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生师讲授明清史基础课,开设《明史专题》《史料学》选修课。老师讲课,缓缓而谈,时有口语——“那个,那个”,但从来没有多余的话。他上课没有讲稿,手上拿着若干张卡片,他使用的比我们通常用的64k要稍大一些。后来听傅同钦教授说,毅生师在讲课之前,反复看他的卡片,有时似作默述状,可见他的认真和下功夫。近日敬读《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获知,老师在30年代授课前,总是“读摘讲授札记”“备讲述之用”,老师是精益求精,非将功夫下到家不可,所以讲授的内容非常清晰,我们接受起来很快。上基础课时,有一次答疑时间我去求教,问题是沙皇俄国强占我国东北大片领土,是怎么回事,应当如何分析。因为我在中学时,听政治课老师讲到这件历史公案,说那里的人民在“老大哥”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多年,很幸福,因此我国没有必要收回那片领土。毅生师讲清史时没有涉及这个问题,所以我才提出请教。他极其简单地讲述关于领土的史实,然而未予置评。我当时政治上很幼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不便谈论的问题,后来我才懂得,苏联是继承沙俄遗产的,又有强烈的大国沙文主义意识和政策,在中国实行“一边倒”政策、学习苏联时期,使得这种历史成为敏感问题,成为历史研究的禁区,毅生师当然不能讲解这个历史难题了。
毅生师讲授史料学,令我开阔了眼界,知道历史学有那么多辅助学科,诸如年代学、历史地理学、印章学、目录学、钱币学等等,获知史料学对史学研究的重要性及一些史料的搜集、考订方法。在我后来所走的学术道路上,我以相当大的热忱和精力投注于史料学,写出《清史史料学》、《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两部专著。追本溯源,受启发于毅生师的史料学课程。明史研究的课程,毅生师讲到建文帝下落之谜,通过史料考证,说明从下水道出亡的一种可能性。毅生师的课,同学们私下谈体会,我说了一些赞扬的话,不过并不多,由于我的木讷,也不会去渲染。1958年教育革命运动,学校领导发动学生批判老师的“资产阶级思想、教学和方法”,让同学写大字报,历史系学生写的张贴在第一教学楼二层的一间大教室里,名曰“西瓜园”,意思是揭发和批判要上纲上线,要有阶级分析的高度,不要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就是检了芝麻,丢了西瓜。毅生师的关于《织工对》的论文遭到不应有的非难,大字报说文章引用了101条史料,是典型的繁琐考证,是资产阶级的唯史料论治学方法。次年春天历史系举办展览,用实物、图画批判老师们的资产阶级观点,其中有一幅漫画,画面是老师钻狗洞,引导一学生往里钻。意思是老师讲授无意义的历史事件,钻故纸堆,把青年学生引向邪路。画面上的老师是毅生师,所谓钻狗洞者是因他讲了建文帝有从下水道出走一说,这种丑化老师、人身攻击的事,在当时被认为很正常。画面上的学生就是我,显然我是被视为学生中的“白专”典型了。这个展览是让全校师生看的,我当然也被组织去看了,不知毅生师是否也被组织去看了,看后作何感想?这幅画想不到真把我们师徒联结在一起了。我毕业分配在系里做助教,又改做毅生师的研究生。到了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之时,有知情的教师给毅生师贴大字报,说他留人用走“白专”道路的冯某某,我才知道我的留校和上研究生,与作为系主任的毅生师有密切关系,然而是不是决定性因素就不知道了,因为人事方面是由组织上决定的。
毅生师在选修课课堂上说,谁要将他讲课内容记录成文,将来发表时一定不掠人之美:说明记录整理者是谁。他是说到做到的,在1952年出版的、他主编的《明末农民起义史料·序》文中,将与编辑此书有关的每一位参加者的姓名书写出来,绝不淹没他人的劳绩。我在研究生时听毅生师讲课,作有笔记,到70年代末我参考学兄彭云鹤教授的记录,整理出五六篇,毅生师让油印发给他所主持的明清史教师进修班学员,随后有的在刊物上发表,他问我如何署名,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否将我作为整理者署上名,可能又考虑我这时已不是刚毕业的助教,署名不一定对我有益处,所以才提出来商议。我则因本是毅生师的学术成果,整理算不得什么,不用署名作对,毅生师也就不再提了。大学者就是如此博大胸怀,不仅不淹没他人之功,尊重他人的同时,在某种情形下还有提携他人的含义。
