安”的回关,他在社交平台上将“薇薇安”的回复消息拍成视频,并私信主播,表示要向全班同学炫耀这一好消息。现在,他成为博主的粉丝群管理员,维护粉丝群的日常活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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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牌圈的博主、代理大多是未成年人,许多买家也是未成年人
图/
icphoto
杨晨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的粉丝群体主要在10-19岁之间。30万粉丝中,有400位左右始终跟随她的铁粉,每次杨晨曦一发视频,他们都会第一时间点赞。有时候,杨晨曦也会在群里分享自己的日常,和粉丝互动。
从社交平台上公开分享的内容可以看出,他们喜欢玩王者荣耀,“吃鸡”游戏,喜欢打篮球和骑行。一位在圈内混迹两年的男性网友表示,接触举牌圈属于偶发过程,只要点赞相关美女跳舞视频,大数据就会不断推送相似视频。
当南方周末记者问及为何喜欢举牌博主时,有一位回复:“看美女睡觉好助眠。”还有人反问:“这不很正常吗?你平时不看美女跳舞吗?”
还有人来消费是为了寻找年少时的“初恋”。
一位在湖北工厂务工的网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的个性签名上,写下“理想型”并艾特一位15岁的举牌博主账号。根据往期视频内容显示,他已婚已育,有一个儿子。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没有其他想法,只是这位举牌博主的长相很像他初中时的初恋,每次看到她,他都感觉自己宝刀未老。
这种“看客思维”,本质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一种凝视,严艺家说,这种凝视通常是具有征服欲的,而通过指定同龄人做出自己内心想要的软色情视频,恰恰契合了他们生理与心理层面的双重需求。
杨晨曦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一年多的老粉,每个月他都会来买一次举牌视频,喜欢让杨晨曦在大腿上写字。偶尔,朋友过生日,他也会请杨晨曦录制生日祝福视频。每次下单后,这位老粉都会和杨晨曦回复一声谢谢,杨晨曦的反应是“很受感动”。
粉丝群像中,有一部分“观看者”本身也是活跃于举牌圈的博主,他们彼此常以“宝宝”或“老婆”互称。2024年8月至10月,社交账号“月月在人间”时常给举牌博主思思留言支招:“宝宝,假发建议换成金黄色”“裙子建议换成A裙更显身材”。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喜欢帮新晋的举牌博主尽快入圈,当有博主真的听取她的建议,她觉得很开心。
群中还隐藏着源代理的负责人。杨晨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类负责人在群里一般不会发声,而是会默默观看群主的粉丝用户黏性,看看是否有签约的必要。
圈内消费者有不少是女性。从2024年6月14日至12月7日,李浩宇在平台上共晒出了152单“举牌”交易图,其买主均为女性。她们称李浩宇为“老师”。闺蜜过生日、自己分手情绪低落、想要一张专属壁纸时,她们都会下单。10月2日,有位未成年女买主请李浩宇在自己的胸口上写上“×××的狗”,以此来博得刚分手的闺蜜的欢心。这条视频晒出后,当月点赞数最高。
倦怠
节假日是杨晨曦接单的旺季,因为很多粉丝都会在这个时候从家长那里拿回手机。周末两天,杨晨曦能接到二十来个单子。她经常要早晨6点起来化妆,到次日凌晨2点才可以将当天所有单子拍摄完毕。
杨晨曦疲惫不堪,她不知道这种时刻留意手机消息弹窗、生怕错过任何通知的生活,何时能终结,但自己又没有其他技能傍身。
她还得时时留心各个社交平台的规则,比如“女性关键部位裸露太多、穿着不雅服饰、衣衫不整或在身体部位描画低俗图像文字等”行为属于三级违规,一旦被平台发现后,将给予警告、断流或封禁开播权限
(1天到一周不等)
等处罚。
为了保证自己的账号正常运转,杨晨曦在不同的短视频平台上分别注册了两个账号,并在主页介绍上相互引流。为了增加过审的概率,杨晨曦会在视频内容上特别标注:请审核员看清楚,裙子有穿打底裤,倡导正确价值观,无不良引导和暗示。
这种游击战的日子,杨晨曦过了快两年。2024年9月25日,杨晨曦的一个账号被平台永久封禁。自此以后,她便很少与周围的人交谈,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词语是“无聊”“没心情”。
只有在谈到二次元和动漫时,杨晨曦才迸发青春语调,自己想养一只猫,想存钱去日本玩……但开心念头稍纵,心底绝望就出现:“讨厌别人跟我说人生要美好积极,那是不理解我
(的处境)
。”
严艺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些将自己明码标价的女孩,实际上对自己价值的认同感极低。可以推测,她们的人生很可能也处于失控状态。
代理莹莹也进入懈怠期。2024年8月,她在社交媒体的个性签名中写道:“如果代理是条街,那我站累了。”
莹莹说不清楚累的根源,只是察觉到每当面对代理图与那些零星入账——5.2元、3.2元、6.6元,心里没有之前那么兴奋了。她更新代理图的频率延缓到两三天一次,并在评论区提醒客户:“老婆们最近下单,没有办法秒出,要9小时哦。”
但在半个月后,莹莹又“重振旗鼓”了。原因是爸爸打来电话:老家
(湖南)
又连续几天下雨,家里又要被淹了,养的两只鸡,今天早上出去也没有回来。
莹莹觉得自己不配休息,她在空间发了一条说说:“以我这种条件,不做代理我还能做什么?所以有老婆买我的代理吗?”
