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正午故事
致力于故事的发现与实现。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三联生活周刊  ·  来大城市陪我手术,成了妈妈人生里久违的假期 ·  昨天  
三联生活周刊  ·  为什么四成中国老年人,过得不开心? ·  2 天前  
新周刊  ·  为什么有的纸割手比刀还疼 ·  1 周前  
51好读  ›  专栏  ›  正午故事

康连喜高考记 | 正午

正午故事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7-13 12:36

正文

从1978年到2017年,今年70岁的康连喜一共参加了17次高考。高考屡屡改变,而他一直在落榜。很多人当他是个笑话,他不乐意听。现在,他也不知道年复一年地考,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打算在2020年结束高考生涯。“除了高考,我什么也没有。” 




康连喜高考记

 

文 | 刘子珩

 


1


阜新西瓦村,老康家的人被公认为头脑好使。


老康家有三兄弟,老大康连志,生在1925年,读了私塾,建国后算是高小学历,能识文断字,看懂黄历,村里同辈中的文化人。老二康连元,比老大小16岁,建国后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进了城,那年头就算是出息了。老疙瘩康连喜,原本也是个读书的种子,π能背到100位。只可惜,按村里说法,走火入魔了。


康连元一辈子打牌没有输过,最后心脏病突发,猝死在牌桌上。那是2004年的事,从此之后,老康家的人,以康连喜最为年长。现在他活了70年,最值得说道的,是参加了17次高考。这不是参考时间最长的,也不是参考年纪最大的,不过两相满足,全国属他第一。但在西瓦村,这不值一提,不是啥好事。说起康连喜,村民们要么笑,要么直摇头。


康连喜没有成家,是村里的五保户。他一个人住在危房中,远离众人,房里院里堆满垃圾。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刚过百。像只老虾公,佝偻着背伸不直。出门时,他总穿蓝布工装,戴一顶帽子,不知多久没清洗。有人看不起他,背地里嘲笑:“这逼样,赵本山似的。”


西瓦村多数人把康连喜当笑话,但不会这么直白。地里耕作的农妇说,前年我们也是在这种地,他骑车过来,没有打招呼,却对毛驴摇摇手,对他来说咱们不如驴。他的堂弟说,岂止这样,前两年区里干部来找他,门都不让进,让人就在外面说事。堂弟的朋友哈哈笑,他就适合做陈景润,一个人,专心研究数学。


作为老康家最后的长辈,康连喜和后辈合不来。康太权是康连志的儿子,他不理解老叔。明明可以进养老院,为啥守着破烂不走。更别提高考,每年花120元报名,60元体检,不知道图啥。康太权认为,不如买些好吃的实在,“要我说就是有点精神病。”


康连喜不乐意听。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年复一年,他就这么考啊考啊。有时念叨,“自己也觉着变态似的”。考上了有啥用呢,读得起吗,能分配工作吗?根本没意义,但就是停不下来。


打心眼里,他看不起农民,“要饭吃我也不种地,农民啥时候都最底层。”但偏偏就是跳不出去。这么多年,他考的最高是2009年,303分;最低是今年,128分。


康连喜的复习资料


康连喜的复习资料


康连喜2017年高考成绩单


 

2


康连喜第一次高考是在1978年,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前一年,因为种种原因,他错过了。西瓦村里属他学习用功,临考试前,三五个学生慕名来补习。已经31岁,他终于能走进考场。为这一天,等待太久了。


1977年,中国恢复了中断10年的高考制度。570万名考生涌进考场,年龄介于13岁至37岁。像个奇观,出现了师生同考、叔侄同考、夫妻同考的景象。


对国家而言,高考制度不可取代,是历史的教训。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人才匮乏。1949年与1950年,全国中专及高校毕业生总人数均不足10万。时任总理周恩来预计,建设国家每年至少需要20万毕业生。1951年,一次国务会议上,他说,“今天最大的不足是知识分子不足。”为增加知识分子数量,次年教育部决定全部高等学校实行全国统一招生考试,简称高考。


诞生在那样年月,凡事要讲政治。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高考几度受冲击。但情况真正急转直下,是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被发动后。当年7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通知,“从今年起,高等学校招生,取消考试,采取推荐与选拔相结合的办法。”


1973年,在周恩来支持下,以“文化考查”的名义,全国高校举行了一次考试入学。虽不算高考,但也是文革期间唯一一次大规模高校招生考试。没人能预料,辽宁兴城县出了个张铁生,在理化考试中近乎交白卷,并在考卷背面给“尊敬的领导”写了一封信。时任辽宁省委书记毛远新利用此事,策划白卷事件,制造了一个“白卷英雄”。


