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掉威海海景房的北京中产又回来了。这回,无关风月,更是为了性价比。
曾经,北京的中产家庭到威海买海景房是实力的体现,是经济上行时代的注脚。而这两年移居威海的人,画像似乎发生了改变,背后多了更多现实的考虑,甚至无奈。远离海岸线、价格更便宜的中小户型成了更多人的选择。「重启」的中产,一边过慢生活,一边抓住旅游风口,开民宿、开咖啡店。
在寻找第二「故乡」的过程中,人们关于确定终点的想象逐渐瓦解,抓住眼前的生活、接受栖居的常态,正成为更多人的生活指南。
北京中产又回来了
这两年,从北京搬到威海的人又多了起来。在威海做了十几年房产销售的苏丽萍发现,比起以往直奔大落地窗、一线海景房的豪气,如今来买房的北京人,开始往城区内考虑,「找性价比更高的」。
李晚义也在看房,比起海景,他也更在乎性价比:如果一套海景房得贵个十几万,那就不要。
作为一个房价水平不高的海滨城市,威海曾吸引了很多一线城市的人来游玩、置业。在苏丽萍的记忆中,2013年左右,就开始有很多从北京来的人到威海买房,从用途上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北京中产家庭购置的度假房,首选海景房,平时闲置,每年会来住几个月;还有一类是即将退休的人,他们买一套威海的房子用来养老,长居威海,拿着一线城市的退休工资在威海花。
社交媒体上很多人都在分享威海的海边景色。
图源小红书APP截图
2016年到2018年,威海这个常年房价稳定在四五千元的小城市,也一度被炒到上万元每平方米。2018年,房价仍处于高位,但海景房泡沫初现,人们开始抛售房产。疫情后,威海房价和全国房价同步下跌,看房买房的盛况不再。
曾经,中产去威海买房,是经济实力的注脚,而这几年移居威海的人,背后更多是大城市梦的破碎。
李晚义是威海下辖文登区人,也是资深北漂。离开北京前,原以为要带走的行李不多,等到搬家时才发现,北漂十几年,他已经不知不觉间积累了很多「资产」。搬离北京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卖掉了在北京刚买四年的房子,紧接着又花了四五个月的时间和老友们见面,告别。
2023年的冬天,李晚义开始正式打包行李,零零散散收了两个多月,收拾出了二十几个大号整理箱,光是阳台上的绿植和花土,就塞满了几大箱。李晚义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拍了张照片,关上门——2024年春节前,李晚义结束了十几年的北漂,移居到威海。
从北京移居到威海的人不止李晚义一个,这几年似乎出现了一个从北京搬到威海的移居新潮流。社交平台上,有人称威海已经变成北京人的「后海」。
博主「雨哗妈妈是懒妈」2022年从北京移居威海,如今已在小红书上拥有十几万粉丝。她常晒出「有山有海有露台」的家,光露台都有80平方米。绝美海景和慢生活,让大批粉丝心动,甚至行动。
北漂了18年的高慢慢就是看了雨哗妈妈的视频后,搬去了威海。原本,她经常到烟台和青岛旅游,每次想到海景都是重复的,就止步烟台,从没到过威海。2022年5月她到威海考察了一个多月,越住越心动,城市街道干净,道路规划清晰,「很精致」。等到快离开威海时,高慢慢已经打定主意:回北京就搬家,移居威海。
有移居想法的人比想象中要多,高慢慢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自己移居后的生活,有人开始私信她想了解情况。人数越来越多,她特地建了一个吃喝玩乐群,有相同经历的人们在威海抱团取暖,经常外出露营、喝下午茶,聊起移居的生活。到今天为止,群里已经将近100人。这是高慢慢精心维护后的数字,她筛选掉了很多还没移居和不活跃的人,如今留在群里的人都是这几年陆续移居到威海的人,而其中大多数都来自北京。
在移居威海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在旅居后做出的搬家决定。北京人张沛涵说起移居威海的过程,用了好几句「特巧」来总结。疫情刚结束时,她和爱人打算带着孩子旅行,随便一挑选中了威海,「特巧」;到威海旅游后,全家对威海的印象都很好:景美、天好、空气佳,「特巧」;回北京后,爱人总是念叨着以后要去威海生活,正赶上爱人工作不顺心,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就打算搬,「真就特巧」——做决定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张沛涵卖掉了北京的一套房子,选定威海的海景房,每周末自驾到威海盯装修,一并咨询儿子上学问题。一年多后,一家人就正式移居到了威海。
赵小桃也是在旅居后决定移居威海的。她的父母早早就从吉林搬到威海养老了,她一直在北京工作,对威海的了解并不多,赶上过年时会回家住上几天。2022年夏天时,她和爱人带着小孩到威海小住,她惊讶,「天居然可以总是蓝的
」
,空气也是潮湿舒适的。