进校就听雷伯伦师讲世界上古史,发给我们一份教学大纲,纲目之外,另有许多专有名词,如古代国名、人名、地名、书名,同时注出英文。他在讲课时,遇到这些专有名词,有时只写中文或英文,甚至不写,而我们对照讲义,做个符号,不用书写,可以专心听讲,不必为抄写板书而分心,提高了听课效率。只可惜我们绝大多数同学学的是俄文,不通英文,辜负老师的一片苦心。老师讲课、讲演明快、有条理,从不作停顿的思索,没有口语,更不会出现多余的话,学生无不称赞他善于讲课、讲演。他上课携带黑色皮包,穿着整洁,给人留下深刻的学者形象。1955年12月的一个星期,他没有来上课,听说是去上海开会,审定世界上古史教学大纲。那个时候很少听说有人外出开学术会议,所以对伯伦师的开会产生敬慕之情。在讲课内容方面给我感受最深的,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塞其提人的生活史和服装史。伯伦师讲上古中晚期亚欧大草原的游牧世界与土著世界的历史,说到中亚至黑海北岸的塞其提人生活,他们因为游牧,吃马肉,饮马乳。由于征战,服装与军事生活密切相关,适应马上作战要求,穿着绔、长靴、马褂,戴着尖帽或风帽。伯伦师特别讲到裤子的形成过程:开始是绔,就是我们中国所说的套裤,适合骑马,但御寒不足;加上腰,成为开裆裤;然后又制成合档裤,就是我国古人所说的裈、穷裤。塞其提人的这种发明传播到游牧世界。我当时听了特别感到兴趣。
本科时听过吴廷璆师两门课,即亚洲史和印度史。老师相貌端庄,穿着合体的中山服,冬天外套呢大衣,风度翩翩。老师讲课,语音抑扬顿挫,富有感情。老师对同事、学生人情味非常浓厚,作为学生,我的感受非常强烈。老师的印度史课,我受益最深的是关于印度种姓制度,这在中学时就知道一点,而真正地有所了解,是在老师课堂上得到的,使我明了那是印度历史的特点,犹如中国之有宗族制度,所以90年代初阅读许烺光的《宗族·种姓·俱乐部》一书,易于理解。那时老师兼任南开大学总务长,又是天津市民主党派负责人,事务多,有时不能上课。吴廷璆师留学日本,是日本史专家,80年代成立中国日本史研究会,他是第一任会长,可知他在日本史研究领域的崇高地位,可是他没有给我们开设日本史选修课,其原因可能是当时中日两国处于敌对状态,而印度是相当友好的国家之一,所以开设什么课程,显然不是主讲人个人学术修养和意愿的事情。
谢刚主国桢师为我们讲授历史文选课,讲课中间不时向同学提出问题,有一次问“田齐”,一位同学不知道是指战国田氏代齐的故事,由于出生农村,回答说是整齐田间道路。大约上了四五周的课,一次上课开始,突然让同学标点一段古文,今日回忆似乎是《史记·项羽本纪》上的,也没有说是作业,只是收了卷子。下一次上课,将同学们分为甲乙两班,分别讲授,所讲内容难易不一,原来他是作测验,以便根据同学的古文程度分班。这个方法的实行,程度较高的同学受益更多。到90年代后期读学兄姜纬堂纪念刚主师的文章,始知是他向刚主师反映同学古文水平参差不齐,问如何满足不同程度同学的要求,刚主师遂决定通过测验分班授课的办法。纬堂学兄说他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竟向老师提出问题,而刚主师容纳同学建议,因材施教,一心希望同学学业水平的提高,是费尽苦心。刚主师的讲授,主要是疏通文意,由于他的广博的学识讲解透彻深刻,我们提高了古文的阅读速度和理解能力,同时他讲的篇目较多,无形中使我们增加了许多历史知识,如学江统的《徙戎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文字,牢记在心,虽然后来知道这句话并非首次出现于《徙戎论》,但是我是首先从刚主师课堂上得知的。刚主师讲课,有时讲着讲着自己笑起来,而同学尚无反映,这大约是讲到会心处了,同学一时还没有理解。有时边讲课,边整理裤腰带。这些动作,使同学感到老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确实是这样,许多同学爱到他家里求教,有时在课间休息中围着他交谈,亦表现出来。
