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与宠物,救助者与被救助者,住在一起的家人、伴侣或室友,孤独时唯一的慰藉,生命里短暂邂逅的过客……在纪录片《养猫的人》中,人与猫之间难以定义的关系被一一呈现。人猫之间的情感羁绊,也看哭了无数前来“吸猫”的观众。
58岁的“卡车猫王”王天军决定“退休”了。过完春节,他打算处理掉开了多年的红色大卡车,换一辆小车,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带着老父亲和猫咪,去那些未曾驶过的地方。
王天军40多年的跑车生活,因为猫,被划分为两段不同的时期:还没有猫的日子和有了猫的日子。
2020年以前,王天军一个人、一辆车,日复一日地在路上漂泊。捡到老大“福宝”之后,“小白”“小狸”陆续来到他身边,一人三猫窝在2平方米的驾驶舱里,互相取暖,彼此陪伴。有人看他总抱着猫,好奇地问:“流浪猫啊?”王叔瞅瞅猫,说道:“现在不流浪了,现在是宝贝了——我们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由B站出品的国内首部聚焦人猫故事的系列纪录片《养猫的人》,见证了王天军最后的“跑车时光”。2023年起,摄制组跟着王叔,行驶1万多公里,跨越6个省份,将他与猫的日常定格在镜头中。
等待卸货时,王天军跟小猫们聊天。(图/《养猫的人》)
主人与宠物,救助者与被救助者,住在一起的家人、伴侣或室友,孤独时唯一的慰藉,生命里短暂邂逅的过客……在《养猫的人》中,人与猫之间难以定义的关系被一一呈现。人猫之间的情感羁绊,也看哭了无数前来“吸猫”的观众。有网友在评论区留言:“满怀笑意进来的,现在哭得走不出去。”
德裔美国诗人布考斯基在《关于猫》一书中写道:“爱是宇宙中被压扁的猫。”养一只猫,意味着与另一个生命建立联结,它带给我们幸福,也让我们流泪,而这正是爱的模样。在与猫的相处中,我们学会付出爱,也知晓爱的力量。
《养猫的人》海报。(图/《养猫的人》)
一部“猫片”,该怎么拍?
以往,从《忠犬八公的故事》到《导盲犬小Q》《一条狗的使命》,记录人狗情深的影视作品无论在数量还是影响力上,都占据主导地位。相较之下,聚焦人与猫之间羁绊的作品,尤其是系列纪录片,鲜有问世。
包括制片人朱咪、解蕾在内,《养猫的人》项目初期的四位主创,家里都养了至少一只猫。2022年冬天,出于对猫自发的亲近情感,他们第一次萌生了要拍一部“猫片”的想法。
正是在2022年,中国养猫人群首次超过养犬人群。根据最新发布的《2025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消费报告)》,2024年我国宠物数量为12411万只,较2023年增长2.1%。其中,宠物犬数量为5258万只,增长1.6%;宠物猫数量为7153万只,增长2.5%。
《岛与猫》。(图/养猫的人)
总导演陆庆屹没有赶上这一波养猫热潮。由于工作需要,他四处奔波,有近十年没有养猫。曾经,他也算是养猫大户,前前后后养过20多只。这些猫大部分是散养,猫来猫往,彼此随缘。最多的时候,他家里连人带猫,一共八口。
许多人熟知陆庆屹,是因为他拍的纪录片《四个春天》。每年春节回家,他将镜头对准在贵州老家生活的父母,记录他们平静而悠扬的家庭日常。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人还是猫,或许并没有太大不同,归根结底,莫不是关于相遇、陪伴、生命和突然而至的离别。
纪录片命名为“养猫的人”,因此,虽是“猫片”,落脚点最终还是“人”:救猫的人,训猫的人,喂猫的人,与猫做伴的人……主创团队在网上搜罗了几十个养猫人,经过几轮实地调研,最终选定了如今呈现的六个故事。
开拍前,项目组做了一次涵盖几百人的小范围调查,以了解受访者最想看哪种类型的故事。调查结果显示,“流浪猫的故事”排名第一,其次则是“孩子和猫”“老人和猫”。
厦门鼓浪屿,喂养流浪猫的阿婆。(图/受访者提供)
但当真正开始拍摄时,人与猫之间关系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主创团队的预判和分类。在陆庆屹的构想中,第一集《卡车猫王》大致会呈现一种天涯羁旅的公路片风格,一人三猫,开着卡车上路,带着些许心酸的浪漫感。然而,福宝猝不及防的去世,彻底改变了故事的走向,也让所有人为之心碎。初剪之后,陆庆屹就再也没有勇气重看这段内容。
