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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里的AI女工:一边种玉米,一边训练大模型

真实故事计划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1-21 09:3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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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AI公司在黄土高原的小县城落地。从事数据标注的员工中,90%来自周边村庄,大多数是女性。

上岗AI训练师后,她们成为白领,有自己单独的工位。生活的另一面,她们仍要在地里从事农作,负担家务,照料孩子和家人。

新工作为女人们创造了收入,也改造了她们的精神世界。由这份工作领着,她们的见识和自我野蛮生长,随之,乡村生活中一些顽疾,也凸显了出来。

女工们闯入AI新世界
过了而立之年,李香梅穿梭于两种生活之间。 
在村里,她是带着两个孩子的普通农妇。每天清早,天还暗着,她第一个从床上摸索着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大儿子的房间,看看孩子睡得是否安稳。而后,她熟稔地沿着墙面摸索,按下厨房的开关,这个家有了今天的第一簇亮光。
她要做好一大家子的早餐,而后关上房门,往20多分钟车程外的宜君县城去上班。3年前,她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名为“人工智能训练师”的工作,在县城最洋气的办公楼里有了一个工位。 
为了赶这个“县城白领”的生活,她特地置办了电摩,方便每天往返。直至出门,她也不敢去查看小儿子的状况。这孩子粘妈妈,惊醒了会哭、会闹,按时上班的计划就得泡汤。 
宜君县隶属于陕西铜川,沿着黄土高原的边缘长在一处高坡上。全县人口不足10万,三个主要街区沿着仅有的两条主干道次第展开。李香梅的单位就落在地势稍低的二马路旁,在稍显破旧的建筑群中显得扎眼。 
为电摩拧上速度,经过尘土轻飘的土路和水泥路面,到单位的时候往往已是7点50分。正式上班时间在8点,但很多同事已经在工位上工作。李香梅和同事的职责,是通过对图像进行框选、标注,“教”AI认识人类社会中的种种事物。这份工作的酬劳跟计件相关,多看一张图,就能多挣一份钱。所以李香梅知道,大家都和她一样乐于早点到岗。
李香梅在电脑上操作一番,调出今天要完成的第一个“项目”。这个项目要求训练员逐帧找出一则视频里所有和“眨眼睛”“摸耳朵”相关的动作。她控制着电脑一帧、一帧地播放,每一帧画面都要略微停顿,用键盘上的快捷键从画面某处截取些什么,再为截取部分标注文字,提交信息,循环往复。 
同事们和她差不多,大多数时候都聚精会神地操作着面前的电脑。有人要从指令的回答选项中挑出最像“人机”的答案,有人得从复杂的建模图里找到细小的血管和病变的图片,做相应的标注和修复。“这属于技术活,需要一定的知识水平,一个人一天能做5张图就属于很厉害的了。”另一位AI训练师赵杨娟已入职4年多,如今已经开始负责小组的工作调配。