王玉哲师做学问是实实在在,发现很多,讲课是平铺直叙。老师给我们讲中国上古史,我至今记忆深刻的是讲宗法制和封建制,他为说明大小宗关系,画出图表,清晰明了。他是西周封建论的主张者,运用《诗经》上“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一类资料,进行说明。还有他讲到甲骨文研究时,说到“四堂”的贡献,这“四堂”是雪堂罗振玉、观堂王国维、鼎堂郭沫若、彦堂董作宾。“四堂”的概括,便利了我们的记忆。“文革”后不久,在长春开学术会讨论封建制的产生历史,王玉哲师成为健在的西周封建论的代表者。事后,与会的原《历史研究》主编田居俭研究员对我讲,同王先生接触,感到你们南开老师太实在,做学问扎实。1984年我们在昆明云南大学开学术研讨会,会下听李埏教授讲,他同王玉哲先生、杨志政先生是研究生时同学,他们那时背诵大部头史书,王先生背许慎《说文解字》,可见王玉哲师的学术功力之深厚了。王玉哲师偶尔在青年教师面前说点学林掌故,如说西南联大时北大文科研究所,由傅斯年教授担任所长,郑毅生师任副所长,“傅”、“郑”谐音是“副”、“正”,故而大家说“傅(副)所长是正所长,郑(正)所长是副所长”。我们听了印象非常深。我初上王玉哲师课的时候,抱有一种希望,能够听到关于“钻木取火”“盘古开天”“神农尝百草”等神话传说的历史学的解释,可是关于这类传说,老师在课堂上一句未提。一次我同克晟兄闲话,说到此事,他说50年代初期学习苏联,教师集体备课,严格按照教学大纲讲授,不能超出规定去讲。一席话,将我的疑难解决了。由此理解王玉哲师当时讲课的难处,对他们传授扎扎实实的知识更增加感激之情。
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前期,历史系主任毅生师欣慰地说我们系“三阳开泰”,意思是历史系会欣欣向荣。“三阳”是指历史系三位台柱子杨姓教授,就是杨佩之师、杨生茂师和杨翼骧师。
我是佩之师开设的“隋唐宋元史”基础课和“元史专题”、“中国土地制度史”选修课的学生,在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受佩之师指导准备五代宋元史课程,在土地制度史研究室受佩之师指导进行史学研究。1956年春天开始聆听佩之师隋唐宋元史基础课,那时老师刚刚是不惑之年,原来专攻的领域是元代史,这时根据教学需要,重点研究隋唐史,出版了《隋唐五代史纲要》,就用它做教材。这部书言简意赅,史事含量很大,多年来受到欢迎。文如其人,讲课也是那样,非常平实,有条不紊,重视史实,重视材料的考证,所以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是扎扎实实的知识。暑期,结合佩之师的讲授内容,我写出《隋末群雄逐鹿中李唐为什么会建立统一政权》的习作,次年春天参加历史系学生论文竞赛,我的习作侥幸中选,评阅人是佩之师,为此事后上他家请教。上本科时我总共两次去过老师家,这次之外,因我是学习班长,应梁卓生师之召到他家汇报同学学习情况。我在古代史教研室做助教是在佩之师指导下,从“两五代史”《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读起,备课,写讲稿。老师在讲课中虽然缺少波澜起伏,生活中有时又很风趣,如历史系举行1985年春节团拜,主持人请他讲话,他说今年是牛年,牛勤勤恳恳,但是牛年不要吹牛。多年的浮夸风为大家所深恶痛绝,他的话语一出,与会者会心地笑开了。再如系友范曾师兄回系任兼职教授,在欢迎会上,起始是王玉哲师讲话,接着佩之师讲,他说王先生是聋子,我是瞎子,现在是一个聋子、一个瞎子说话。立刻引起哄堂大笑,会场气氛活跃。
杨生茂师教我们世界近代史,他是40年代后期留美回国的,是美国史首屈一指的专家,创建南开大学美国史研究室。为人视名利如敝履,无所追求,所好者就在“学问”二字上。老师总是笑容可掬,给我们上课时还不到40岁,大约是早年谢顶,讲课中有时抚摩头顶,完全是长者的形象。他讲世界近代史,正是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在资产阶级革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方面多所比较,以考察民众在革命中的作用。同学交作业,杨生茂师阅后作总评,将同学们的看法按问题分出类型,一一评介,只说题目或涉及的内容方面,不提人名。这样总括介绍活跃了我们的思路。我写的作业是比较中西资产阶级革命的异同,认为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是民主革命,不过是幼稚的想法而已,老师也评点到了,未作批评,使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稳定下来。由此,我总结一个经验:更应认真对待作业,不要随便提出看法,需要有所钻研,不要闹出笑话。
