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下午,我在离职协议上签名,与工作十年的单位彻底作别。
深圳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可那天我从皮肤到心脏,都像被寒冰封冻般全无知觉。
离开公司,我到龙岗大道一家宾馆开了间房,吞下一整瓶药,迷迷糊糊中,我体味到了死的快感和轻松……
1976年,我出生在陕西省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父亲曾是乡镇小学的民办教师,后被清退,母亲一直在家务农。
我有两个姐姐,她们早早辍学打工,同父母一道供养我读书。
我读书还算争气,一路从县城考入市重点。
1994年,我考入中南地区知名的985名校,2001年硕士毕业时,我傲娇地拒绝了高校、央企伸来的橄榄枝,也没考虑家人让我考公务员的建议,毅然投身深圳的互联网行业。
选择去深圳,原因很现实。
互联网是新兴行业,收入是高校青年教师的数倍。
最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互联网企业,脱离了体制内的环境,相对注重能力,而且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无法进入的新兴领域,年轻人的机会更多。
作为普通的网络工程师,我的工作大多是跟机器打交道,编写代码、开发产品。
除了平日部门开会,同事之间会讨论工作问题,其他时间,大家主要靠邮件来进行沟通,对于工科出身的我而言,这样简单、直观的工作方式,省去了不少麻烦。
每天工作时间,我只要埋头苦干,完成负责的模块,就非常有成就感了。
由于工作强度较大,我没有太多闲暇时间,生活也像大学时一样,三点一线。
只不过,如今是早晨从宿舍到园区,三餐在食堂解决,晚上加班到九点以后,再回去休息。
到深圳整整半年后,我才有机会去大梅沙看一眼大海的模样。
除此之外,工资卡里不断增加的余额,也让我的内心踏实。
2004年初,我全款在老家县城给父母买了套带暖气的三居室,过年回家时,亲戚朋友都夸我:“金成有出息了,在大城市赚大钱。”
那时,我对未来的设想,就是在深圳买房、成家、生子,在繁华的深圳有一席之地。
此时,28岁的我,还没有谈恋爱,父母开始着急,催我赶紧找个姑娘结婚。
2005年底,经朋友介绍我与老乡冯晓梅恋爱了,她的父母是老家的基层公务员,从小生活安逸。
大专毕业后,她在深圳一家幼儿园当老师,收入不高,工作却很辛苦。
当时,深圳中心区域的房价已经过万,我的收入水平一直与房价赛跑,还很有优势。
2007年,我们结婚后,在深圳福田区,她工作单位附近,购买了一套百余平方的商品房,首付80万,贷款120万,加上装修,我手中的积蓄所剩无几。
机会太多了,为了多挣钱,我带着丰富的工作经验,跳槽到另一家互联网大鳄。
签约时有了较高职级,年收入也增加了三分之一,并且开始领导一个小开发团队。
从此,我们的房贷压力轻了不少,生活水平也逐渐提高,每个月,冯晓梅都能去趟香港,采购些生活用品,偶尔买点轻奢品,也能承受。
之后两年,我的两个姐姐分别在老家建房、买房,昔日她俩为我早早辍学,如今我经济条件尚好,帮衬她们责无旁贷。我又分别资助了两个姐姐各10万元。
2008年,女儿出生,我的工作依旧繁忙,家里的事根本管不了。
在此之前,老家的至亲们但凡有经济困难,总会拐弯抹角找到我父母,希望我能给点支援。
起初,父母会跟我张口,一两万的支出,对于我而言确实不会影响到生活,为了面子我也都一一应承了。
我父母到深圳不久,她就跟他们念叨:“120万的房贷,要还30年。忙一辈子到退休,我们也就落得一套房子。”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大城市看似赚钱容易,可消费高、负担重,不能总让人觉得我们挣钱多,借钱、要钱无所谓。
父母来之前,我俩曾约法三章,其中就包括向老人隐瞒贷款数额。
毕竟,在我们老家,一个家庭年收入不过3-4万,这120万的贷款数,足矣让我父母住在这“豪宅”里寝食难安。
我母亲甚至在我加班夜归时,坐在餐厅默默落泪说:“妈心疼你,背着这么多债,孩子又这么小,家里样样要花钱,以后谁也别想再找你借钱。”