等短住一个月后回到北京,赵小桃发现竟然怎样都无法适应北京的生活,空气好像变得格外干。爱人经常远程工作,两人一商量,干脆移居威海。赵小桃做出移居的决定也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几乎所有从北京移居到威海的人,做决定都很迅速,长则一个多月,短则甚至两天就能下定决心,似乎带着几分冲动的意味。在以往的从北上广等大城市逃离的叙事中,这种冲动很常见,仿佛人们是在某一时刻突然顿悟,开始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但实际上,这几年从北京到威海的移居潮中,人们下定决心的时间要更长,更隐蔽。
不得不离开
从大城市移居到威海,或者在威海置业并不是一件新鲜事。但在这几年的故事中,移居的人们多了几分被迫和无奈。
下定决心移居威海,李晚义只花了两天时间。他从2010年时就到北京工作,几乎见证了互联网行业从狂飙到减速的完整过程,工作经历也几乎把互联网的各个板块都试了个遍。在北京的最后一份工作是背靠一家互联网大厂的家装消费公司,公司的运营和资金原本很健康,可疫情结束后,预想中的买房潮没有到来,消费者对于房产的投资变得更谨慎了。公司的前景一下变得渺茫,不光是房地产,人们各方面的消费都变得谨慎起来,背靠的互联网大厂也不再追加投资。
公司开始优化,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几十人离职,作为管理层,每一波裁员,李晚义都在心里估摸着自己还能支撑几波。终于,2023年7月,他「毕业」了。
在裁员前,李晚义就和同事们商量以后的路,他心里的第一选择是留在北京。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李晚义简单算了一下每月的花销,房贷一万多元,养车几千块,杂七杂八的生活费也要一万块左右,算下来,每个月光支出就要三四万元。他又看了看存款,靠存款,「只能支撑一年半的样子」。李晚义已经超过35岁,如今要想一年内在北京重新找到一份互联网行业的高薪工作,「根本不可能」。
北京留不下,也很难再去其他大城市,李晚义能想到的路似乎只剩下了回老家,好在老家威海在很多人眼里尚有滤镜。
冬天大雪后的威海,很有北海道的感
觉。
图源视觉中国
北京也曾是高慢慢实现抱负和野心的梦想之城。她出生在辽宁,在本地读的艺术相关专业,很多大学同学毕业后都留在老家工作了,而她一直对所有人说:未来我一定会到北京去。
她果真来到北京奋斗,笃定地买房,结婚生子,建立自己的小家,似乎从未动摇。摇号买车难,外地人难落户,孩子升学和高考困难,这些似乎都没有影响她定居北京的决心。像很多北漂一样,她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天津,给孩子升学铺路,在她心里,「这依然不算离开北京」。
但身体比心理先做出反应,有一次和朋友聚餐时,高慢慢突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紧接着大脑缺氧,开始晕眩,手脚发麻,呼吸也变得特别急促,她大口呼吸,可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好像都没能进入肺里,「好像要溺水了,有种濒死感」。
这种症状的学名是惊恐发作,是急性焦虑症的一种典型表现。高慢慢去医院检查时,医生摆摆手:很多人都这样。可惊恐发作变得越来越频繁,一个月的时间就会发作两三次,有时是在地铁站,有时是在团建聚餐上。这让高慢慢对北京的归属感愈发动摇。
不少漂泊在大城市的年轻人,都有类似的「城市
病」。
图源剧集《我的解放日志》
对于北漂多年的大多数人来说,归属感和认同感都仰赖着大城市的造梦能力,地铁里摩肩接踵的人流,摩天大楼里步履匆匆的白领,风口吹起的中小企业,这些撑起一种未来更美好的蓝图。
可如今,「梦」变得脆弱,「病」就显得愈发突出。
赵小桃也「病」过。十年前,她到北京找工作,进入了风头正盛的互联网行业,那时互联网行业的工作风格还稍显健康,累但并不卷,工作完成就能回家。她很少加班,但家住得远,光来回通勤就要三个多小时,一天下来,待在外面的时间超过12个小时。有段时间,赵小桃变得格外敏感,有时因为同事的一句话就会吵起来,她赶紧咨询心理医生,确诊了焦虑症。但工作依然要继续,焦虑症几乎变成了无解的问题,直到2021年,有解了——业务收缩,赵小桃被优化了。她被迫「逃离」,去寻找一种生活工作更平衡的生活方式,最终落脚威海。
成家立业,拥有稳定的房产、职业发展和养老预期,曾是人们对所谓中产生活的想象。但人们发现,在建立家庭后,抗风险能力或许不是变得更强,甚至变得更弱了。房贷、车贷,育儿费用的增加,让每月的支出直线增长,只有稳定且相当水平的收入才能保证生活正常运转,一旦出现降薪、优化、病痛等风险,代价有时可能是巨大的。
从北京移居到威海的中年人中,有很多似乎都是看到了生活可能坍塌的信号,于是决心换个城市开启人生的第二阶段。已步入中年的人们,
上有老下有小,
没有躺平的资格,只能尽可能降低生活的成本和预期。成本更低,风景更美,生活更宜居又有某些文化共同体想象的地方,成了人们寻觅和流向的目的地,南方的昆明,北方的威海,都在这两年的移居潮流中,影响力崛起。