我先后听过杨翼骧师的秦汉魏晋南北朝史、史学史各两次课,前一次是读本科时,听老师讲秦汉魏晋南北朝史基础课,史学史则是主动选听的选修课。后一次是“文革”后期老师给“工农兵学员”讲课,复去聆听,与前次目的大不相同:主要是为学习老师的讲授方法。那时我的教学任务也是讲中国古代史基础课,不同的是我讲隋唐至明清的古代史后半段。老师讲授艺术高超,听讲是一种享受。他讲课条理性极强,选择好典型的事例,娓娓叙来,重点突出。本来就书法俊美,所写板书工整美观,特别是书写有规则,因为黑板版面有限,随意写来,必然写不了多少字,就要不断地擦黑板,既耽误讲授时间,又会闹得粉笔灰尘满教室飞扬,他写得规规矩矩,排列有序,不必随写随擦,于是所写的课程要点保存时间长,便于同学抄写。对于老师的教学法,中国古代史教研室的同仁有口皆碑,那时学姐孙香兰和我同是教研室的助教,她向我讲过照着老师书写黑板的技巧,有序地写出讲授要点。杨翼骧师讲课时有一个习惯,往往站在讲台的一端,用一只手的手指搓另一只手的手心,不停地搓,但是搓得很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也许是帮助思考吧?学习老师的教学法,我在黑板上不敢乱写,因为字劣,尽量少露丑,只书写最必要的几个字。但是娓娓道来的本事没有学到。老师开设史学史选修课,我选修了,但是老师讲授的史学史,只讲到梁启超,并且介绍简略,而我却盼望能对近现代史学家多作说明。后来知道,那时对“资产阶级”史家不能“捧”,对革命史家不可有所批评,让他怎么讲?只好回避了。理解他的苦衷,学者是不能超越时代的。
在给我们讲课的有教授、副教授学衔的老师中,黎国彬师年轻,不过三十五六岁,是我们的“崇拜偶像”。老师衣着合体,给人高雅的感觉;走路时,夹着讲义夹,速度略微缓慢,显得沉稳和有风度;他精通英语、法语、俄语和日语,能笔译德语、西班牙语、越语、马来语和拉丁语等语种著述,所学的专业是西南联大的清华大学地质地理气象学,在云南作过社会经济、地理环境、语音和民俗的调查,为我们开设的是原始社会史、考古学通论,他不只课堂讲授,还领我们到天津东郊古墓发掘现场参观。这是我们第一次接触考古现场,终身不忘。1956年“向科学进军”热潮掀起之后,学生向往成为专家学者,更敬爱知识渊博的老师。1957年春天我们年级的一些同学去拜访他,写的访问记刊载在《人民南开》上,我认真阅读了,文章的标题似乎有“杂家”二字,以此盛赞老师的学问渊博。可是“杂家”是什么样的词汇,是褒是贬,可能理解不一,老师不欣赏它,认为是“江湖派”的同义语,因此常说,“我虽是‘江湖’,但不卖假药”。就我们学生来说,对老师是敬爱有加,想不到“江湖”那里!
辜燮高师给我们讲授世界近代史,讲课时,不时地画出地图,地理方位一目了然,课堂上便于接受,我对此印象特别深刻。那时我也多少懂得画图是技术,但并不真知,及至自己讲课,需要画图时,而自身没有这个本事,更感到老师教学特点的可敬。辜燮高师留学英国归来,是英国史专家,1957年“反右”中有不幸的遭遇,所以他的才能总受着压抑,系里的人也不尽了解,于是从上到下多不以为意。1982秋天,学术界在北戴河开英国史研讨会,这个会议的结束,是清史会的召开,会场在同一个地点,我是出席清史会的,因为要参与会务所以早到两天,正是英国史研讨会的尾声,不时见到青年学者向辜燮高师求教,甚为尊重,同事李宪庆也看到这一现象,就向别的同事道及,为学校不怎么重视他而惋惜。“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诚堪叹息!如今辜燮高师健在,是历史学院教工年龄最长者,尤宜特别敬重。
听老师讲课就写到这里,要之,我们领受到古今中外基本史实,实证史学的基本研究法,感到我们的老师都是值得崇敬的学者。这种感受,在课堂之外的接近中,在研读他们的著述中,在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中,又有所加深,接下来就叙述这些方面的体会。
我不时回忆与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往事,感到是那样的温馨。我的老师多是谦谦君子,学者风范,平易近人,这样写可不是说套语,是真实情景。我亲历过这样的主编,下面的编委开会,他没有任何亲近的表示;我曾拜访过权威学者,告别时他安然稳坐在沙发上。我因同谦谦君子风范的老师相处习惯了,对上述学者的那种做派,就特别感到我的老师的可亲可爱。
毅生师的指点与谈心。毅生师总是那样慈祥地面带笑容,从不对人疾言厉色,可是有两次和颜悦色地含蓄地教导了我:一次是80年代初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召开中美两国学者经济史研讨会,我原本要出席可是却没有去,毅生师说你应当去;一次是毅生师主编的《中国历史大辞典》在天津召开工作会议,我在上课之后才到会,毅生师问我怎么才来。他希望我出席国际学术会,是让我有被学界认识的机会,也是表示南开大学历史系有人从事相关研究;要我早点到会,为辞书编辑做点工作。不久,他对我说,听说你入党了,要做些社会工作了。他的不露声色的批评,是希望我上进,真有“望子成龙”的味道啊。每想及此,感激之情油然而生。80年代初,毅生师从北京回来,我去请安,他告诉我任继愈先生说老师有两件事令他佩服,一件是老师中年丧偶没有续弦;另一件是老师行政事务再忙,也坚持教学和科研。老师转述任继愈先生的话,是以他为知音,老师向我转述,没有把我视作晚辈、外人,当作朋友谈心了,令我感动,更感到老师的亲切。
