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枷在汴京城很常见,男性年过十四,女性年过十六,几乎人手一把。
杨鹿来自开德府,初到汴京,听了就觉得新鲜。
汴京城的木枷不是普通的囚枷,普通的囚枷都是官方定制,赁得贵,还很粗糙,锁了脖颈和手腕,第二天会出燎血泡,十天后会生茧子,性价比极低,杨击浊所说的木枷,是去木枷专卖店定制的私人囚枷。
汴京城是一国之都,官家的治安口号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故而百姓走在街上,难免因为说错一句话而遭到监押观察,如此一来,就要在大牢住下,直到查证无罪,方能开释出狱。
百姓在监押观察期间,就要戴着囚枷,假使自己没有提前定制,就要被迫自费购买一把囚枷,那拘留嫌疑人的大牢也有三六九等,如果你出得起钱,就能住在一室两厅的高档牢房里,配备红檀木的囚枷,夏天取冰消暑,冬日烧炉取暖,饮食起居还会有女吏服侍,那红檀木的囚枷只租不卖,不过租金要比在街道自由市场上定制一把还贵很多。
以上是特殊牢房,普通人出不起钱,只能住在干草堆砌的栅栏监牢里,简陋如牛棚,狭小如鸡笼,配有二手屎尿盆,粗糙的柳木枷,烂红薯稀米粥,不过嫌疑人有权要求更换配置,叫狱卒提供干净的屎尿盆、轻软的桐木枷、宣德门大街刚出笼的肉包子和羊肉胡辣汤。
嫌疑人只要呼喝一嗓子,那小吏员就会高声答应,而后拔腿跑去取货,像个热忱的服务员,当然到了出狱时你便会发现,这消费也是贵得骇人,能叫普通人倾家荡产。
往日汤头鱼在牢里叫了碗炒凉粉,出狱时付完账,后悔得恨不得回去把屎吃了再消化一次。
普通人坐牢,都是不点菜,不叫货,这样下来,便能挺到出狱时不花钱,但是饭菜、便溺器可以不要,囚枷必须要戴,考虑这点,
聪明人就提前定制了囚枷,放在家里,倘若某天被抓了要监押观察,直接戴着提前定制好的囚枷坐牢便是,于是时间长了,就成了一种地方惯例,与之相应,也就有了定制囚枷的行业。
汴京城定制木枷之风一起,便是红红火火,后来就出现了木枷作坊一条街。
那日杨击浊拿鞭子威胁杨鹿,他就乖乖走了汴京城的程序,一来住在当阳酒肆,接受街坊邻居的监督考察;
二来去木枷作坊订了一个囚枷,以备不时之需。
夜幕降临,杨鹿吃了晚饭回房,刚刚坐下,就听到汤头鱼在外面敲门,边敲边说:
「杨客官晚上不出去了罢?
」
杨鹿开了门,说:
「问这话什么意思?
」
汤头鱼说:
「杨客官既然定了木枷,守了规矩,就是良好进京份子。
对待好好配合督改工作的外地人,咱汴京城也是宽容以待,所以按照程序,杨客官在汴京城的身份已经有了实质性的改善,
现在可以说已经进入了正式的考核阶段。
」
杨鹿听了觉得新鲜,就说:
「新鲜啊,进京还要考核。
」
汤头鱼说:
「对喽,就是这个理儿。
我多嘴问你一句,河里的鱼腥不腥?
」
杨鹿说腥,汤头鱼又说:
「碗里的鱼腥不腥?
」
杨鹿说不腥,汤头鱼说:
「为啥?
」
杨鹿说拔了腥线、放了黄酒了呗,汤头鱼说:
「这不挺明白的吗,道理都是一样,
这考核说白了,就是去去你这外地人的腥线。
」
杨鹿说:
「我是外地人,可我不腥呀。
」
汤头鱼说:
「张嘴闭嘴万岁山,福字儿也不加,这还不腥?
腥了两条街了!
」
杨鹿说:
「那你说,这考核完成后,有什么好处?
