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国贸到公主坟
123个陌生人沿着长安街一同行走了14公里
94人到达终点
用时4小时零3分
他们一起路过了天安门
他们喝酒或独行
最后,他们看到了晨光
“我刚吃完夜宵。看到有一堆人,我就来了。”
小王在大望路上班,一个月后她将结束自己在传媒公司的实习期,然后脱离工资2000的窘境。这将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夜晚,直到她独自吃完夜宵,路过国贸地铁站时,在D口看到了一百多个人聚在一起。“我问旁边人这是干嘛?他说是姜思达在微信上办了一个夜走活动。我一想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就加入了。”
我问她,“所以你本来是不知道的?”她说是。
和她不同的是,有几十万人看到了这个微信当晚的推送——
最后,有123个人,出现在夜里两点的国贸地铁站。
这123人中,有和她一样的社会新人,有公关,有COO,有歌手,有公务员,有直播女主播,有无业游民,也有10多所北京高校的在读学生。他们中有00后,也有80后。他们换好了运动鞋,站在那里。
策划来源于去日本出差前,和同事秦岭的一次聊天。“我想和大家走一走。夜走。”
我们把路线定为国贸站到公主坟站,从东向西,14公里,13个地铁站。
我记得第一次独自来北京,是2010年。我坐着公交车路过长安街的时候,看到天安门广场和人群的时候,我的想法就是“长大要在这里”。在高中我们瞄准北京的高校,在高校我们瞄准北京的产业。它持续地散发着诱人的气场,从最古朴的瓦墙到最竦然的商厦。事实上我已经在北京4年有余,我无数次路过天安门,从入秋初凉的夜晚,到雪色零落的圣诞。我可以把它当作是普通的地标,别无他想地走过去;我也可以把它当作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不断拷问我——现在,我到底属不属于这里?
秦岭说,他的女朋友家希望他能攒够100万。那时即将毕业的他,听到这句话,在下面的一号线,为此哭泣了整路。
人们说北京魔幻,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生长,什么人可以遇到什么人。
我没想过逃离北上广,我觉得北京挺好的。我不知道它哪里好,我不知道我可以逃到哪里去。我和这122个人,不是被北京生拉硬拽拖过来的,我们是自己来的。
我们拿着一张张火车票与机票来到这里,我们很想在这里获得生活,我们很想在这条最关键、最敏感、最富象征意义与仪式感的大路上,认认真真走一次。
或许这群不暴躁的夜行人,才是真·朋克。
[永安里]
这两个男生,此前不认识。一个在北师大读法律研究生,一个在传媒大学上大一。研究生已经交到了女朋友。而大一的,想在今晚找到他那位喜欢的女生。
“我知道她今晚会来,我在学生会和她见过几次。但我一直在找她,还没找到。”
“她回你微信了吗?”
他看了一眼手机,“没回。”表情不是很开心。
“她说她穿着灰衣服,走在前面,但是我们找了一路,没看到。”
我之后每次碰到他们,看到大一男生的表情,都知道,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女孩。
[建国门]
这三个男生刚在天堂超市喝完酒,他们看到了思达帕特的推送,想了一下就来了。其中一位在视频公司工作,公司A轮5000万;一位在推广平台任COO,已经结婚;另一位的行业我印象不清,只记得他曾经在辽足踢球。他们加入了这次夜走。
COO姓赵,在澳洲读完书回国工作。在澳洲的学校,附近只有两个酒吧,一个商场。“平时上上课,上完课去游泳,游完泳回家。周五周六去酒吧喝啤酒。非常无聊,倒是挺适合学习的。”他已经结了婚。“明天我还要飞回澳洲。”“那你今晚不睡了吗?”“不睡了。明早还要先开会,然后飞。”
他们行走二十分钟后发现一件外套落在了天堂超市。没有回去取。
[东单]
和他们同行的是其它组员。
123个人,浩浩荡荡走过去,我需要分组。但是我根本没预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在我和秦岭的设想里,提前2小时的活动发布,深夜走路,能来20个人就不错了。我们甚至想到,如果只来2个人,这一路我们该聊些什么。在国贸地铁站,我面对着百十多号人,和大家玩了一个抢椅子游戏。
“四把椅子,五个人抢,谁落单谁出局。我现在数10个数,请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形成10个人的一个小组,不要落单。”
十秒后,十余个组形成了,分别有组长。
和这三个男生一组的,还有一个歌手。
她在人群中非常扎眼,穿着stella的厚底鞋。
“我太矮了,没办法。”
她刚在双井的公寓喝过几杯威士忌,迷迷糊糊看到朋友圈有人传活动的信息,就出门了。
“我和你同行。”
“什么同行?”
