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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饭过后，弟弟在家人群里发信息说，大冷的天我爸自己又跑回乡下老家了，距离他上次回去仅仅才过去三天而已。
其实严格意义上说，我爸在老家已经没有“家”了。大约十年前，老家被纳入整体拆迁范围，我们村连同附近几个村子，都在那次一起被拆了。村民们大多分散到了附近的镇上居住，曾经的几个村庄不久就被大片农田所取代。那时正巧弟弟家的孩子出生，于是我爸和我妈没有在镇上买房，而是搬到了一百多公里外市区弟弟家，和许多老人一样开始了背井离乡带孙子的城里生活。
《都挺好》剧照
和我妈全身心地投入相比，我爸对于在城里的带孙生活显然不那么“安分”，因为他总是隔三差五地找各种理由溜回老家。比如亲戚朋友家的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祭祖上坟等等，都是他回乡最正当不过的理由。有时哪怕什么理由也没有，仅是曾经的老友一声吆喝，他就置我妈的不满与反对于不顾，迫不及待地踏上返乡的路。
我妈有时对此非常生气，甚至上纲上线地批评我爸这种行为很“自私”。因为在她的观念里，作为老辈就应该全方位地为子女付出，不管是物质方面还是家务方面，都应该倾其所有地帮忙。至于带孩子，当然更是责无旁贷且压到一切的头等大事。所以在她看来，我爸动不动就回老家，多少有些“不务正业”。
虽然三天两头往回跑，我爸却每次都像久归故里那般积极和兴奋。用我妈的话说，每次要回老家的时候，我爸都是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在屋子里魂不守舍地转来转去，然后时间一到，立马出门去赶第一班汽车回老家。返城时，则会兴高采烈地带回一些在老家菜场买的菜，比如鱼丸、豆腐等等，说是那边的菜好吃。因此，我妈总说我爸这般来回折腾简直是闲得没事干。
其实进城之前，我爸在乡下有大把的事情要做。除了侍弄家里的几亩农田，他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他的“养殖事业”上。
《山海情》剧照
那时候，他在屋前空地上盖了一排圈舍，养了几窝猪，还有一窝鸭子。虽然规模不大，却让他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对于养猪，我爸倾注了大量的热情和精力。他会在挂历上详细记下每只母猪受孕的日期，会在母猪产仔的时候整夜独自蹲守在猪圈里给猪接生，会一边叼着烟一边殷勤地给猪仔们喂食，充满喜悦地看着那些粉色的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并在我们回去的时候骄傲地领我们去猪圈炫耀一番，甚至会在某只猪生病的时候，操起那粗大的针管给猪打针治病，俨然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兽医。
《坏妈妈》剧照
当然，我爸对兽医并不真的在行。之前每逢家里的猪生病的时候，他总是骑车去镇上找一个真正的兽医过来医治，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兼酒友，于是这位姓高的兽医便传授我爸几招简单救急的医治招数。如今进城定居近十年，我爸和高兽医还一直保持联络，兽医也是动则招呼我爸回去小聚的老友之一。
进城之后，我爸侍弄的对象一下由几十只小猪仔变成了两个仅相差2岁的小孙子。那几年弟弟常年在外工作，弟媳在医院上班，经常忙的顾不上家，照顾两个孩子的任务基本上就落到了我爸我妈的身上。事实证明，我爸照顾孙子的水平和耐心明显比不上他当年服侍小猪仔的时候，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得心应手。不要说讲故事说笑话带孙子玩了，甚至连冲泡奶粉都笨手笨脚，因此动辄被我妈批评抱怨。
家里的活干不好，于是我爸像许多进城的农村老头老太一样，开始到处找地方种菜。先是在小区旁边的一处荒地开辟了一小块菜园，那里曾是一片荒树林，很多附近的老人们都在里面开垦了小菜地。可是没过两年，树林被改建成了公园，我爸就干脆把他的菜园搬到了十六楼的楼顶上。他从附近的菜场找了几十个泡沫箱子，又不知从哪边的荒地挖了一筐一筐的土运上去，然后洒下各种各样的菜种子。为此我妈经常嘲笑他，说当初在乡下的时候，我爸种地从来没这么积极过。如今进城了，又反过来到处找地种，真是没事找事。
《小森林》剧照
嘲笑归嘲笑，最终，我妈也享用到了我爸的劳动成果。他的菜箱子里长出了韭菜、辣椒、芦蒿、葱蒜芫荽等等，俨然到了可以自给自足的地步。除了这些家常蔬菜，我爸还突发奇想网购了车厘子、人参果、火龙果等稀有品种果苗，栽种在他的泡沫箱里，每日楼上楼下浇水施肥殷勤照顾，憧憬有一天能够开花结果。对此，我妈毫不留情地给他泼冷水，说我爸简直是“异想天开”。当然，这些苗木最终的确没有结出果实。而两年之后，因为被同楼的住户“举报”，我爸的楼顶菜园就被小区物业清除的一干二净。
如此这般过了几年，两个孙子已经先后上了小学，无需太多照顾，我爸更加无事可做。于是像很多老年人一样，我爸顺理成章地迷上了玩手机。刷视频，攒积分，挣红包，再用挣来的钱网购回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用我爸自己的话说，他做这些不为挣钱，仅为“免闲”而已。
《都挺好》剧照
与此同时，我爸开始打起回老家久住的主意。起初只能嘴上念叨念叨，毕竟老家已经无处可住，偶尔回去过夜，他多是寄宿在亲戚家。去年，一个在镇上搞房地产的亲戚因为欠了我爸一些钱，就用一个地上车库给我爸抵债。我爸很高兴地接受了，且不多时就找人把这个二十来平米的车库简单装修了一下。一张单人床，两个衣柜，再加上一个电磁炉和电水壶，自此就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从那以后，我爸更是理直气壮地往回跑，高兴了还会在那边过两天再回来。前两天，从照片上看我爸还带了一桶油回去，难道真准备自己在里面做饭不成？
不过毕竟年纪大了，估计我爸自己也清楚重回老家生活已不太现实。好在市区离老家不算太远， 我爸这样频繁地跑来跑去虽然折腾，倒是也还方便。只是已在城里生活了近十年，我爸至今好像都未融入他所生活的这个城市。也许正是因为没有那种归属感，他才会热衷于一次次地跑回老家。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那晚在家人群里，我弟还转发了一个别人拍的短视频，是我爸和一帮老人聚餐的场景。短短十几秒的视频里，我看到了几个熟悉又苍老的面孔，还有的人虽然看着似曾相识，我却已然忘记了是谁。不过于我爸而言，他们都是最熟悉不过的乡邻和亲友。只见视频中的我爸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和平日在家里的样子迥然不同。是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回到自己的旧林和故渊，我爸他怎能不感到自由和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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