卖咖啡、开民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成为人们理想的移居地之前,威海先是成了一个网红旅游城市。
疫情结束后,国内似乎冒出了很多新晋小众旅游打卡地,威海也是其中之一。作为海滨城市,威海的漫长海岸线一直在那,但这两年,威海才不断在社交平台上以「氛围感」出圈。
通向大海的小路、飘雪的海边、搁浅的货船都能成为流量密码。火炬八街有几个彩色的民宿,尽头是大海,在社交平台摇身一变成了「国内小镰仓」;随便在某个飘雪的日子去海边,都能收获韩剧同款氛围感;2022年,巴拿马货船布鲁维斯号在威海搁浅,也意外成了网红打卡地,随便一拍就能收获「宿命感」大片。
威海和日本、韩国隔海相望,从威海坐船,只要一晚左右的时间,就能抵达韩国的仁川港。由于和韩国离得近,有很多韩国人移居到威海,在这里,随处可见韩国料理店。在这种特点的加持下,威海的出圈路径不再只是海滨城市,也是日韩风精致小城。
大量涌入的年轻人,给威海带来新的消费需求。最明显的是民宿,从前两年开始,威海的民宿几乎遍地开花,当地居民纷纷把自家客房改成民宿,就为了抓住旅游这波流量。代表年轻生活方式的咖啡店,也在威海越开越多。
而这也给这两年移居威海的人创造了新的谋生方向。
李晚义就开了一家社区咖啡厅。他身上仍有互联网人的影子。原来在北京上班时,他因为焦虑失眠了5年,为了支撑工作,靠咖啡「续命」,他几乎尝遍了所有咖啡。
回威海寻找事业第二春,他很自然地就想到开一家咖啡厅。但开一间咖啡厅的利润很有限,李晚义开始向上游努力,他找了合伙人,一起做起了咖啡供应的生意——向上游寻找供应链,也是互联网教会他的思维。如今,威海和烟台很多咖啡厅,都由他供货。
今年三月,一个新客户将在海边再开一个咖啡厅,从新咖啡厅的窗户看去,就能看到悬崖海景,从装修到供货,李晚义都揽了下来。
高慢慢的生活似乎也在变得更好。她抓住了旅游这波流量密码,2023年暑期,开起了高端民宿,价格并不便宜,每晚要1000多元,但那一年正好是民宿的风口期,即便是过了旅游旺季,民宿依然每天都订满。
高慢慢的爱人是音乐人,在威海打造了工作室,编曲、练歌,闲暇时,两人还会一起录歌分享到网上。他们专门给威海写了首歌,《小城独有的浪漫》。
对于带着小孩移居威海的人来说,教育成了具有两面性的事情。山东是高考大省,基础教育抓得紧,能解放父母,另一方面,孩子未来需要面临更激烈的高考竞争,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在现在,高慢慢很满意孩子的学校,老师能够全方位接管,学校还提供放学托管服务,小孩在学校写完所有作业,有难题找老师,等回了家以后连书包都不用带,回家就玩,「亲子关系大大提升,家长很省事」。
而在北京时,孩子上小学低年级不留作业,她却需要额外找课外师资辅助,甚至亲自上阵,以保证小孩不掉队,「更累」。
漂泊可能才是人生的常态
威海三面环海,海岸线长达968公里,不管站在威海市区的任何方向,只要向着东、北、南径直开去,就一定能抵达大海。和北京相比,这里房价很低,「北京的一个厕所,就能买威海三室一厅」。听上去也几乎能满足人们对于诗和远方的幻想:一座小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曾是小渔村的威海,如今依然有很多人赶海,捕鱼到市场卖掉。关注天气、顺应自然和天意,是渔民一贯的生活法则。即便是在大城市卷久了的人,盯着海浪翻涌,天水一线,也会明白:人真正能改变的事其实很少。
移居威海后,更深层次的是心态变化,移居本身就会给人带来勇气,李晚义原本觉得事事困难,如今想法已变成了「条条大路通罗马」。
威海北山街,有一条通往大海的道路。
图源视觉中国
和李晚义同批离职的同事,如今涌入了各行各业。曾经的总监们,卖起宠物用品,开起餐馆,在亚马逊上卖义乌小商品——「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有些落寞,但终于开始创业,这是以前的李晚义根本不敢想的事。以前的李晚义被工作推着走,互联网行业虽然累,但至少不用操心,「哪怕是摸摸鱼也能有一天的工资」。有人劝他创业,但他总觉得困难,难以启动。被逼死角,移居威海后,他反而海阔天空,感觉「生活充满了无限可能」。
最大的变化是,李晚义能睡着觉了,他不再失眠。
现在,日程安排变成了他最难回答的问题,闲下来的日子里,一天最多只能做一件事。今天去买绿植,后天去修车,「其他真的想不到了」。
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是发呆。咖啡厅是阶梯型的,在阶梯上方李晚义辟出了一个小空间,那是他的办公区。下午两点左右,阳光会从斜上方的玻璃洒进来,刚好落在他的办公桌。虎斑猫在脚下钻进窜出。从咖啡厅驱车,五分钟左右就能抵达海边,暖和时海边公园会开满郁金香。晒太阳,逗猫,去海钓,变成了生活中重要的事。
李晚义经常在咖啡厅和小猫一起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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