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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利益不应该凌驾于一切同样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物种的利益之上。”
入冬的北京尽管阳光充足,但南锣鼓巷附近的游客相比旅游旺季显然少了很多。在附近的一家素食餐厅,我见到了刚下飞机的彼得·辛格(Peter Singer)。作为澳大利亚知名哲学家,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他将在全国十几所高校的哲学系进行讲座,内容涉及动物权利、实践伦理学、功利主义、人工智能伦理等领域。我眼前的彼得·辛格78岁,平和、慈祥、礼貌,这与学术界中他的形象多少有些反差。《动物解放》出版50年后的今天,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一直保持的素食习惯。长期以来他是全世界最受争议的哲学家之一,他提出的激进观点时常招致批评和攻击,1975年他所著的《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一经出版,便很快成为现代动物保护运动的“圣经”,那段时间运动极端分子潜入工业化养殖农场或化妆品实验室解救动物后,往往会在现场留下一本《动物解放》,以宣示他们行动的意义和诉求。 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物种歧视论(speciesism),认为人类的利益不应该凌驾于一切同样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物种的利益之上,并表示所有能够经历痛苦和快乐的生物——也就是有知觉的生物——在道德上应该是平等的。他反对大规模工业化养殖场,反对用动物进行科学实验,提倡素食主义,这些主张,日后均成为动物保护运动的信条。除了动物权利,辛格还思考了饥荒、贫困救济、环境保护主义、利他主义、人工智能等现代生活中的现象,以及其背后的伦理问题。2021年他获博古睿哲学与文化奖。如今地球上超90%的大型动物生存在工业化养殖场里,它们的命运成为这个时代最棘手的伦理问题
“动物是人类历史的主要受害者,工业化养殖场中对动物的做法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行。”当1975年彼得·辛格通过《动物解放》一书说出此言论时,还没有多少人真的把这些话当回事。但随后的几十年里,科学家们在动物认知学、动物行为学上有了长足的进步,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则更加清晰地梳理了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史,这些研究一步步证实,彼得·辛格当初的说法是对的。从现代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农业革命让人类有能力维持养殖动物的生存和繁殖,让它们相比野生动物免去了寻找食物、水源和庇护地的问题,但同时人类为了降低成本,选择忽视了养殖动物的主观需求,即生理、心理、社交需求,把它们关在狭小的笼子里,注射疫苗,将它们的角和尾巴剪掉,将母亲与新生幼崽分开,不让它们通过玩耍来学习社交技能。由于这些主观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养殖场的动物们因此承受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苦难。在最近几十年里,随着传统农业让位于工业化农业,情况越来越糟糕。如今,地球上超过90%的大型动物生存在工业化养殖场里,它们的命运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时代最棘手的伦理问题。哲学家彼得·辛格
今天我们再看辛格50年前提出的伦理问题,会发现动物权利已经逐渐成为与种族问题、性别问题和身份问题齐平的现代社会问题,值得我们今天再去讨论和思考:当生物科技、纳米技术、人工智能高速发展,人类不再是地球舞台的中心时,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地球上非人类的生命,我们又应该如何重新定义地球上生命的意义?三联生活周刊:《动物解放》出版已经半个世纪了,这半个世纪以来,动物权利运动发生了哪些你认为重要的变化?你当时在书中提出的观点,是否对于那时的学术和社会来说太超前了?彼得·辛格:这50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诞生了真正的动物权利运动。上世纪70年代初,几乎没有人认为对待动物个体是值得严肃讨论的伦理问题。当时的科学界尤其是心理学界还存在着行为主义(Behaviorism),即不应该探讨动物的主观感受,而应该观察它们的行为,比如当电击一只狗,那科学家们应该记录的是狗发出的声音和做出的反应动作,而不应该评论说狗很痛苦。