康连喜在阜新,距离张铁生的兴城,并不算远。疾风骤雨中,无论是康连喜,还是张铁生,都微小如蚂蚁。1965年,中学毕业的康连喜仍想读书。他距离高中只差20分,打算来年再战,必能成功。但中学停课闹革命,他再没有机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农村青年则回乡劳动。


回到公社,康连喜拿起锄头,看样子要做一辈子农民。那是段苦闷的日子。干活的时候,常常偷懒,有时甚至不去。躲在家里,他借了二哥的高中课本,自学研究。父母没有劝阻,他们心疼小儿子。


阜新市革命氛围浓烈,康连喜一家成分不好,父亲是伪满洲国时的保长,只能勉强自保。整整10年,国家动乱,教育基本瘫痪。知识越多越反动,康连喜看不到希望。人们逐渐发现,他的一些特质,让人无法理解。比如干活的时候,凡是女人动过他的农具,他扔下就走。不知道是回家看书的借口,还是一种怪癖。众口传笑,无人关心原因。


1977年,村里大喇叭传出,即将恢复高考。康连喜不敢相信。通过自学,他已经具有高中同等学历,但无用武之地。这么多年,他浑浑噩噩度日,第一次觉得,前路出现光明。


恢复高考首年,各省自行安排。考试始于11月28日,结束于12月25日,历时近1个月。最后,录取人数27万,录取率不足5%,为历史最低。当时考生水平普遍也不高。辽宁史地试卷有一道题:“中国四大发明是什么?”有考生回答:“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多年之后,许多当年被录取的考生,回忆往事,用了“真是绝处逢生”、“整整一代人得救了”这些词句。教育学家杨学为说,“任何有希望的民族都高度重视教育,恢复高考,挽救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


这些话并非夸张。恢复高考第二年,中国迎来改革开放,但后备人才几乎空白。1977、1978两届大学生,是为国家准备的第一批人才。广为流传的是,部分大学1977级本科生在三年级时,曾被主管部门征求意见,问及是否愿提前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此后,这两届学生成为社会中坚,被称作“金77银78”。现任总理李克强、外交部长王毅、导演张艺谋、作家刘震云等人,均出自这两届。


1978年7月,交纳5毛钱报名费后,康连喜走进了考场。

 

 

3


康连喜从小认一个理,要改变命运,只能读书。如果不读书,他会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在西瓦村,和茄子辣椒打交道。他想做城里人,不再种地。西瓦村谁不这么想?只是大多数人没这个命。


东北解放得早,1948年打完辽沈战役,次年完成土地改革,农民有了地。建国头几年,阜新的农民与工人界限不严。工厂招工,农民去了,就算是工人。不想做了,回到地里,又成农民。西瓦村不少人进了城,康连志也想去。父亲劝下他,说自己老了,老二老三年幼,老大若是一走,地里没人。


进城的人不久又回来。他们说,城里不如村里。城里做工人,上班不自由,工资却不高。农村政策好,自己做主人,吃喝不愁。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啥不满足?当地流传一句话,“七级工八级工,不如一筐萝卜一筐葱”。意思是农民随便种点菜,到城里卖,赶得上大工工资。


但是到了1953年,中央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国家156个重点项目,4个在落在阜新。煤矿与火力发电厂兴建,城市迅速发展。阜新成为了“煤电之城”,为年轻的共和国输送能量,中央领导也多次视察。“二五”计划中,农村实施人民公社。农民入社,土地上交。工人与农民,城市与农村,差距越来越大。受大跃进影响,1961年阜新粮豆总产量比1956年下降57%。西瓦村回来的那批人,悔青了肠子。


但对老康家而言,1961年是个好年头。康连元高中毕业,成了家里第一个城里人。他去了蔬菜供应公司,做采购员。几年后蔬菜公司不行了,他又被分配到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总之,按村里的说法,他摆脱了泥饭碗,端上了铁饭碗,国家管着,这才是真的吃喝不愁。他时常鼓励康连喜,努力读书,也要争取进城。


康连喜还在读小学,看到读书有奔头。他下决心,二哥只是高中生,自己早晚要考上大学。高考决定命运一说,已经提了很多年。当时有说法,“一分之差,决定上天入地。”上天是指升入大学,入地则指下乡种地。进了大学,意味着进入城市,成为脑力劳动者,国家的栋梁。