“嗯,怎么说呢,演艺界。”她想了很久,说:“我是歌手。”
她在洛杉矶学了几年音乐,最棒的经历应该是给陈冠希在拉斯维加斯的演唱会当过暖场嘉宾。
“我唱的应该是当红的EDM吧,那次唱的像是蕾哈娜啊,碧昂斯啊什么的。”
回国后她签了公司,一直在做自己的作品,同时进行着商业演出。她介绍自己的商演,“我不想做酒吧驻唱,我还是想自由一点,留时间做自己的东西。”我问她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她说她想做个人的作品。
“但是在中国好难,我需要上节目,但是上过节目也不一定会怎么样。节目都是在为版权费和收视服务的,没有哪个是为了做好作品的。”
“但不上节目不是更难吗?”
“嗯。”
她提到,在美国,亚洲人的音乐也很难出来。我问她是能力问题还是天花板问题,她说都有。
“我们中国人的血液里好像就没有(音乐创作)这个部分。我也不是ABC。我去大厂牌投过简历,也都是打打杂。我的同学回国后,该干嘛就干嘛去了。”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喝着街边买来的啤酒,然后和那些男生打作一团。
[王府井]
这个组里,还有一个背包大哥。身前一个,身后一个,这是他目前的全部身家。
“其实我不认识你,我的朋友很喜欢你,她说想让我帮她完成这次。”
他是武汉人,他的微信简介是“打杂跑腿传话,服务生老妖”。他经营着一个公众号,最新一篇的推送名称是《疯狂房市,隐形炸弹,市场里谁不是gay》。
“你为什么背两个大包?”
“这是我所有的东西。”
“你是受过什么创伤吗?”
他发出人近中年特有的叹气,“和对象黄了,房本不是我名,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就到处走。”
“你都去哪里了?”
“之前在新疆,这半个月在北京,之后去别的城市。过年的时候我和一个朋友说好了,让她扮演我的媳妇,回家。”
这个大哥一直走到最后,同时在一路被歌手挤兑。他们给彼此拍照。
聊到这里的时候,即将到达天安门。
[天安门东、天安门西]
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应该备案。
严格意义上讲,我们随时有可能被调查、遣散,甚至作为组织者,我随时有可能被带走。
一百人在国庆前夕赫然压过半夜的长安街,这个景象,太玄幻了。
出发前这是我们最大的忧虑之一。我时刻告诫参与者,请大家一定不要乱,不要扎堆,不要乱讲话。
到达天安门的时候,我们经过安检,在天安门城楼前像是最朴素的游客去拍照。
站岗的警卫,对讲机里传来“洞拐洞拐-八点钟方向-看到他们了。”引发了我极端的紧张。但是活动的参与者看起来异常地放松,我没能想到,他们对长久的行走与夜间的京城抱有偌大的兴奋。在天安门前的二十分钟,他们开始合影。在事业单位工作的一位参与者告诉我:“没事的没事的,天安门前有人,太正常了。”我甚至一时间怀疑他是不是跑来渗透的。
但事实告诉我们,有些忌惮,非常的莫须有。平静中我们闻不到剑拔弩张,我们无所谓剑拔弩张时,我们只能闻到平静。晚上的城楼很亮,红墙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演出前即将拉开的幕布。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我们又一来到这里,那个巨大的问号仍在,但答案在无数的谈笑与喜悦的脸色中逐渐清晰——我们,为什么不能属于这里呢?
有位师哥看到了我的推送,他没有打招呼,他来了。在天安门前一直用他新买的相机拍照。
这位师哥毕业后在党媒工作,他已经拥有了北京的户口,偶尔会参与节目的录制。最近剃了光头,看起来神清气爽。把相机放下时,他对着天安门说:“哎,挺厉害的。”
[西单]
从天安门走过,分列路两边的队伍重新走到了一起。
除了已经工作的人,更庞大的,是学生队伍。
当晚的大学生,粗略统计,来自首经贸、女院、北师大、首师大、国关、北航、北影、中戏、人大和传媒等十余所高校。他们多半是同学相约出行,也有很多来了之后,发现了与自己同校的人。从大一到研究生。他们学习着戏文、经济、日语、导演、生物,各行专业。我问他们为什么会来,他们说:“因为你啊。”
我是大抵能料想出这样的答案的,但我格外地希望,走到目的地的那一刻,这份答案变得更加丰满——“因为我啊。”
有一对在天津毕业的同班同学,现在已经谈起了恋爱。他们在北京一所考研培训的学校读书。“她今年考,我已经考过一次了。”问到他们想考到哪里的时候,他们回答:“能考到哪里就考到哪里呗。”女生一直不太敢讲话,后来男生过来偷偷问我,能不能给她签个名,她很喜欢我但是很害羞。
我给她签了,我写了“害羞什么?——姜思达”。
我愿她以后不要这么害羞了。
[复兴门]
听到他们在北京培训考研时,前面一个女生回头,冷冷地说了句“哎!北京的考研学校!”然后就不讲话了。看样子她别有一番自己的心得。她在一个大学生的堆里。这些女孩子多半是翻墙出的门。
“我有一个朋友,翻墙被学校抓了,就没出来,现在在宿舍里哭。”
这些学生里,有人明天要去递签。
两个走在一起的女生,是小学同学,都来自新疆,现在是室友。其中一个,正在申请香港的学校,同时在做直播主播。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拿着自拍杆,屏幕中花花绿绿的礼物飞过,右下角点赞的心形像是烟花向上喷涌。
“我能问一下你吗?”