当时也没有动物权利或者动物保护组织,当时存在的组织有比如1824年就成立的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但这些组织只关心狗、猫或者马是否被虐待,对工业化养殖动物和实验室中的动物并不关心。今天的情况大不相同。我们对待动物的话题常常成为新闻,在很多国家,动物保护组织很活跃,媒体也不会再对这些组织进行妖魔化或极端化报道,美国善待动物组织(PETA)是全球最大的动物保护组织,有超过900万会员。1991年底,瑞士立法将层架式鸡笼母鸡产蛋系统定为非法,此后瑞士的养鸡场要为母鸡垫上秸草,让它们扒食,并为它们提供有遮蔽的软底窝箱生蛋。瑞士的举措进而影响到欧盟,欧盟通过立法逐步淘汰鸡笼,所有养鸡场每只母鸡拥有至少750平方厘米的空间。1990年,英国禁止了故意让小牛贫血的饲养方式——不给垫草,分别监禁在狭窄的隔栏里,不得转身动弹,致使它们成为所有农场动物中最为痛苦的。随后2007年欧盟也禁止了这种饲养方式。《克拉克森农场》剧照
但显然,我希望的运动进展应该比这些现实更快、更广泛。让我感到失望的是,50年后的今天,大多数人还是吃肉,而且买最便宜的肉,并不在意那些肉是由遭受痛苦的动物而生产来的。如今每年有830亿只哺乳动物和禽类被大型工业化农场养殖用作食物,它们大部分一生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从未去过室外。所以要真正实现我在1975年初版《动物解放》里希望实现的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三联生活周刊:历史学者、《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为你2023年出版的《动物解放(30周年纪念版)》写了序言,其中提到:“工业化农场的命运不是次要的伦理问题,而是关乎地球上大多数大型生物。如果彼得·辛格是对的,那么工业化养殖对动物造成的痛苦将超过历史上所有战争加在一起对人类造成的痛苦的总和。”你认为人们现在是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彼得·辛格:赫拉利的研究往往涉及整个人类历史的全貌,人类历史久远,惨遭人类之手的动物数量如此之多,甚至可能超过了地球有史以来存在过的人类数量,所以我认为他的判断是合理的。当然,有些人会质疑动物感受到的痛苦程度,以及其痛苦程度与人类的感受是否完全相同。这是个非常困难且带有哲学意味的问题。科学可以证明一些事情,比如动物的神经机制和人类一样,它们的行为变化方式和我们类似。现在的科学不仅能证实哺乳动物和禽类能感受到疼痛,甚至鱼类和一些无脊椎动物,比如章鱼、龙虾和螃蟹也能感受到疼痛。科学还可以证明止痛剂同样能减少动物的疼痛表现,但比较动物和人类的心理状态是一个哲学问题。比如人们永远无法做到对他人的痛苦完全感同身受,比如我害怕看牙医,但我的妻子不害怕,这意味着我更胆小,还是我的神经比她更敏感?我与妻子之间差距尚且如此,更何况人与猪或者鸡之间的。或许动物不具备与人类同等的认知能力,因此感受不到某些精神痛苦,比如对未来的焦虑,但感知疼痛对于动物适应自然环境和躲避危险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很多动物的感官比人类更灵敏,比如猛禽的视力、狗的嗅觉,所以它们为什么不会像我们一样感受疼痛呢?三联生活周刊:是否可以说,半个世纪以来,随着人口的扩大和工业技术的发展,全球工业化农场养殖的动物总量大幅增加,动物所承受的痛苦的总和也就比半个世纪前大幅增加了,或者说,也许动物权利的现状比半个世纪前更糟糕了?彼得·辛格:如果你放眼全球,我认为这是事实,现在有更多的动物被工业化饲养用于食物。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一些好的原因,例如,在东亚,人们的贫困状况得到了改善,一些国家在大规模消除贫困方面确实做得非常出色。但不好的一面是,人们用新增的收入购买更多的肉类、鱼类和其他动物产品,而这些产品都是通过工厂化养殖生产的,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因此综合这些因素,可以说,现在有更多动物过着悲惨的生活,更多的动物权利受到侵犯,比50年前的情况更严重。今天人们仍在继续建造新的工厂化养殖场,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很多人认为日益膨胀的人口意味着,要养活这么多人,我们不得不采用工业化养殖方法。他们只看到集约化饲养场在一个不大的养殖场里圈养着大量动物,因而想象,与传统农场在大面积土地上饲养少量的动物相比,集约化饲养更有效率。但是,事实恰好相反,因为集约化饲养场的动物,需要大面积的土地种植谷物和大豆来喂养,或者将捕捉到的鱼类粉碎后饲养动物,所以工厂化饲养极端缺乏效率,食物价值被浪费了90%。如果我们停止饲养、屠宰和食用动物,我们可以以小得多的环境代价,生产出多得多的粮食。动物解放(30周年纪念版)