第二集《猫咪消防员》的主角是活跃于成都和重庆地区的应急救援平台“和猫住”。按照原本的设想,这会是一个“谍影重重”般紧张、刺激的题材,但真实的救援行动,往往并不惊心动魄。有时摄影师机器还没架好,猫已经被救下来了;更多的时候,则是漫长得有些无聊的等待——为了靠近被困的猫咪,救助人员可能需要等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
“和猫住”救助人员。(图/《养猫的人》)
《西娅和小特》这一集,乍看之下像一个典型的“孩子和猫”故事。10岁的小特是一名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他的妈妈西娅在丽江一家幼儿园教英语。除了幼师身份,西娅还是“sia食呓机”乐队主唱、画家。
一开始,主创团队以为这会是个关于疗愈的故事。西娅和小特养了四只猫,只要有猫在身边,小特就变得很精神。他会给猫铲屎,和猫玩耍,向猫猫倾诉自己的感受。“但深入之后,我们发现,这个家庭的悲喜远比想象中复杂。”陆庆屹说。
与其说猫治愈了小特,不如说猫治愈了西娅。当她因照顾小特而情绪崩溃、当她迫不得已把小特送回老家,是猫猫的存在带给她安慰,猫也成为她与小特之间隐秘的纽带。
在拍摄过程中,解蕾渐渐发现,西娅并非传统观念中的“好”母亲。但除了母亲的身份,她更是独特的自己,她的内心仍住着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养猫让她觉得生活有了稳定和温暖的期待,小猫也像‘长袜子皮皮’的小猴子一样,可以站在肩膀保护她,给她安慰和爱。” 解蕾说。
西娅和她的猫猫。(图/《养猫的人》)
养人的猫
人在养猫,猫也在影响着人。捡到福宝之前,王天军每次卸完货,不管赚多赚少,都要“犒劳”自己,去旅馆洗个澡。自从有了福宝,他舍不得把猫单独留下,再也没住过旅馆,24小时在车上陪着,“我把它当孩子养,它也把我当大猫”。子女们都说,猫让王天军变得柔软许多。
在人与猫的互动中,距离一点点拉近,二者的关系逐渐被塑造。也因此,主创团队一度考虑过将“养人的猫”用作片名。
陆庆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养猫之前,他一直都是被别人照顾的角色,很少会思考自己能为家庭做些什么。小学三年级时,他向妈妈提出想养一只猫的愿望。家里生活拮据,但陆母不忍心委屈孩子,悄悄攒了半年钱,买了一只猫回家。
“那时候正是最淘气、最爱在外面玩的年纪。”陆庆屹回忆道。因为猫,母子俩有了难得的相处时刻。每当妈妈把猫抱到膝盖上抓虱子,他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上手帮忙梳毛。
长大后,陆庆屹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养起了猫。这次,他全权负责猫的饮食起居。猫咪高冷,但也黏人,照顾猫让他有一种“被需要”的感受,以及“责任带来的幸福感”。
陆庆屹与猫。(图/受访者提供)
在猫面前,他可以说是任劳任怨、毫无脾气。从前,他是个性格急躁的人,而猫一点点把他磨得更有耐性。有一次,猫把沙发抓得稀烂,陆庆屹赔了房东2000元,猫却“顽固不化”,依旧自顾自玩着。“猫和人相比,它不像人这样能沟通,你只有好好待它,它才好好待你。”
有研究猫科动物行为的专家发现,每只猫都与它的人类室友共享一套“私有词库”。对于每一个和猫生活过的“铲屎官”来说,猫咪通过不同的喵呜声来表达什么,再熟悉不过。然而,成年猫遇上成年猫几乎不会喵喵叫,这种猫呜声更多是家猫针对人类调整出的“语言”,用来吸引人类注意、建立友好互动。如此看来,或许不仅是人驯服了猫,猫也在“驯服”我们。
解蕾觉得,与猫的相处方式就像一面照见亲密关系的镜子。她家的老大“薄荷”,是一只不喜欢被抱的猫。每次解蕾试图抱它,它在解蕾怀里没待多久就会挣扎着逃开。但挣脱之后,薄荷会轻轻地用尾巴蹭蹭解蕾。
“我想这大概是它表达爱的方式,意思是:‘我虽然不喜欢你抱,但我还是爱你的。’”这让解蕾反思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表现,是否因为自我需求而忽略了对方的感受。
解蕾照顾老二“夭夭”的过程,则像极了片中《小火车计划》那一集。“小火车”原本人一靠近就露爪子,在猫行为训练师“喜乐爸”“喜乐妈”为期两年的陪伴下,渐渐卸下戒备。到家第35天,它第一次在人类在场时进食;第104天,它在夜晚悄悄靠近,试探地碰了碰喜乐妈的手,又迅速缩回。
喜乐妈正在陪“小火车”玩。(图/《养猫的人》)