父母只生了莹莹一个,但家里的经济条件却一点也不宽裕。老家多山潮湿,莹莹时不时就发烧。靠天吃饭的爸妈,一个月的收入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莹莹觉得能多赚一点是一点,一张简易举牌图4块钱,相当于帮爸爸卖了一捆菜。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十二条,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违反治安管理的,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不满十四周岁的人违反治安管理的,不予处罚,但是应当责令其监护人严加管教。但苏芳认为,相较于单纯追究未成年人的法律责任,深入探究他们的违法动机,或许能更有效地解决根本问题。
远离父母的人生
卸掉滤镜后的杨晨曦,拥有一张圆圆的脸庞,眼睛大而明亮,她的发型是时下流行的中长发,发梢微微内扣,自然垂落在肩上,干净利落。
在母亲的原始印象中,小时候的杨晨曦安静内敛,绝不会穿着肚脐装在镜头面前跳顶胯舞,更不会将自己身体的隐私部位当成赚钱的工具。
2008年,杨晨曦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小镇。父亲种桉树,母亲则将桉树叶晾晒、加工,制作成草药和香料,杨晨曦和两个哥哥也经常一起帮忙。在母亲印象中,杨晨曦是三个孩子中最勤快的,总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不等她催促,就拿起扫帚清扫院子,然后跟着父亲去林间照料桉树。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年,母亲就因父亲长期施暴而离家出走,父亲带着大哥,出去找母亲。家里剩下二哥和杨晨曦,跟着爷爷生活。
为了生存下去,杨晨曦和二哥会寻找各种赚钱的机会。每天下课,他们会在学校周边、村里各个街道捡易拉罐卖钱。工厂不招收童工,杨晨曦和二哥就去村头的小作坊采茶,每采一斤报酬15元。每周,杨晨曦和二哥能赚到50-200元不等,两人五五分。
没有母亲的照料,杨晨曦的大部分生活技能是二哥教的。她和二哥一样留着短发,一起站着尿尿,两人都习惯用手蘸盐来刷牙。二哥还教会了杨晨曦洗澡,告诉她可以头发和身子一起洗,五分钟就能洗完。
杨晨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因食道癌离世,父亲因为酗酒也去世了。她反而觉得松了口气。“终于没有人管我了。”四个月后,母亲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孩子。杨晨曦去镇上读寄宿中学,与母亲聚少离多。
张欣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当她还在母亲腹中三个月大的时候,父亲便因误食农药,在医院里挣扎了一周后离世。生下张欣怡后,母亲便带着姐姐,改嫁到邻近的乡镇。因此,张欣怡对父母的记忆仅限于家中一张泛黄的结婚照,而对于姐姐,她只知道“比我大六岁”。
张欣怡由大伯和二伯两个家庭轮流照顾。长期寄人篱下,使得张欣怡内向、敏感。她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处处低人一等。有一次,张欣怡从学校带回来一支老师奖励的黑笔,被堂哥抢了去,张欣怡只能忍气吞声,但换来的,是堂哥此后抢夺更多的东西。
严艺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杨晨曦和张欣怡两人的童年生活有一个共同点,即以男性养育者为主导。“尽管哥哥或伯伯可能并非故意作恶,但性别凝视的集体无意识,却可能被内化到了这些女孩的心中。她们会逐渐认为,作为女性,就是需要为男性提供愉悦,自己有情绪则需要忍气吞声。”
在餐桌上,张欣怡不敢多吃饭,生怕吃多了会给伯父家增添麻烦。常年如此,她的胃部经常隐隐作痛,小小年纪就开始脱发。
对同学和新来的老师,张欣怡隐瞒自己的家庭情况。语文老师布置“我的妈妈”的命题作文,张欣怡就照伯母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写了一篇。她也曾萌生过寻找妈妈的念头,但村里人告诉她,母亲已经在新家庭中有了新的孩子。
家里没有爱,杨晨曦和张欣怡就到别处。
四年级的时候,杨晨曦用自己偷偷攒下的钱,为自己购买了一台600元的二手手机。仅用一年时间,她就在互联网上“结交”四十多个朋友,并迅速进入举牌圈。在这里,这群学生最初只是通过化妆、美颜、调色等方式将自己装扮成心目中的动漫角色。