吴廷璆师主持纪念毅生师文集的编务。199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郑天挺纪念文集》是吴廷璆师领导克晟学长、陈生玺师兄和我编辑的,老师非常认真,召集我们开会,商定邀请写作者的名单,亲自书写该书《前言》,反映出老师与毅生师之间的真挚友情。约在1963年或1964年,毅生师住在北村8楼,吴廷璆师是他紧邻。那时毅生师常在北京,指导“二十四史”的标校工作,时或回津。一次我去看望他,正要出门,见时任历史系主任的吴廷璆师进门,他说有事要向郑先生汇报。他们老一代之间的关系我知道的很少,但我的直觉是毅生师与吴廷璆师以及其他老师相处均很亲密。
吴廷璆师的关切和赐宴。1973年冬天,我住在北京中华书局,修改一个小册子的书稿,当时武汉大学唐长孺教授也住在中华书局标校《唐书》,吴廷璆师为了我增长学识,让我以他的名义去拜访唐先生,可见他是多么关心学生的成长。70年代后期,他在北京商务印书馆主编《日本通史》,我们年级在北京工作的和出差进京的几个同学约好去看望他,他就请我们到鸿宾楼吃烤鸭,那天去的同学有吴廷璆师的研究生刘万镇师兄,陈振江、范曾、丁朝弼诸位师兄和我,还有老师的一位留日同学黄先生,黄先生说吴先生年轻时有美男子之誉,验证了我们的印象。我们这些同学能聚在一起并不容易,在“十年浩劫”中人与人之间紧张关系开始解冻之际,这种师生、同学间的聚会,其乐融融,人间温情回到了我们身边,而这要感谢吴廷璆师赐饭所创造的条件。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天去问安,谈话中老师说“你们年轻人”如何如何,其实我们这一代都是50岁左右的人了,在他的印象里我们还是年轻人,将我们视作当年年轻的助教。我听到这话,虽然不合年龄实际,但是感到亲切,表现老师与学生交谈的融洽气氛,是真挚的感情交流。
老师对学生的尊重称谓和佩之师的体贴。我刚做助教,向佩之师请益,或一般性的交谈,老师总叫我“冯先生”。20世纪60年代初毅生师给我留便条,称“尔康兄”。杨翼骧师在赐给我1999年出版的《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第三册书上写出“尔康贤弟指正”,令我惶恐至极,就把这种心情向郑克晟兄表露了,他反问我:你说他应当怎样写?我顿时语塞。克晟兄作为毅生师哲嗣,学林掌故之丰盈、见识之高明为我佩服,他的反诘令我想到毅生师、佩之师对我的称呼,及至杨翼骧师呼为“贤弟”,又让我“指正”,促使我进一步思考传统的人际关系中的礼仪内涵,深切认识到老师那一代人为人谦逊,彬彬有礼,素养高尚,即使对于晚辈、学生爱护有加的同时,也非常尊重后辈人格。我学习老师一次次的称谓教诲,再给后辈友朋写信、赠书,也写作“贤弟”“学友”。佩之师不仅称呼上不以晚辈视我,还在生活上关怀我,1963年春天我儿子出生,特地惠赠童装,令我倍感亲切。
杨生茂师对我关怀一例。20世纪80年代,我一般会在春节时到各位老师府上拜年,及至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后,时或不在天津,年也不能去拜了,但是我和老师的心是相通的。1997年的一天,杨生茂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见到我在台北“中研院”作学术访问的报道,给我复印了,叫我到历史系信箱去取。我取出观看,原来是我在1996年去该院短暂访问的信息,我在台北就看到了。但我对老师的通知非常感动,因为他才得到这个信息,想让我知道,从这里看到他对学生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