赵杨娟记得刚入职的时候,她收到一个上百G的文件包,全是各类动物的照片,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多的猫猫狗狗。她要负责找出所有动物的鼻子。
这样的工作日复一日,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盯着屏幕摸到标识所用的快捷键,对应键位上的图样也都被磨损殆尽。
后来她看到过一则有关动物鼻纹保险的新闻报道。鼻纹就像指纹,人类借助AI,可以快速地识别某个具体的宠物对应的保单,加速宠主获得理赔的速度和准确度。赵杨娟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太厉害了”,这份厉害与自己的劳动密切相关,这让人坠入一种颇为震撼的不真实感。
在AI的应用大热的几年之前,数据整理和模型训练就已经在大规模施行。为了节省成本,往往落地在偏远地区。而宜君县这些数据标注员,农村户口占90%,大部分是女性。
这份工作带来的震撼是实打实的。
原本,她们认知中接触过世界上最神气的人,可能就是村干部,或镇长。有人应聘时没用过电脑,除了刷短视频,对互联网很陌生。她们中的一些人,一开始和AI一样,也不会区分南方产的水果榴莲和菠萝蜜。遇到讲普通话的陌生人,她们总是会减少自己的声音,怕被对方看穿自己的穷苦和窘迫。
现在这些女人们坐到电脑前,得调动所有作为人类的生活经验,去识别图片和视频里的内容。标注后的素材,会“喂”给AI,成为它认识外部世界、生长智慧的养料。而后,在这之上,再生长出许多服务人类的新功能。
李香梅模糊地知道,自己的工作关系到AI的智慧成长,如同土壤养分和大树生长的关系。植物生长离不开阳光、水分和土壤,就如AI算法成长离不开数据的支持。算法强大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数据的质量和数量。“这真跟养孩子一样,你给他天天吃萝卜白菜,那他肯定长得瘦瘦小小,那你要是蔬菜水果肉类高蛋白都喂着,可不就是白白胖胖。” 
最近李香梅追电视剧《我是刑警》,一些剧情触动了她对自己喂养的这个智慧生命未来的想象。
有一集讲述了一桩横跨多年的谜案。上世纪90年代,民警们靠人工摸排走访,几年找不到眉目。直到2000年年初,因为更新二代身份证,在指纹信息录入环节,犯罪分子露出了端倪。还有一个情节,因为DNA数据库的建立,让犯罪嫌疑人重现天日。
做了快3年的AI训练师,李香梅对剧情中的数据库、技术手段十分敏感。“警察会不会拿着我做的这些,分析犯罪分子的微表情、微动作?”说出内心的疑问时,她抱着些期待地眨了眨眼。
这家县城里的AI公司之中,很多像李香梅一样的职场女性,生活横跨多个维度。她们是白领,属于乡村的一面,也没有从她们的生命中剥离,一转身,她们中很多人还是要下地干活的农家女儿。
每天下班,王乐都不着急回家。她的家在县外的村子里,离公司一个半小时车程。公司离家太远,工作日她就住在县城里公司安排的宿舍里,孩子交给父母帮忙照看。
平常,王乐下班后不急着去休息,而是会留下来加班,多标注几张图。她只在周末或放假时回家。农忙的季节,她也要奔忙于家中的玉米地里,帮着耕种玉米幼苗,或在收获时下田掰玉米。
公司里,像王乐这样过着多面生活的人很多。周五下班,天蒙蒙黑的时候,办公楼周边就会出现很多等待乘车的身影,他们有的等着熟人,有人等着坐拼车回到位于乡村的家。
办公室里,很多女人的家中仍会务农。大多数人家种的作物是玉米。国庆假期,往往碰上玉米成熟的季节。女人们假期回到家中,还要负责到地里掰玉米等耕作任务。假期结束,再回到县城, 成为一名县城白领。
图 | 办公室景象