那年春节回家,父亲告诫两个姐姐,谁家有事都不能再跟我张口要,并跟两个外甥说:“你们自己好好读书,将来不成器,谁也别想去拖舅舅的后腿。”
可父亲越是如此,我越觉得愧疚,每年年底,总要给家里几万元钱,对两个外甥也从不吝啬。
2011年,我已是带领30多人研发团队的项目经理。
几年间,我和冯晓梅还清了房贷,并且又有了一定资金积累。
为了满足父母抱孙子的愿望,冯晓梅在我的鼓励下,辞职备孕,当年底,我们的儿子在香港出生了。
眼看着房价蹭蹭蹭往上涨,除了挣工资外,不懂其他投资的我们,决定再买套房子。
尽管到深圳多年,可骨子里的我仍旧传统,认为作为父母,将来怎么也得给一双儿女,留下些什么。
2012年初,我们在龙岗区又投资了一套房产,再次背上了几百万的房贷。
为了照顾一双儿女,妻子再没出去工作,养家的担子,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肩头。
而互联网行业经过十多年高速发展,市场竞争已进入白热化,一线赤裸裸的用户大数据,常会让我彻夜难眠,日夜琢磨未来的发展思路。
为了让妻子安心、父母放心,我从不跟他们倾诉工作上的烦恼和压力。
每天早出晚归,我只在深夜灯下,能看到孩子们安详的睡容。
女儿曾在作文中写道:“我的爸爸,他没空陪我玩,没空给我读书,对我而言,他是组数字:房贷、车贷、生活费、学费、补习费……”
我也为她骄傲,可这篇作文,却让人越看越心酸,也让我倍加骄傲。
作为父亲,难道比让儿女生活得更舒服,更值得自豪的事吗?
2014年春节前,同事张泽伟辞职创业,我俩同年到的深圳,一个宿舍住了两年,他比我大三岁。
临行前,我请他吃饭送别。席间,聊到未来,我祝他:“创业顺利,早日实现事业第二春。”
他摇摇头颇有些感慨地说:“在互联网、通讯这些行当,40岁是个坎。
上,咱没机会,也没那个管理才能;下,咱们能跟90后拼熬夜、加班?
被卡在那儿,晾着的感觉,真不好!可出去创业,鬼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那两年,行业乱象横生,为了效益,老板们远没有接受电视采访时的淡定。
每次内部会议,总会点到一些部门,言语中流露出的全是焦虑。总强调要积极拓展思路,部分项目带头人思路僵化,要给年轻人发声的机会等等。
而且内部培训期间,屡屡以大学生互联网创业菜鸟的成功案例,来刺激一线员工。完全不管不顾这些成功背后昙花一现的结果。
当年9月,我所在的项目组,加入了三位校招的新员工。
其中一位,曾参加过知名的互联网创业大赛,并且获得过特别创意奖。
与这些小我将近20岁的新人共事,也时刻提醒着我,曾经我认为的互联网行业是“上了年纪的人无法进入的新兴领域”,如今,在他们看来,我就是这“上了年纪的人”。
而我的工作经验、业务能力,在这种偏见之下,常常被人忽略。
后来,公司研发团队的负责人升迁高层,空缺的位置在四大项目组内竞聘。
作为资历最深、业务版块最出众的项目经理,我踌躇满志准备拼一把。
我精心准备竞聘资料,综合国内外知名互联网企业的设计构架和发展思路,写出了数十万字的分析材料。
希望用我入行十多年的经验和职业精神,给公司未来的发展提供一点点可行的思路。
然而,竞聘当天我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出场,待我激情陈词之时,有位老总竟用手捂着嘴偷偷打了个哈欠。
竞演结束,老板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熟悉我的一位领导跟大家介绍我说:“老温,是公司老员工了,经验是很丰富的。”
从几位老板意味深长的笑容中,我看到了自己职场的尽头。
一周后,研发团队的新老板走马上任,比我年轻好多岁。
尽管此前,他的团队常因设计疏忽,捅出不少篓子,都是我带着人通宵加班,帮他摆平一切。可这并不是我可以炫耀的资本。
在他新的工作规划下,我的团队被不断边缘化,做着查漏补缺的辛苦活。
手下心思活泛的员工,从我的衰样中,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纷纷想办法申请转岗到其他项目。
剩下的几个人,不是上班端着手机炒股,就是靠花呗透支混日子,工作就是为了赚钱消费。
开会强调工作纪律时,有人怼我:“混到头,也就跟你一样,买个房子,背一身贷款,干到这年纪就没戏了!”