」
汤头鱼说:
「外地野夫,考核之前,恣肆狂妄,言语放荡,令人憎厌;
考核之后,温文儒雅,循规蹈矩,有如新生哇。
」
杨鹿说:
「那你说说,怎么个考核法。
」
汤头鱼说:
「从现在起,考核正式开始,为期一个月,白天出门,杨客官要戴着木枷,一举一动都要接受街坊邻居的监督,到了夜间,杨客官的房间要落锁,从日落到日出,都要把你单独锁在房里,叫你一个人反思进步,以便能够更快地完成督改工作,更早地融入汴京城。
」
杨鹿一听,就要发急,说:
「白天戴着木枷,晚上还要被锁,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
汤头鱼说:
「我没有开玩笑啊。
我忙着呐,没什么事就落锁了啊。
」说着掏出一把铜锁,就要关门。
杨鹿往门缝里支了一只脚,往外瞪着一只眼,愤愤说:
「我从开德府赶来汴梁,一路上从没违法乱纪,为何要戴枷落锁?
你给说说清楚!
」
汤头鱼说:
「你说笑吗,外地人就是分不清好孬,那违法乱纪之人,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
杨鹿不听劝,伸手把门缝拉开了,猪一样拱着个脸,说:
「好待遇?
这我就不理解了,你给我分析分析。
」
汤头鱼说:
「哎呀,哎呀。
这是怎么啦,白天还好好配合呢,晚上这是又犯病了吗?
我还忙着呐,有什么事明天找杨巡吏说罢!
」说着把门一关,上了锁,就架着拐笃笃笃下楼去了。
房间上了锁,杨鹿在门后砸上一通,见没人理他,就回去给自己的木枷雕花纹了。
到了半夜,杨鹿在木枷上雕了只精卫鸟,掸去大腿上的木屑,听到街上有风吹铁链的声音,便收了雕刀,隔着窗户往街上看。
凤鸣街上阴着天,杨鹿仿佛置身在一个逼仄的隧道里,眼下黑漆漆的刮着风,这时候不远处的小巷里飘出来一只提着油灯的拳头,像只馒头大小的萤火虫悬在黑夜里,杨鹿眯了眼,才看见是杨击浊提着油灯在巡街,眼下正从当阳酒肆前路过。
杨鹿想起汤头鱼所言,就要朝杨击浊喊话,顶着风喊了三声杨巡吏。
杨击浊抬头看到杨鹿扒着窗户,上半身伸在空中,披散着头发,脸色发青,白衣飘荡,先是吓了一跳,看清了就批评道:
「这是干嘛呐,头缩回去!
给我缩回去!
嘿!
你缩不缩?
(杨鹿就缩回了脑袋)把窗户关严喽!
」
一双手伸出来,取下支撑竿,窗户就缓缓关上了。
杨鹿隔着窗户缝喊:
「我这是客房又不是监狱,我这是外地客又不是强盗贼,为何到了夜晚要被锁住?
」
杨击浊说:
「我这么仰着脸说话,脖子可酸啊,你就这么不体谅人?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
」说着低了头,提灯而去了。
杨鹿见那杨击浊走远了,小巷里重新黑成了一团,愤愤道:
「平白无故把人锁了,叫你解释一下还嫌脖子酸。
」
次日一大早,汤头鱼就和杨击浊一起过来给杨鹿开锁了,杨鹿在屋里锁了一夜,这一夜无聊得很,他就把家具统统换了位置,床挪到了门口,衣柜倒在了墙角,桌子凳子四脚朝天,就连铜脸盆,也让杨鹿忽然从床上跳起,静悄悄走过去,拎起来踮脚,小心翼翼支在门框上面。
后来汤头鱼过来开了锁,一推屋门,铜脸盆就扣在了头上,咣的一声,震得他耳鸣了半个月。
当时的汤头鱼顶着眩晕,挥舞着拐杖,责备杨鹿破坏了当阳酒肆的风水,还吵着要罚钱。
杨鹿听后一脚踹翻了尿壶,说没用这只尿壶来砸你一头尿,你就谢天谢地罢!
平白无故把爷爷锁了,还不让搬搬家具?
说着来了气,刚要闹,被杨击浊拦住了,说:
「想干嘛?
搞事?
还去不去福地万岁山啦你?