黄土高原的女儿

在成为AI训练师之前,李香梅很久没有接触过工作。20岁那年结婚后,她的日子每天都一样,“眼睛一睁就是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往上数,她的母亲、外婆,和许许多多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女性所度过的一生,也是大同小异。
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嫁到车程6小时外的另一个村庄。黄土高原的世界太小了,这已是远嫁。
恋爱时,和她丈夫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时间,这让她心甘情愿奔赴他乡。但婚后生了孩子,一切都变了,家里人的日常起居都压在她的身上。
她是外地人,也没有学历,能应聘的只有销售和服务员。这些岗位工资在2000元左右,工作时间长,休息时间不固定。因为照顾孩子,她也无法脱身去任职。
丈夫跑小货车挣来的收入撑起了一家人的开支。尽管这份收入不固定,时多时少,但丈夫在家中占据了最为尊贵的地位,即使休息在家,也不可能帮李香梅分担家务。李香梅质疑过,但没办法。
李香梅做什么事都需要跟丈夫开口要钱,无论是自己想买点好的护肤品,给孩子买东西,还是花点钱给在老家的父母尽孝。她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简直是个废物”。
在她远嫁后,留在父母身边照料的责任,就落在了姐姐身上。一度,她相信姐姐会继承家中的房子和土地,照顾父母。不成想,姐姐嫁去邻村后,因为婚姻不顺,离婚去了南方打拼。
父母日渐衰老,身边无人照顾,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后来父亲诊断出大型囊肿,丈夫却只让她给父母转些钱,不让她回家。再后来又舍不得为手术付钱,逼着她放弃为父亲治疗。
第一次,她没遵从丈夫的意思,自己带着孩子偷偷回了娘家,花钱治好了父亲的病。
不挣钱的人,就得看别人脸色行事。因此,当她在朋友圈看到AI训练师的招聘广告时,心里一下亮堂了。
那条招聘广告清晰得像是骗人,招聘海报上只写了3个要求——会电脑!会电脑!会电脑!
李香梅有点急不可待,她被亮洁的办公室,双休,保底3000元月薪,和朝九晚六吸引。
通过面试后,她经过为期10天的培训,成了一名能进入整个县城最豪华大楼里工作的“人工智能训练师”。
同一个办公室内,许多女人默默地共享着相似的处境。
午休时间从12点开始。每天杨颖都提前半小时打卡,赶回家给孩子做午饭。
这家空降县城的AI标注公司,为需要承担家务和母职的女性们设计了特殊的工作制度。有需要的员工,中午可以早半小时打卡午休,登记后回到住处照料孩子的午饭和作业。周末,女人们会根据自己的情况,补足周中每天早走的半小时时间。
女员工们欣喜于公司划定了这样的制度。在过往,没有人会认为有义务体谅她们身兼多职、分不开精力的难处。
图 | 办公楼
最迟11点50分,杨颖就能抵达在县城租住的房子。进屋,她就开始麻利地备菜,在电饭煲里煮上米饭。12点20分左右,孩子推门进来,她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一切都套嵌得刚刚好。
杨颖今年43岁。这些年,部分村小合并,一些村里的孩子需要到县城读书。她便跟着孩子进了城,成了陪读妈妈。
刚开始去当AI训练师,杨颖不过是想着补贴家里。长久以来,公婆和丈夫都有意无意地嘱咐她不要多想自己的人生:“照顾孩子,把孩子养成人才就够了。”而照顾孩子和家人,就是她此生全部应该做的事,一个女人的本分。
有了工作之后,她步入了另一种生活。
凭借新身份,她可以自由进出办公大楼,像是电影里看到大城市的白领那样。在办公室,没有人盯着她提醒,记住自己是谁的母亲,应该干什么。
她感到自己和同伴们的身体都被舒展开了,逐渐被外面“先进”的世界吸纳为一员,身体不能抵达,认知却时刻在趋近。
女人们逐渐习惯了在公司准备的宿舍集体居住,不想自己做饭了就点外卖。工作多了、累了,就点杯奶茶讨自己欢心。
对如今的杨颖来说,那栋办公楼里,生长着她人生的另一种模样。没有锅碗瓢盆,只有工作,以及从工作中生长出来的事业和过去长长时光中久违的自我。
杨颖喜欢穿裙子,喜欢风吹开裙摆,柔柔软软在风中鼓动的样子。婆婆以前看不惯她穿裙子,觉得不正经。“但是我挣钱后,有时候甚至收入比她儿子还高了,她就不再说什么了。”工作为她腾挪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如今她喜欢穿网上买的碎花半裙,最中意的一条裙子花了69块钱。冬天太冷,就在裙子下穿上打底裤,搭配小皮靴,这是跟办公室年轻的女娃娃学的穿搭。
仍有一些顽固的事物无法祛除。尽管婆婆不再质问,但不上班的周末,回到家,她还是要把裙子塞回柜子里,跑上跑下干家务,穿裤子更方便。“还是得照顾一下婆婆情绪,不然她觉得我这样就是要出去勾引人。”杨颖乐呵呵地说。
工作稀释掉了杨颖身上的自卑和孱弱。她很久没有觉得自己依靠了谁,有时候她会觉得,没有了丈夫和夫家的限制,她完全有能力过得更好。
就连孩子们,也因为她嘴里常常提及的那些先进名词,比如大模型,大数据,AI,医疗等,眼神变得崇拜,“妈,你最近还做什么厉害的东西了?”杨颖想了想,最近正在标注和医疗相关的照片,将所有管制刀具或暴力场景框选出来,避免孩子们看到这类场景,便回答说,“妈最近在当网警呢。
图 | 从公司往县城外车程3分钟遇到的景色