哪怕考不上大学,中学成绩也在相当程度决定命运。一份资料显示,辽宁旅大市(旅顺大连旧称)分配高考落榜生工作,是根据考试成绩,“分数高的到科研部门工作,差一点的当机关干部、小学教师,再差一点的当理发员、扫街的,分数最低的就上山下乡。”


决定命运的结果出来,康连喜落榜了。而找他补习的学生,则被省内院校录取。但不是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一文不值。高考虽然落榜,康连喜却得到一份工作。西瓦村办了学校,有初中班,称作六、七年级。七年级缺几何老师,他名声在外,被推荐去代课。这是好差事,能使他摆脱务农。


老师都是本村人,谁都没有教课经验,全凭摸索。自然有人教得好,有人教得差,最差属康连喜。大家都知道,他肚子里有东西,可是吐不出来,有什么用?学生也不愿听课,照本宣科,枯燥无味。别的老师告诉他,这样不行,要灵活一点。他听不进去,依旧故我。1981年,康连喜被学校辞退。

 

 

4


康连喜本来已经认命。很多年过去了,他安于现状,自认是个懒汉,不再有改变命运的雄心。做了几年泥瓦工后,他去看门打更,生命渐渐衰老。2000年他回到西瓦村,变得更加孤僻,不再劳动,靠垃圾生活。他原本以为,会这样度过晚年。


然而,教育领域的改革,又一次影响了他。


自高考恢复,改革便没中断。1983年,教育部提出“定向招生,定向分配”,面向艰苦行业和艰苦地区,实施降分招生并签订协议。此举目的,是让这些地方也能吸引大学生。1985年,原国家教委规定,高校可从高考考生中,招收少数国家计划外的自费生。通过自费,解决教育经费不足和人才需求量大的矛盾。自此,高校实行“双轨制”,即不收费的国家计划招生和收费的国家调节招生并存。1994年,全国37所重点院校改革,不再区分自费和公费,也不再分配工作,由双轨变“并轨制”。1999年,全国高校开始扩招。高校招生数比前一年增加22万人。


2001年,教育部再出新规,取消以往高考考生“未婚,年龄不超过25周岁”的限制。国家教育考试指导委员会委员刘海峰分析,当时高校由公费制度转向收费,大家也始意识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对每个公民来说应该是平等的。当年高考,16265名大龄考生走进考场,占全国报名总数的0.36%,最终1900多人被录取。


接下来若干年,全国出现一批高考钉子户。年长的他们,始终没被录取,便执着于高考。


年龄最大的是南京汪侠。2001年,72岁时参加高考。他目的明确,为取得大学文凭,证明自己医术合格。年轻时,汪侠想做一名医生,先后参加了4次高考,均铩羽而归。此后大半生,在医疗机构工作,但算不上医生。


高考制度改革中,汪侠被宣传为正面典型。不仅出现在南京本地媒体中,还上了央视《新闻联播》、《焦点访谈》。遗憾的是,汪侠成绩惨淡,那年总分160。闭关了一年,次年还是不理想,总分213。但这不影响他的关注度,中国教育电视台为他制作节目,拔高他高考的意义。


汪侠在2002年获得南京医科大学旁听生资格。虽然不能取得文凭,总归进了大学校园。四年里,他不迟到不旷课,认真做笔记,预习复习。老师们都说,他精神可嘉。但学业就像高考,不是付出就有收获,他的功课高挂红灯。


没有学历使汪侠依旧不满,他仍需要证明自己。2007年,他再一次出现在高考考场上。2016年是他第16次参加高考,已经87岁。这之后,没有消息了。


康连喜是在村里得知高考改革的。家里没电视、没广播,消息不是很灵通。是一位周老汉告诉他,现在80岁都能高考,赶紧去报名。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赶上当年。


2002年,康连喜走入考场,已经55岁。他知道希望不大,但抱着侥幸心理,“万一蒙上呢”。在考场,他很被重视,阜新没人见过这么大年纪的考生。记者拦着他采访,围了一圈人看。他感觉挺自豪。不出意外,那年考分很低。康连喜没灰心,年年报名。


也不是没有录取通知书,每年好几封,最后竟装了一书包。但他一看就明白,都是野鸡大学。正经录取也有一次,一所大专院校,让他去学园林专业。他看不上,只认准数学和物理。在报纸上,康连喜看到汪侠的事,与自己有诸多相似。他心理敬佩,曾说,汪侠能考到86岁,我为什么不能?