黎国彬师亲切交谈。黎国彬师为人清高自爱,有难事总是自身克服,同事、学生知道了伸出援手,他会绝对谢绝。改革开放以来老师主要给研究生讲授英语精读课程,每周两次,特别认真地给学生批改作业,受教者莫不有较大的提高,我指导的研究生不只一人向我道及。老师做学问极其认真,英文笔译是那么好,所以《南开学报》、历史系出版物的英文目录,都是请他翻译或审订,这就涉及各种知识和专有名词,老师在译作上力求准确无误,常常向论文作者了解文章内容和专有名词的确切涵义,我就不只一次被他问过,有时还问及他人的文章,如此精益求精的审慎态度,译作怎么能不是高质量的呢!我们怕打搅老师,不去他家请安,但是因为他课程多,常能在教学楼见到,遂顺便问候。2000年6月的一天下午,陈振江师兄、张伟伟教授和我看他走出教学楼,趋前问安,闲谈中,我见老师满头秀发,不禁想起1960年时老师头发脱落,因问怎么复生的,他说当时去医院诊治,医生把他作为特殊病例向其他病人讲解。他认为有辱人格,决心不求医生,自己设法治疗,于是大量翻阅医书,知道脱发的原因有三种,即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和病变。他分析个人的状况,应当是神经衰弱所致,于是就此自我改善,注意休息,洗冷水浴,常梳头,结果就好了,头发再生了。接着他主动讲了自我治疗牛皮癖的方法和经过,并得出结论:自己应当学会如何对自身进行保健,不可轻信医生。这真是至理名言!老师做学问,以及生活上,处处自尊自爱,我们学之不尽。
为毅生师送终。对于教学和社会活动非常繁忙的毅生师,历史系于1981年春天向教工作了一条规定,没有要事不要去打扰他。有了这条“纪律”,我自觉地遵守,由于我从来不担任行政工作,自然没有事情要去汇报,有学术请教的事就压下了,请安的事也只能免了。毅生师身体素质历来受人称赞,众口一词地说他会活过百岁。他每日下午工作之后必定做步行活动,这是他多年习惯,如抗战中在长沙临时大学每天行走2500步。老师行走比较快,以此健身。因此南开人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有一天孙香兰教授问我注意到没有,郑先生走路脚好像抬不起来。我是泡图书馆的人,不闭馆不离开,所以极难见到毅生师散步,自然不会知道老师走路状态的变形。更严重的是当时不懂得“老年人迈不开脚步是身体状况不佳的反映”的常识,所以没有引起注意,也就没有向克晟兄夫妇提起,后来深自愧悔。12月中,毅生师从北京开会回来,在那里宾馆有暖气,而家里是平房,生煤炉,气温低,加之劳累过度,患了感冒,很快病情加重,送天津市总医院住院治疗,身为南开大学顾问、原副校长、一级教授的毅生师,在医院论级别的规定下,不能住单身病房,只好移住另一家规模小的医院,在他住院的三天期间,校系负责人去看望他,我想去探视,又碍于规定,不便前往,只有通过克晟兄夫妇关注毅生师健康的恢复。12月20日是星期天,我知道不会有负责人去医院,预定在这天去,并事前同克晟兄夫妇联系好,上午九点多钟到了医院,见毅生师处于昏迷状态,大感惊愕,不敢惊动,遂由同钦教授禀告:“冯尔康看您来啦”,似无反映。这时克晟兄说刚才值班医生说是酸中毒,“酸中毒”,我的医学知识太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克晟兄说,医生讲这种病严重,可以致命,于是我们去值班室询问医生,医生稍微作了讲解。因为是周末,医院又不大,这个科室除一位值班医生外再无大夫,更不可能进行会诊。当时在病房有克晟兄夫妇及他们的二公子和我四人,见毅生师总是在昏沉中,遂去找医生来看视,医生看后,即招来医护数人进行抢救,毅生师终无反映,医生宣布抢救无效。从我进入病房,到医生宣布毅生师仙逝,这几个小时中,毅生师始终安祥静卧。如果是佛家信徒见此情景,会说毅生师修成正果,到极乐世界去了。师徒如父子,我能为毅生师送终,尽了孝,这是我们师生的缘分,因为在1981年的后半年我能见毅生师的机会并不多,而这一天让我赶上了,冥冥中有如天意所定。
每当回忆与毅生师、吴廷璆师、佩之师、杨生茂师、黎国彬师的这类往事都有幸运兼幸福之感。
从进入历史系,至今64年,上学时向老师领会老师学术见解,时至今日,仍在拜读老师遗著,常学常新,现将心得略述于次。
(1)受益于毅生师“精读一本书”的教导
1959年明清史研究班开业的第一课,毅生师讲授《明史的古典著作与读法》。开宗明义,先生要求我们精读一本书,即张廷玉主修的《明史》。为什么精读一本书?何以选择《明史》为读本?怎样才是精读?先生对这些问题都作了明确的说明。由于我在拙文《从学琐记——兼述郑毅生师的学术成就》已有详细说明,此处从略。我体会“精读一本书”的方法,不仅是指导史学初学者的入门良方,也是史学工作者终身受益的方法,带有普遍的意义。我就是这一方法的践行者。我教学与研究,不论是哪一朝一代、哪一个专题的历史,我都精读一部史书,如我系同仁编著的《中国古代史》,我写东汉史,主要阅读《后汉书》。我把毅生师的方法,还用到教学上。如在讲授中国古代史基础课时,对于多种通史教材和专著,要求学生认真阅读其中的一种,其他只作泛览性参考。
(2)实证史学研究法伴随我的史学研讨