现在,小火车已经像所有小猫一样玩逗猫棒,还学会了按铃、和人同床共眠。那些曾经难以想象的亲密行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发生。
流浪猫夭夭则从第一天回家时应激尿床、“哐哐”揍人的小家伙,变成了整天缠着解蕾的“粘人精”。“训练不是魔法。”解蕾一直记得喜乐爸说过的这句话。猫有很多不为人类所知的秘密,它们的每一个行为、情绪背后,都是有根源的。很多时候,是养猫人没能发现它真正的需求,“与其说训练师训的是猫,其实是在调整人的行为”。
《小火车计划》。(图/《养猫的人》
如何对待猫,便如何对待人
更多时候,猫与人的关系,不仅局限于养猫人和猫之间。它们四处游走,构成城市和社会的一部分。《养猫的人》最后两集,就将目光投向北大校园和厦门鼓浪屿的流浪猫问题。
要准确统计城市流浪动物的数量不是件易事。据《2024年中国宠物管理白皮书》显示,2024年中国流浪猫约5000万只,流浪狗约4000万只,流浪犬猫数量占世界流浪动物总数的五分之一。
流浪狗数量的增多,和城市化进程中城乡接合部的拆迁息息相关;而近年来流浪猫数量激增,则主要是因为家养猫咪被遗弃、出走,以及宠物市场对特定品种猫的无序繁育。“流一代”迅速繁殖,导致流浪猫在城市生态系统中的角色变得更加微妙。互联网上,不少人以“流浪猫会危害本土野生动物”为由,开始鼓吹扑杀流浪猫的论调。
目前,国际上普遍采用TNR即trap-neuter-return(抓捕—绝育—放归)作为控制流浪猫数量的有效方法。这也是北大流浪猫关爱协会(以下简称“北大猫协”)所秉持的理念。
北大猫协成员排班喂猫。(图/《养猫的人》)
北大猫协的前身是“北大流浪动物关爱协会”,更名后,成员们时常面临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只管猫呢?”有人担心,北大猫协的举措会破坏北大校园的生态系统平衡,威胁其他动物的生存空间。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北大猫协始终主张在减少流浪猫数量的同时,提高猫的生活质量。通过社团成员的努力,燕园的流浪猫数量从最初的300多只逐步减少到现在的60只左右。北大猫协的目标不是让北大成为流浪猫的天堂,而是希望提醒更多人,在决定养猫前,要深思熟虑、量力而行,为每一条生命负责。
就读于北大考古系的沈昕是北大猫协群护部现任部长。在她眼中,考古和救猫的工作,本质上都是对生命最根本的尊重。“考古和历史最大的区别在于,历史很少记录普通人的故事。大多数时候,芸芸众生只能由考古学家来发现。看到那些人骨的时候,你能感觉背后就是一个个人。”
《燕园猫事》。(图/《养猫的人》)
“人类对待猫的态度,也反映出我们对待妇女、儿童这些弱势群体的态度。”喜乐爸的这段话,让解蕾印象深刻。她觉得,每个人或多或少会在某个时刻处于“弱势地位”。小火车的困境,同样可能是人类自身的困境。“很多人被困在当下的境遇中,陷在自己搭建的牢笼里,他们没有接受爱的能力,也失去了去爱的能力。”
在这个建立亲密关系愈发困难的时代,屡屡受挫的现代人向后撤退,将对陪伴的渴望寄托于宠物身上。相比于与人建立关系,宠物只能被人类选择,所要求的情感投入更低,却能提供即时的情绪价值,对身居权力高位的人类来说,这样的关系更加安全,不必面对复杂的情感博弈和不确定性。
然而,恰恰是拍摄《养猫的人》,让陆庆屹对与人相处有了更大信心。过去好多年,他一直处于相对封闭的生活状态,与人渐渐疏离,对世界和个体的认知几乎完全依赖于网络。“我某一部分的性格跟猫很像,总是喜欢在暗的地方。”
《猫咪消防员》。(图/《养猫的人》)
加入项目一年多来,他与100多只猫打过照面,这也是他这些年接触人最密集的一段时间。团队成员发自内心地互相赞美、毫无芥蒂地提意见,拍摄对象的接纳,则唤醒了他“作为群体动物的社会性”。“我感觉我更愿意跟人相处了,围绕这部片子的每个细节,都可以用让人感到幸福来形容。”陆庆屹说。
他还记得,《养猫的人》在上海第一次办线下放映活动,不少观众带着他们的猫来到现场。当天放的是第一集《卡车猫王》,王天军也带着小白一同前来。
每个人紧紧挨着坐在一起,低声交谈,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猫咪,眼中有泪水,心里却满是温暖。剧场不大,陆庆屹甚至可以听到身旁人的呼吸。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人就应该这么活着,像这样幸福地活着。”
王天军(中)在放映现场。(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