此外密集的工业化养殖会制造传染性极强的病毒,对公共健康造成巨大威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比如美国养猪场暴发的猪流感,再比如禽流感。尽管有这么多明确的反对理由,人们仍在继续建设和扩张工业化养殖场,我认为这是人类摆脱贫困这一积极成就中带来的一个巨大的代价。三联生活周刊:回溯这50年来人与动物的关系,是否可以说,人与宠物猫狗关系的不断升级,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人对动物看法的改变,推动了人与动物更加趋向于平等关系?彼得·辛格:是的,人类与猫狗之间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帮助人类更好地理解动物是有个体特性、有意识的生物,动物会感到快乐、痛苦、无聊,也会想念与它们亲近的人。换句话说,这让人类意识到动物是有情感生活的。如今宠物友好的机构和设施越来越多,咖啡馆有专门给狗喝水的水碗,酒店有专门的房间,它们可以搭乘飞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社会的进步,表明人们开始意识到动物的需求。这些年来我认识许多加入动物保护运动的人,他们往往一开始是因为养了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才逐步走上这条道路的。我认为人类与宠物猫狗关系的升级有它非常积极的一面,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负面影响,那就是用于动物保护运动的资金分配存在巨大的倾斜,大部分人的捐款都用来救助流浪猫狗,而实际上在工业化养殖场中受苦受难的动物数量,要远远超过流浪猫狗。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反过来说,为什么人类会区别对待猫狗与猪、鸡、牛?人类对宠物很有爱心,但在餐桌上却毫无顾忌地吃肉,这是否存在科学或心理学上的解释?彼得·辛格:我认为这确实揭示了一些人性中的阴暗一面。不是说我们很邪恶,而是说当涉及人类自己的利益时我们有很强的偏向性,把继续消费这些动物视为我们的利益。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习惯,或者说随着人类的进化,我们已经习惯食用高营养密度的食物了,这使得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当然这还存在心理学上的解释。当我们吃动物时,我们会将它们物化,认为它们只是物品,并否认它们拥有重要的品质。当我们不吃动物,而是让它们在家中陪伴时,我们会更加愿意欣赏它们真实的本性。在猫狗被普遍作为家养宠物的地方,人们一般不会吃它们,我认为这就是差异所在。《狗十三》剧照
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曾做过一项社会心理学实验,他们邀请一些人参加实验,并向他们提出很多问题,但没有告诉他们这是关于测试他们对动物态度的实验。其中一些问题会询问他们关于牛、猪、鸡等家畜,以及他们如何看待家畜的心智能力,接着让他们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后午饭时,一部分实验者被告知午餐是牛肉汉堡,另一部分实验者的午餐则是素食。午饭后,调查者说之前的调查问卷有误,需要重新填写,并再次邀请实验者们回答类似关于动物的问题。结果显示,被告知午餐吃素食的那一组,回答没有变化,但被告知午餐吃牛肉汉堡的那一组,这一次更认为牛的心智和情感能力较弱。这是一个小例子,说明当我们知道入口的食物是什么时,我们的判断力会受到影响。三联生活周刊:你曾说,动物权利运动是对人性的考验,动物权利运动与反种族歧视、女性权利等其他运动相比,需要纯粹的利他主义精神,因为动物自己本身没有能力要求解放自己,而动物权利运动也不会为人类带来直接的回报。所以人真的有利他主义能力吗?彼得·辛格:我确实认为许多人是有利他主义这种能力的,很多人也会对这样的呼吁有所反应。我认识许多在动物权利运动中做出巨大牺牲的人,我非常敬佩那些勇于行动的人。现在,大多数人会认为某些形式的利他主义是好事。如果你想过一种道德的生活,你就应该帮助那些处境比你更糟糕的人。而现在有些人还会说,你也应该帮助动物。但问题是你愿意在多大程度上帮助那些比你处境更差的人?你愿意捐多少钱?你是否愿意超越你的家庭或本地社区去帮助陌生人?在这些问题上,利他主义就开始成为少数派了。并不是因为大多数人反对利他主义,而是因为利他主义有很高的要求。《下一站是幸福》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人类与动物的终极关系或者说理想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彼得·辛格:至少应该是相互尊重的关系,尊重彼此的不同利益。我的伦理观念最为基本的说法就是,如果这种行为被施加在你身上,你会怎么想?我认为这就是伦理所关注的。如果人类的行为让动物感到痛苦,这种痛苦与人类可能感受到的痛苦相似,那么人们不应该因为对方仅仅是动物不是人类,而忽视或轻视这种痛苦。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