在他们眼里我俨然已是废棋一枚,可我仍相信自己的认真工作,是企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我理想化的自我安慰,很快被公司一系列工作调整给打破了,在新一轮的人事洗牌中,我的职业生涯再次呈现出了泥沙俱下的惨淡。
新的绩效考核标准内,我的收入在逐渐缩水,如果仅仅是工作中被冷遇、被看轻,我还能忍受的话,经济上的苛待,是我的底线。
我找到上级领导反映情况,意气风发的新领导说:“行业不景气,公司盈利减少,作为老员工你要多体谅。”
他完美的打着太极,揶揄我:“你们早买房的前辈,如今原始积累早就完成了。我们这样的年轻一辈,还在为房子拼命。”
私下联系过几家猎头公司,别人看过我的履历和求职薪资后,都没了下文。
只有一位猎头劝我:“好好待着,别乱动!你的薪资和年龄不匹配,别的公司都不会要。”
与上次跳槽时,猎头对我趋之若鹜的态度截然相反,如今,我竟成了烫手山芋?
我不甘心,找张泽伟了解创业前景,他黯然道:“别辞职,我毁断了肠子。卖房创业,如今一场空。”
原来张泽伟创业失败,已经带着妻儿,卖了深圳仅剩的房子,回了江西老家生活。
如果说猎头给了我当头棒喝,那么张泽伟则是让我如履薄冰了,彻底放下了辞职的念头。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11月,公司高层就透露出要减员增效的念头,并且放出风,愿意离职的给予相关补偿。
直到12月6日,公司人力资源部,给我发来邮件,通知我已被列入裁员名单,并留下了负责解聘程序的HR的电话,需要我自行联系。
看到邮件时,我还在工位上写代码,早晨刚被项目负责人催问过进度。
读了几遍,我才停下手头的工作,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多年来,我第二次踏入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第一次是入职应聘。
这次,依旧是一堆表格让我填写,包括补偿协议、离职保密条例、股权转让协议等相关法律条文。
我提笔半天,也没有签下字来。我要求跟作出解聘决定的领导对话,尽管这是无望的挣扎。
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这才出面,他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效益下滑,企业要轻装上阵,员工要多方寻找职业方向。
说完官方理由晓之以理后,他又动之以情地说:“您作为老员工,有丰富工作经验,再说也已经享受多年公司福利,且有了资产积累。要体谅公司的难处,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我怒了,质问他:“什么叫多方寻找职业方向?在这个专业领域,工作了10年,所有的积累和经验,在你们这里,都敌不过年龄吗?”
他呵呵道:“我们没有任何年龄歧视,如果您有疑虑,还可以继续向上投诉,但是裁员的事,不会更改。”
尔后,我又找到部门领导,他直言:“互联网行业研发团队年轻化,这是行业的趋势,你应该清楚,即便是我不到35岁,也在为未来转型做规划了。”
那天,他甚至推心置腹地跟我谈及,年轻时努力赚钱,买房置业。还要兼顾投资、理财,让赚的钱尽快增值,才能对抗中年危机。
我悲愤不已,掷地有声地回他:如果人人都靠买房置业发财,这是对技术人才的侮辱。
我执拗地想要与这种行业潜规则做斗争,接下来一个月,我按时保质完成工作后,开始找各层级领导,据理力争。
可等待我的除了冷漠、敷衍和闭门羹之外,真的再无任何回旋余地。
那段时间,我的头发白了许多。没敢告诉妻子实情,只是试探着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