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顺和灵巧的年轻女工是世界工厂最理想的劳动力。现如今,男性已经取代女性成为世界工厂中的主流性别。在高压的制度环境中,男工们会如何应对性别认同的危机呢?本期推荐2015年发表在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y
上的Organizational Hierarchy, Deprived Masculinity, and Confrontational Practices: Men Doing Women's Jobs in a Global Factory一文。作者通过长达15个月的民族志研究发现,男工们为了捍卫被剥夺的男性气概,发展出一种反叛的身份——屌毛。他们用“屌毛”互相定位和自我定位,利用正式制度之外的性别和阶级话语,通过冒犯性的语言、与女工调情、性骚扰,甚至身体暴力等对抗性行为,重新协商车间的权力秩序,反抗自己的底层处境。
这是社论前沿第S683次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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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采取互动主义视角,主张性别身份的实践属性。性别身份,如女性气质或男性气概,并非实体,而是经由重复的性别表演形成。在这种视角下,性别身份既是工人所要实现的目标,也是工人在工厂协商的工具。
针对从事女性工作的男性,西方文献聚焦的问题是,男性如何在困境中表现男性气概。研究发现,男性进入传统上由女性主导的职业,会出现“玻璃滚梯(glass escalator)”现象,即更可能因其少数群体的地位而享有较高的工资待遇并增加晋升机会。而当男性气概受到挑战时,他们不仅不会舍弃性别身份,还会利用各种策略来施展男性气概,如强调工作岗位的男性特征、更看重未来的职业前景而非目前的工作等等。
男性气概与挣钱养家者的角色密切相关。Donaldson(1991)提出,工人阶级男性获得信心、意义和尊重,是在家庭生活中。为家庭赚取生活工资的能力肯定了男子气概和父权制结构。对于中国世界工厂中的男性农民工来说,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工作和家庭处境?他们又将如何应对男性气概受到的挑战?
研究数据主要来自位于华南地区D市15个月的民族志研究。Slovcoon科技公司,是世界最大的电子制造服务供应商之一。2014年,公司雇佣的男工占到劳动力总数的64.5%。第二作者于2011年11月至12月进入Slovcoon公司的Longflower工厂担任流水线的一名员工。为进入工厂,第二作者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向生产线上的工友表明了自己的研究员身份。离开工厂后,她搬到工厂附近的Greenwood社区,在那里住了14个多月。
除了实地观察的非正式访谈,还与工人和线长共完成了59份半结构化的深度访谈。受访者包括44名男工和15名女工,根据年龄、教育背景、婚姻状况和关系状况,以及工厂内的层级差异进行选择。
Slovcoon工厂的男工被置于压制他们性别身份的环境中,这导致他们不同于西方国家从事女性工作的男工,男性气概面临独特的挑战。作者从三个方面具体论述:
Slovcoon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以独裁管制和无条件服从的层级秩序为基础。公司的强制性管理,不仅体现在大量使用保安部门,还反映在主管的语言和行动上。
男性气概的挑战,不仅来源于同女工的共事,更是由于这些男工经常遭受管理层的辱骂和体罚。
高度重复和低技能的工作,使男工们的独立意识、自豪感和自尊心受到打击;而严格的纪律和专制的惩罚,使他们的无力感、异化感和屈辱感进一步强化,导致几乎不可能重建被破坏的男性气概。
Slovcoon
不存在“玻璃滚梯”,因为男工们不会被晋升。
事实上,管理层甚至认为他们还不如女工理想,更不可能升职。女工在很多方面优于男工,且女工的产量较高。因此,绝大多数线长都是从普工职位晋升上来的女性。
与西方男工不同,他们可以赚取体面的薪资来支撑自己或抚养家庭,
而中国男工的收入很少,几乎无法支撑家庭,也不能和妻子孩子一起生活。
Slovcoon的薪资水平远低于家庭工资。已婚男工,其婚姻和家庭生活方式深受半无产阶级地位的影响。男工无法通过家庭生活弥补男性气概。
为应对劣势地位,男工们积极建构了一种男性气概的“屌毛”身份。中文“屌”是指男性生殖器,“毛”是指毛发,所以这一术语的字面意思是指男性阴毛。
屌毛是所有男工最普遍的身份
,有时用来显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和情谊,有时也用来提醒地位的低下,甚至引发男工之间的争吵和打斗。
作者关注到,与之前网络上流行的“屌丝”相比,屌毛是一种工人阶级的身份。它根植于工厂“屌人”(骂人)的管理风格,以及“挨屌”(挨骂)的日常实践。“屌毛”使用淫秽的语言,有时像是流氓行为。“屌毛”所展现的,是男工们对工厂管理的持续挑战。
“该踢线长的屁股!那个人渣!”男工通过咒骂或说脏话反抗权威
“你不也只是一个打工妹吗?”男工通过性别话语对付女线长的斥责
“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在这里和我们一样,都是打工的。”男工私下里也把男性管理人员称为没用的屌毛,强调共同的阶级地位,把自己与管理层等同起来。
通过语言和调情,男工将工作场所作为男性主导的空间。在某些情况下,调情会变成有攻击性的性骚扰,如触摸女工身体,并使用赤裸的色情语言。调情和性骚扰成为男工在流水线上的放松和玩笑,将他们的注意力从生产的异化中移开。此外,由于他们的男性气概在工作中不断受到挑战,调情和性骚扰作为补偿性的男性行为,能够使他们恢复男性气概。
除了使用冒犯性的语言和性骚扰之外,屌毛还意味着当挑战达到某种程度时,随时准备离职,通常是以粗鲁和暴力的方式。在工厂听到的最常见的表达之一是,“他妈的,我不干了!”,以此表明工人离职的决心。当男工离职时,他们愿意参与暴力和破坏性事件,因为这份工作原则上只是暂时性的,无法提供给他们家庭工资。在工作的霸权层级中,身体暴力成为维护尊严和地位的最后手段,挽救他们被剥夺的男性气概。
中国与西方差异的来源,是高度剥削的全球资本主义遭遇中国社会对参与全球经济的渴望。高度的剥削,破坏了工人阶级的男性气概。男工们发展出一种屌毛身份,以对抗性行为为特征,通过使用冒犯性语言、调情、性骚扰,甚至身体暴力,重新协商车间的权力秩序。组织的正式层级制度压制了性别和阶级话语,而男工正是利用这些话语,挑战上级权威,重新找回他们对女工的优越性,从而捍卫被剥夺的男性气概。
文献来源:
Tian, X., & Deng, Y. (2015). Organizational Hierarchy, Deprived Masculinity, and Confrontational Practices: Men Doing Women’s Jobs in a Global Factor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y
, Vol 46, Issue 4, pp. 464-489. doi:10.1177/0891241615617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