1957年上半年,学校举行科学讨论会,毅生师报告《关于徐一夔〈织工对〉》(次年发表于《历史研究》第1期),我和同学们都去聆听,并作讨论。老师在对《织工对》的论证中为我们树立了考订史料的样本。《织工对》记述织工的工钱、织工与作坊主的关系,学者用以说明资本主义萌芽的历史问题,毅生师报告的目标是要将徐一夔写作的时间、地点、工钱计量单位、织工是何工种考证清楚,然后用作说明生产关系才较可靠。老师利用徐一夔的著作《始丰稿》的资料,证明徐氏在元至正中生活在杭州,《织工对》是在此间写作的,写的是杭州织工;《织工对》说织工“日佣为钱二百缗”,毅生师发现“缗”字值得注意,经他考订,元末人俗称钱一千文为“一缗”,而明朝洪武年间人们则称作“一贯”,由“缗”“贯”的不同用法,老师得出《织工对》写于元末,至于一天的工钱二百缗是否太多,由此产生资料可信度的问题。毅生师求证的结果,知道元末的货币贬值要比明初严重得多,因此进一步说明《织工对》作于元末,不过工钱数量毕竟太高,应当怀疑,可能文字有误,或“日”字应为“月”,或“百”字系“十”字之误,毅生师因未找到证据,以存疑处之;织工的工种问题,徐一夔没有说,他的同时代到过杭州的学人、官员的著作中均未著录,毅生师只好采用黎澍提出来的织机与织工数目比例的方法来求证,用此法与史料结合获知织工是丝织工,而不是棉织工。他最终的结论是:“徐一夔《织工对》叙述的是元末杭州丝织业织工。”毅生师的考证法是层层剥笋,一个一个问题的解决,最后就将事物真像揭示出来了。他同时从不同的角度考订史料,比如从不同时期“缗”字的用法,从《始丰稿》各篇文章的排列法,从货币价值等多种角度观察,论定《织工对》写于元末,这样的考证,结论自然来得可靠。老师做学问上是实证派,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不把话说满,因为还可能有新材料的发现,而新材料常常令史学家修改已经发表的意见。我们听演讲时的感受是老师精于考证,并没有现在写出来的这么多认识。我的中国古代史老师都是实证史学的践行者,重视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如杨翼骧师,积数十年史学史研究所得,自20世纪80年代起,将先秦至元明的史学史资料汇编成《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第一、二、三册),由南开大学出版社陆续印行。此书将从各种史籍中搜集的有关史学史的材料,不论是完整保存的,辑佚的,片言只语的,加以考订、排比、整理,按年编排,录入比较重要的史学人物、事迹和图籍,其中不仅有原始文献,还列出后人的评议。成书之难,诚如史学史名家仓修良教授的书评——《读〈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所言:“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是在‘披沙拣金’。”该书“帮助我们掌握和了解我国史学发展的梗概,对于研究具体史家或史书也创造了条件,嘉惠后学,其功大矣。”对老师的研究辛劳和学术贡献,怎不令我等学生敬佩!宏著第一册出版,老师惦记着老学生,惠赐及我,90年代中期台湾淡江大学罗运治教授来南开大学访问,我知道他是史学史专家,就把老师赠送的书转送给他,他接书到手,脱口而出:“史学大师的著作。”我内心喜悦,同行如此推崇老师,作为学生与有荣焉。须知那时不像目下,什么人都是“老师”,许许多多学人都成了“大师”。识者谓我的老师是史学史大师,诚非虚语,是实至名归。我在老师学风影响下,也运用实证史学理论和方法进行史学研究,并且写出《雍正继位新探》,以及试图破解十几个历史疑案,写出读史札记。
(3)老师史学创新见解的启示——关注宏观史学理论
伯伦师的生态环境史研究。伯伦师主张并践履历史哲学的研究,发出中国文化周期的宏论,其实他也从事微观研究,50年代初关于生态环境史的论文就是显例。老师在《古今华北的气候与农事》文中关注生态环境与生产、生活。他从历史上生态环境的变化,看到人为的破坏作用,主张有节制地利用自然资源,重建沟洫,植树造林,期望并认为“用科学方法大事建设与改造自然之后,整个环境应当远优于殷周之际听其自然的局面”。老师从古代农事季节早于后世来看生态环境的恶化。他研究《吕氏春秋十二纪》和《礼记·月令篇》,发现先秦时代,夏历三月谷子出穗,四月收麦子,比现在早一个月收获,由此而认为这是气候微有不同造成的。伯伦师从商鞅变法的“开阡陌”、“填沟洫”了解生态环境的恶化。气候之所以变,是因田间堤防的土把沟洫填满,耕地面积增加不少,当时这么做,也是因为战国时期林木被摧毁,雨量不足,可以不用沟洫。他认为战国时代的林木减少是农事变化的一大关键,致使麦子的收获季节推迟一个月,而且从此以往,林木摧毁日益严重,旱象成为“正常”的事。对于森林的减少,气候的变迁,伯伦师敏锐地看到人为的破坏力的作用,他说“人力对于自然的摧毁,实在可怕”。