」
杨鹿说去,杨击浊就说:
「那就得按规矩办事啊,你这么不配合,叫本吏很为难啊。
」
杨鹿听后乖乖戴上了枷锁,说:
「见怪,见怪。
哎呀对了,听那汤掌柜所说,这枷要戴一个月?
」
杨击浊说:
「一个月只是参照,具体要戴多久,还是要看你的实际表现。
」
杨鹿说:
「那我该怎么表现?
」
杨击浊说:
「好好表现,守了规矩,讨得了街坊邻居的欢心,让凤鸣街上的群众都夸你,那枷就能拿下来了。
」
杨鹿说:
「拿下来了就能去万岁山了吗?
」
杨击浊想了想,说:
「这是你到凤鸣街要走的程序,出了凤鸣街,就不归我管了。
」
杨鹿到了汴京城凤鸣街,守了规矩,就要夜间落锁,白天戴着囚枷四处游荡。
起初,杨鹿还以为那囚枷只是用来防备不时之需,万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于是按照规定,就要在出门前让汤掌柜锁了自己,然后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转身道谢,说劳烦您来锁我,感激不尽。
杨鹿出了酒肆,在街上游荡时,逢见街坊便要说好话,给老轿夫们卷纸烟,扶盲人横穿大街,帮些力所能及的忙,倘若讨得了对方的欢心,那街坊就会说:
「来罢,我给你把枷锁打开。
」
杨鹿听后虽是由衷高兴,然而还要恭维一番,说:
「别介,哪敢呀。
」
街坊则说:
「打开罢,你是良好进京份子,可不能怠慢呀。
」
这时候杨鹿虽高兴得要死,但是还要再推辞一下,说:
「好意心领了,不过,还是别了罢。
」
此时街坊就要面露不快,说:
「不让解链子,我可生气了啊。
」
最后,杨鹿就要说:
「切莫伤了和气!
好罢,恭敬不如从命,劳烦,劳烦。
」说着扭了腰,把口袋往外探,让街坊掏出来钥匙,帮他把枷锁打开。
杨鹿从枷锁上解脱出来,双手自由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因为没有了束缚,他就不能再卷纸烟,扫垃圾,扶盲人过街,而是要帮建筑队抬椽木,给大相国寺砍柴担水,替劁猪客按住百十斤重的小伢猪。
干这类的重活,才小半天,就能累得像一滩牛粪贴在地上。
故而杨鹿每天都要产生矛盾心理,戴着枷锁要向往自由,开了锁又要怀念清闲。
好在程序上也有挽回之地,按照惯例,开了锁的杨鹿干了些重活后就要赶紧凑到街坊跟前,恭维几句,把丑人说美,将矮子拔高,讨得了人家的欢心,就从背后取来枷锁,说:
「考核之人,不能贪恋洒脱,您指头受累,还请把我再锁起来。
」
街坊也是不好意思,说:
「不要了罢,杨先生帮我这么大忙,又是良好进京份子,不用上锁,背着枷象征一下就行啦。
」
杨鹿当然不肯,就要把枷锁往前推,说:
「不敢贪恋洒脱,还是锁了罢。
」
街坊说:
「锁起来多不方便,还是别了罢。
」
这时候,杨鹿就要把枷锁递到人家手里,自己伸了脖子,举了双拳,说:
「都解开好半天了,还是锁了罢,不锁上心里没底呀,您心疼心疼我。
」
街坊推辞不过,就要小心翼翼把杨鹿锁起来,把钥匙放进原来的口袋里,说:
「钥匙就放在这里,杨先生可别弄丢了哇。
」
这么忙了半个月,杨鹿就要烦腻,帮老轿夫们修理肩舆时就要抱怨,说:
「轿夫老叔,肩舆好修,囚枷难解啊,要不,您给我指点个捷径?
」
老轿夫说:
「这监督考核本来就是一个过渡期,所谓潜移默化也。
本来已经移了一半,化了五分了,你这么一抱怨,就等于又回到了原点。
」
杨鹿说:
「这是怎么个情况,你给我分析分析。
」
老轿夫说:
「你这心态就有问题,进京考核者,真正能取下枷锁的,脑瓜都不这么想。
」
杨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