杨晨曦希望有一天自己能cos
(角色扮演)
上最喜欢的动漫主角——三笠·阿克曼,那是动漫《进击的巨人》中的女主角,清美、冷酷。
张欣怡在初中后才拥有手机,她给自己取名为“菀菀”,希望自己能像《甄嬛传》的主人公一样,在逆境中踏出一条路。
在互联网上,她不仅遇到了和自己同样遭遇过家庭变故或情感缺失的网友,还第一次学到“月经、怀孕生育”等生理知识。“学校里的
(性教育)
就那么点事,五、六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会叫班里的男生出去一下,和女生说,如果来月经可以请假,剩下就是初中的生物课了。”张欣怡说。
性教育专家刘文利认为,这些未成年人举牌行为与性教育缺失有关。在刘文利的一项关于农村儿童对身体隐私部位调查中发现,有近40%的儿童对男孩身体隐私部位存在错误的认识,约25%的儿童对女孩身体隐私部位存在错误的认识。“在目前有限的性教育中,很少涉及与性有关的价值观、文化、权利、社会性别等,很少有人告诉未成年人,失恋了该怎么办?遇到言语骚扰怎么办?”刘文利说。
初中毕业后,张欣怡并没有继续学业的打算。她觉得自己是典型的有问题的学生:在班级里没有朋友,学习跟不上,作业不交,频繁地旷课。有好几个月,张欣怡喜欢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但也不想回家。张欣怡觉得自己到哪里都像个“局外人”,“没有人管我,我就像一个鬼一样”。
毕业后,张欣怡最紧要的是养活自己。因为未满18周岁,她换过好几份工作,包括婚宴服务生、洗头小妹、便利店店员等。最后,她将目光锁定在星罗棋布的东莞电子厂,成为了一名流水线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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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怡所在的雨具厂,她称这份工作为“夺命流水线”
图/
受访者供图
“我也知道这样不对”
在数十位举牌博主和代理中,所有未成年人都是自愿了解、加入举牌圈,完成制作、引流、交易等一系列“规定动作”。
这种现象被美国天主教大学哥伦布法学院玛丽·格劳·利里
(Mary Graw Leary)
称为“未成年人自我性剥削”,指没有任何胁迫、引导或成人参与的未成年人主动展示生殖器、从事擦边的或露骨的性行为。
“这种不断暴露自己的过程,其本质也是一种复制创伤体验的过程。”严艺家说,“在临床上,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朝被蛇咬,天天追着蛇跑——对于她们来说,一定要追到蛇,然后证明自己这次不再会被蛇咬了。但她们需要学会的是避开蛇。”
杨晨曦也知道举牌不对,但如果有得选,她还是会主动选择当举牌博主。
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一年级上课,杨晨曦每读一页书就会不自觉地撕掉一页。一学期下来,老师教到最后一课,杨晨曦也“读”到了最后一页。
在举牌圈内,杨晨曦第一次学到了二哥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女生的头发和身体最好分开洗;除了短发,女生还可以留中长发和卷发,还有可以拥有各式裙子和护肤品,穿上各式动漫服饰,装扮成自己心仪的动漫角色。
虽然举牌的收入不高,但杨晨曦觉得这样的钱路,比之前采茶舒服多了。
除了定期更新视频,杨晨曦还建立粉丝群,除了日常更新,也在群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动态。关注7天以上并有一次消费记录的粉丝,可以在群内获得最新视频优先浏览权,并免费获得一张杨晨曦的to签。
后来渐渐地有一些积蓄,杨晨曦开始为家里偿还债务。她替妈妈还清了部分外债,为二哥购置了一辆二手电动车,还去祭拜了爷爷和爸爸。
但村里人不愿和杨晨曦多说话,嫌弃她赚钱的路子不干净,不配去祭拜爷爷和爸爸。母亲虽诧异却也无暇顾及杨晨曦,因为刚满五岁、同母异父的小弟弟正是顽皮捣蛋的时候,母亲的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小弟弟身上。她只提醒杨晨曦,自己要小心点,注意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