野蛮生长的李香梅们

当AI训练师,拓展了王乐对世界的认知。
“村里死气腾腾的。”王乐用训练AI时候学到的新词,描述她认知中被无聊感笼罩的村庄。她喜欢办公楼,形容这里:“就像人家说的乌托邦。”
她喜欢待在办公室里。这座办公大楼完全按照一线城市写字楼标准建设,设置了母婴间、育儿室,还雇人专门看管女员工们家中缺人照料的孩子,提供临时托儿的福利。
王乐在非工作时间去办公楼,都能遇到自愿加班的女人。大家一方面为了多挣些工资,一方面办公楼里有不间断的供暖,和能聊到一起的姐妹。女人们在这里各司其职,卫生间永远香气扑面,因为公司雇佣了专门的保洁阿姨照顾员工们在楼内的生活。
这份工作,为她们酝酿出了新的眼界和心气。“就算我传统的东西丢不掉,新的东西够不着,但我也想争取着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工作不仅带来了给李香梅收入和尊严,还带她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
近处的生活暂时还没有变得更加轻松。下了班,离开这栋大楼,家里的活仍然需要她去做。遇到孩子的问题,她还是需要第一个冲上去。有时候她还需要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再出门上班,遇到大儿子临近考试,她得掐算好往返的时间。
每天醒来,她还是想赶紧去公司,她喜欢在田地、院子之外的生活,喜欢自由支配收入,希望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可能。
王乐知道自己无法狠下心彻底摆脱社会赋予女人的“责任”,但工作和姐妹让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麻木的人。
近一年,她留意到岗位开始把学历门槛逐步提高到大专,其它用人标准也变得更为具体。越来越多学历高的年轻人在大城市生活的巨大压力下,也将就业的眼光挪回县城。尽管年轻群体和高学历水平人群的加入,对整个行业的未来发展专业度都是益处,但这也意味着,对女人们来说如安全港湾般的岗位,可能也会在未来的某天更愿意容纳其他人。
王乐明显感觉,如今她接触的东西越来越难。她处理医疗领域的资料图,同样标注,她和同学历的女员工一周下来比大学生少做很多张。
王乐只能加强训练自己,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学习,避免被这个行业淘汰。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靠堆砌时间就能赶超,况且她能用在工作学习上的时间本就奢侈。总体来说她还算乐观,觉得只要公司不让她走,她一定会牢牢抓住这里的一切。她也把更多对于工作的期待投射进了孩子的教育里,她欣喜的告诉孩子自己看到的经历的一切,希望孩子也能学到更多,去做整条链条里的“上游人”。
曾经,她为了做好一批旅游行业的数据标注,专门去搜索了外地景区的资料和照片,在一块电脑屏幕前,她想象着几千公里之外的大自然,梦想自己也能走出大山,去那些美丽的地方看看。“去那些曾经跟自己一点儿都不着边的世界走走。”
李香梅开始思考事业的前程,她开始意识到,尽管自己和AI这类新科技搭上了关系,却处于产业链低端,过分被动。“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会被替代。”李香梅说。
回想起以前觉得不自由的原因,李香梅最近琢磨出了一些结果——过去自己总在为别人活。那时候别人问她喜欢做什么,她明明喜欢旅游,却会说喜欢做饭,因为下意识里,她认为旅游是利己的事情,只有做饭这样的爱好才符合“好”女人标准:“为大家的事情说出来才好听,别人才觉得你是过日子的女人。
但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呢?李香梅说。
如今,这不是她要思考的问题。她的生活已经往前迈了好多步,她现在想搞明白的,是如何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工作上。自己这双其貌不扬的双手,可以在外部世界掀起多大的改变,这件事深深吸引着她:“我好像真的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一些比围起炉灶重要很多的事情。
*文中人物有化名

- END -

撰文|李思婷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