“可以呀。”她把直播暂停了。
提问直播主播的时候,我非常紧张,生怕哪里说得不合时宜。她就是你现在经常看到的“直播网红”其中的一员,个子很高,很漂亮。直播网红极具了相当当量的时代话题性,这个群体的话题杀伤力和文化调查意义甚至要比任何新生群体都大。大众关注改变不了先天的距离感、艳羡倾注掩盖不住陌生与不理解。但我看到人群中有这样一位,我很高兴。
“你以后的计划是?”
“出去读书,同时做做直播。”
“你每天直播多久?”
“2-5个小时。”
“5个小时?”
“5个小时会分时间,上午2个小时,下午3个小时。”
“你签公司了吗?”她摇了摇头。
说到直播内容,她说会弹钢琴。至于穿着,她说,“有的时候就蛮正常的衣服,有的时候就暴露一些——但也没有“那种暴露”,平台都有自己的限制。”“有的时候会有黑粉,就会来说不好听的话。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因为有黑粉就还是会因此有热度,可以登上热门。”
“你大概能赚多少?可以不用具体,就是一个概念就好。”
“每天两千多。”
“那很多啊!很好啊。”
她笑了。是的,这笔钱不少。
她的室友,是一位事业单位质检员。“每天工作挺无聊的,就是做检测,主要是食品。”
“你有想过跟她一样做直播吗?”
她笑了一下,说:“嗯,我不太会和人打交道这样……”
她们相伴走了一路,和她们讲完后,我到队伍前前后后四处溜达。
四点来钟,距离日出,还有两个小时。
队伍时而紧促时而松散,有的时候松散到500米的长度。
我在路上又看到了那三个女生坐在路边,这一晚,她们在路边歇了四五次。但是神奇的是,每每又会在前面发现她们坐着。三个人齐齐地像是街边不断出现的里程碑,又像是有无数个克隆或是穿越了时空。更加神奇的是,她们来自一个微信大号的公司。
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大号。
“我们从望京SOHO过来的。”
其中两位在影视部工作,另外一位在微信方面工作。影视部的其中一位,高中后就出来“混”。形容她们的老板时,她们说:“太努力了。成功是有原因的。老板每天都工作到深夜,而且身体还特别好。”
她们手中拿着压膜的杯状饮料,拿了几乎整路。
我们走到了复兴门花坛。
花坛上面三张红色花朵旗帜,写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一/二/四方面军”。
大队伍重新紧促,在这里合了影。
[南礼士路、木樨地、军事博物馆]
我意识到,好像大家不需要我作为“号召”了。
他们或者提着一袋子啤酒,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欢行一路;或者仍然保持着独行。
有一个很高的男生,他一直戴着耳机,走到最后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人;他一个人,却也走到最后。
我在队伍中看到两个男生牵着手。
我在队伍中看到一个女孩为另一个拿出创可贴。
我在队伍中看到他们互相借火。
我不认为这是我的路,或者我领路了。我发现这是你的路。它也应该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你的长安街。
这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你的长安街。你和那些猫猫狗狗一起走着。你的耳机里听着什么,我不知道;你从几千米处意识到双脚的挣扎,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这应该是你拥有自己的一夜。
[公主坟]
路过的地铁站逐渐开门。
女歌手作弊搞来一辆自行车,围着人群嬉笑而过。
直播主播发现夜里观众不再多,关掉手机和她的室友收集即将消失的夜色。
COO和辽足哥调侃彼此的肾。他们另一个朋友却不再和他们同行。
他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把她的相机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一的男生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灰色的姑娘。
太阳即将在我们的身后升起。
太阳总是会升起的。
我不知道你在北京开不开心,但若你尚未逃离,你不妨看向北京的上空,看那太阳出现。
“1-2-3-4-5-6……”
“……91-92-93-94。”
我在公主坟地铁站,面向站好的人群,最终数到94。
数完的一刻,我忍住了眼眶热流的涌动。
三分之二的人,最后完成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夜行。
“你们交到朋友没啊?”
人群中响起几声“有啊”。我看到几对牢牢握紧的双手,从人头上方冒了出来。
合影的一刻,我想问大家,我们喊什么口号?人群静默了10秒钟。突然有人说:“祖国万岁。”
我们在4个半小时的行走后,一起大喊“祖国万岁”。
然后我们看到了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