他分析西北生态环境恶化的状况与原因:“关中之地,直到唐代仍称沃土,但自中唐以下逐渐枯干,演成后日西北的近乎半沙漠状态。今日的西北,山上不只无树,少数的山连草也不能生。因为树已烧光之后,只有烧草。草也不济,冬天就到山上挖土中的草根,作为燃料。至此山坡的浮土全无保障,转年雨降,把浮土冲刷净光,剩下的岂仅是童山,简直是百分之百的石山,除青苔外,任何植物也不再生长。”他看得是多么透彻,如同亲历一般。我在河北农村参加“社教”,冬天眼见农民到地里挖草根,做饭取暖,当时深深感到燃料缺乏的严重性,农民不这样做,别无他途,没有像伯伦师思考的——破坏生态环境,造成恶性循环。伯伦师不只是揭露生态环境的破坏,更重要的,也是他的着眼点,是在设法改善生态环境,使它恢复到比上古时代还要好的状况。他的办法有两个,一是造林,二是开沟渠。伯伦师抱着热切的希望,通过植树造林,改善华北地区的生态环境。从伯伦师的生态环境史研究,我们看到大学者对国计民生的关注,热切期望生态环境好转,造福于民。
毅生师的史学宏观论述。毅生师讲求微观研究,论文集命名《探微集》,但是他主张以小题目见证大问题,所以也不乏宏观之论,如他认为鸦片战争前的明清时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晚期,或者说是后期,而不是末期,力辟清代是封建社会末世说。立一家之言,是一种创见。
佩之师在我国学术界最早发现马可波罗到中国。马可波罗究竟有没有到过中国,是国内外学术界争论的议题,早在20世纪40年代前期,佩之师从《永乐大典》发现材料,证明马可波罗确实到过中国,奠定了他在这个领域研究中的坚实地位,随后就成为肯定马可波罗到过中国说的主将,虽有持异议者的挑战,然而不断有学者表示对佩之师观点的折服。2000年8月南开大学主办马可波罗国际学术讨论会,佩之师作主题报告,消息传出后,台北《历史月刊》杂志社打电话要我帮助组稿,出一个专栏,其中点名要有佩之师的论文,可知佩之师的观点多么受到学术界的欢迎和重视。
上述老师的学说,求学时所知有限,是逐步敬阅的收获,如伯伦师的生态环境史宏文是2004年拜读的,有了前面说到的体认。我的老师治学,讲究“求用”,为社会服务,关注民生。所以对于伯伦师的生态环境史研究,体会到两点:一是需要大力开展生态环境史的研究。这种研究一度为学术界所忽视,90年代以来已经重新开展,因为有所中断,今日研究者容易忽略先行者的研究成果,这是我们极应注意避免的。伯伦师的研究业已相当深入,看他由大象的有无认识到气象的变化,农作物收获季节的推迟,不能不佩服他洞察历史的敏锐性和深邃性。至于生态环境史研究的有所中断,当与其时学习斯大林理论,批判地理环境决定论有关,今日得以重新开展研究,是我们的幸运。另一个是感到伯伦师史学研究中的时代关怀和社会关怀,他绝对不是为史学而史学,他是为改善人们的生存环境而治学,是真正的知识分子。
(4)我研究社会史的学识准备——老师潜移默化的作用
我之致力于中国社会史研究,有着资料积累、初步研讨、社会史问题意识的形成多方面原因促成的。我学习和领会了史学前辈的有关著述,还有我老师的教学内容、研究成果给了我营养,我接受了,消化了,变成了自己的元素,然后有所发挥,从而进入社会史研究领域。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是清中叶江南租佃方式与商品经济关系,是社会结构史、社会经济史的内容,毅生师指导我进行研习;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际毅生师主编《明清史资料》,我建议收进宗族史、娱乐史专题,毅生师说好,让我来做。客观原因我不便去做,愿望虽未实现,老师支持我的想法,坚定了我的认知。前面说到伯伦师课堂讲述塞其提人的生活史和服装史,令我知道饮食、服饰对于人的生活的重要性和对历史的影响。杨生茂师在世界近代史课上讲到战争方式的变化,原来西欧军队对垒时,击鼓列队直身前进,所以伤亡很大,后来才懂得分散队形,躬身前进,或卧倒隐蔽,减少伤亡。这不是生活史,然而生活方式与战争方式是可以互通的,我也得到启发。这些内容,经过我认真思考,融会贯通,均成为我立志从事社会史研究的养料。我之所以能向毅生师建议选编宗族史、娱乐史专题,同我在本科时阅读邓之诚的《中华二千年史》有关,那时历史系本科生教材用的中国古代史参考资料很少,我就把《中华二千年史》作为必读书,老师讲到那个朝代的历史,我就读该书相关部分,不仅注意政治史的内容,其他方面的也认真读,从中获取生活史、风俗史、娱乐乃至赌博史的知识。课外读物和老师教学内容共同形成我对社会史的兴趣和知识准备。
四、老师坚持真理的学术风范,为学界树立做“诤友”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