 

 

5


2000年康连喜刚回村,有几晚睡得不踏实。他会在夜里突然醒来。房屋左摇右晃,屋顶掉土,像是地震。他坐直身子,晃动没一会儿又停了。黑暗里,他一个人心里害怕,便没有再睡去。后来他从报纸上知道,这叫矿震,是采矿诱发的地震。矿震导致沉陷。村里房子出现裂痕。倒了一栋,所幸没死人。


矿震只是西瓦村颓败的一个表现。阜新有条细河,顾名思义,没多少水。它也是一条细线,把城市一分为二。河北是行政商业区,河南是矿区。西瓦村在矿区,很多事由不得自己。


村子在盆地里,南边是王营煤矿,北边是五龙煤矿。后者是“一五”计划重点项目之一,采挖了近60年,在去年破产。矿厂没了,设备都仍在。墙漆剥落,钢铁上锈痕累累,煤灰像是烙在地上。仍有一些钻探机在工作,杵在田里,似电塔。视野远处,细长的楼是井塔,孤独地耸立,通向地下深处。村民猜测,五龙矿完了,另一个矿也是时间问题。


也许用不了不久,西瓦村就将消亡。作为沉陷区,大多数人已经搬迁,留下一片残垣断壁。只要康连喜愿意,随时可以去养老院。他不乐意去,而且会骂搬进城的村民,“都住楼了,妈的,我就不走。”


康连喜本没有房子,二哥的儿子搬走后,把房子给他。房前有院子,本是小果园。盛夏时分,一些果子熟了。樱桃火红的,但颗粒很小。白梨青翠,只有鸟蛋那么大。山杏烂在一地,无人问津。


屋子里都是垃圾。数不清的旧衣服扔在院里,厚厚的一层,也没有用途。玩具捡回来很多,脏兮兮的布娃娃被精心摆放。实在想说话时,康连喜就和它们说几句。最值钱的是辆蓝色自行车,旧货市场里,花了30元。墙上写满字迹。一些东西需要被提醒,“严禁向热锅添加冷水!”还有一些像标语,“生活简单好!”房子断水断电,白天也没有多少光,更别说晚上。


一到天黑,康连喜就睡觉。

 

康连喜在收拾垃圾


康连喜一个人住在危房中,远离众人



6


6月26日,康连喜去了市里,查今年高考成绩。2017年高考,他放弃了英语,语文作文也没写。他双手时常颤抖,就像矿震来了,没有征兆,也不受控制。他不知原因,刚开始并不放心上。但这几年愈加厉害,端一盆水总要洒一半。考语文时,他已经握不住笔。


总分128,还不如好学生一门功课的分数。康连喜早知考得不好,但也没料到差成这样。他有些懵,又有些羞愧。他打算休息一段时间。过完暑假,到了开学季,再捡起课本复习。


每年高考,康连喜几乎都是第一个交卷。收拾完东西,走到门口,他会对考生鞠躬,以示敬意。这样的画面,怕是没有几年。是该结束高考生涯了,康连喜想,真的是老了,考试都成了体力活。他把时间定在2020年。两个2,两个0,仿佛有点特殊意思,像2002。


他自知,恐怕这辈子,都考不上大学。但他不知道,自己这般看重的高考,近年却备受质疑。有人针对大学毕业生找工作困难,提出新的读书无用论。也有人说,阶层固化,农村孩子越来越难考上好大学,清华北大都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一些家境好的,干脆放弃中国的高考,直接参加国外大学招生。


针对这些,高考仍在改革。在取消考生年龄限制后,接着有取消加分、允许高校自主招生、定向扩大农村生源、功课分数比重变化等新规。2014年,时任教育部副部长鲁昕说,将来会出台方案实现两类人才、两种模式高考,将技术技能人才和学术型人才分开。而更大范畴的教育改革,在小学、中学、高校均酝酿多时。


这些都离康连喜远了。


那天查完成绩,他推着车,在城里捡垃圾。不少人认识他,总问考得如何。康连喜摆摆手,有些尴尬。到了下午,他在垃圾堆收获颇丰,车后的袋子装满战利品。回到家后,搬了一张凳子,他在门口坐下。瓶瓶罐罐倒了一地,可以卖钱。还有不少食物,烂水果、烂蔬菜、一些零食,他都准备吃。几块大肥肉,看不到一点瘦。他扔回袋子里,当做宝贝。


万籁俱寂,只闻鸟鸣。突然,他轻声念叨:“除了高考,我什么也没有。” 


康连喜的家里没有电,光线也不好

 


 ——完——


全部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本月轮值主编是叶三,若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以写信给她:[email protected]。非诚勿扰,不保证会得到回复。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回复的投稿请自由处理。

 


相关阅读:
我做了一天群众演员 | 正午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正午纸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