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并没有所谓普通人这回事。只要你愿意花足够时间去倾听,每个人的一生——不管在别人或他们自己眼里有多普通,都有一些可以媲美好莱坞电影的故事。
至于有些故事让人们印象特别深刻,原因不是其他人的故事不够精彩,而是因为人们对故事的偏好各不相同。
比如说我,就偏爱和战争与医院有关的故事。
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和一个人的经历有关。说到底,别人的故事就像一面镜子,你总是会在里面发现你自己。
我年轻的时候,遇见过三个男人,这里分别用A、B和C来称呼他们。他们的生活比一般人更丰富多彩,但我从来不曾羡慕他们,没有想过要做他们那样的人,更不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但他们的经历,曾经深深吸引了我。
在这里,我想说说他们的故事,以及为什么我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认识A的时候,我还在读中学,A比我大不了几岁,已经是一名上过战场的老兵,并且在战斗中负过伤。受伤后,他从前线被疏散到后方医院接受手术。
和医院里大多数伤员相比,A的伤情不算严重。他是个热心的年轻人,没事的时候就帮医生护士打打下手,照料其他伤员,陪他们聊天,给他们读报纸,写信,搀他们在外面散步,所以在医院里很受欢迎。
A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医院里平静的日子只是一个短暂的间歇,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生活的假象。战争远远没有结束,后方和前线的区隔是模糊不清的。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下来,医生和护士们每天接触到的血都是新鲜的。A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伤一好就要回部队。
我认识的A,是个严肃的年轻人。说实话,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严肃的年轻人。其他人在这个年纪上过战场的话,都喜欢说说自己的经历,或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到一些战场上的轶事,让我们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男孩子热血沸腾。但A从来不说前线的事,也没有提过他的家人。
在我的印象中,他身材瘦高,嘴唇上有一点胡子,还是毛茸茸的。但就是这么个人,居然爱上了医院里最漂亮的护士。
因为A的缘故,后来当我认识B,并且听说他的故事时,几乎不礼貌地笑出了声。其实这也不能怪我,因为他们的经历实在太相似了:新兵、参战不久就受伤,转移到后方医院,在医院里谈了女朋友,而且都坚称自己的女朋友是医院里最漂亮的护士。
当然,除了在受伤后在医院里爱上了护士这件事,A和B没有什么其他的共同点。说实话,B一开始给我的印象不太好。他的年纪比A大几岁,家境不错,经常收到家里人寄来的汇款单,虽然个子不高,但很强壮,据说还是个拳击高手,非常讨女孩子喜欢。但护士长不喜欢他,因为他在医院里偷偷喝酒,还被人看见带着护士们去逛街。
B在医院里得过一次黄疸,本来应该继续留在医院里治病,但护士长认为他的黄疸是酗酒引起的,为此大发雷霆,不久就把他赶回部队去了。
关于B当兵之前的经历,我知道得很少。他和A都不怎么提起过去的事。我只是隐约知道,B本来是不需要当兵的,但他自愿参军,并且要求到最前线去。也许他也曾经和我一样,把战争看作是一件浪漫的事。
至于C,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
C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是谜。大家只知道他是个外科医生,以前在一家大医院里做外科主任,后来却跑来在一家诊所里给人打下手。说是打下手,其实是主刀,因为他没有行医资格,必须找一家诊所做幌子。
C那时候的女朋友是一位不怎么出名的演员,有一张烟雾一样苍白的脸,和朦朦胧胧的卷曲的长头发。她也就是后来那件轰动一时的三角恋爱事件中唯一的女主角。
在那起事件中,C经历了千辛万苦,偷偷回来找她,发现她已经跟别的男人住在了一起。那个男人接受不了她要离开这件事,对她开了一枪。子弹卡在她的脖子里。C没能把她救回来。
以前我的偶像是A这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A是个天生的军人。他严肃、庄重、少年老成,从小就有崇高的理想。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A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我一认识他,就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认同,因为我和他接受过同样的教育。
B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花花公子。他因为酗酒和泡妞被护士长从医院里赶走,不管怎么说,都是很不体面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发生后,我有点同情他。如果不是打仗,B是可以和那个护士在一起的。医院里的人都认为他们俩很般配。
我认识A和B的时候,他们还年轻。就算生活是一场悲剧,在这场悲剧开头的部分,一切也还有着和他们的年龄相当的蓬勃朝气。
我遇到他们的时候,比他们当时的年龄都要小。
我曾经想成为A那样的人。他来过,活过,战斗过,爱过一个最美的护士,然后和她告别。他的生活永远停留在19岁。
那时候,我觉得生活是一场战斗,胜利必定属于我们。如果还能在战斗的间隙痛饮爱情的美酒,这条赴死之路就会更加闪闪发亮。
但是B后来的遭遇让这一切发生了轻微的变形。重返战场后,B所在的战线崩溃,部队冲散了,B被当作逃兵,差点遭宪兵枪毙。他从战场逃回后方,接着和心爱的护士一起,逃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以为从此永别了武器。我则在内心深处原谅了他逃跑的经历。但我们都没有料到,生活的悲剧,并没有到落幕的时刻。有一天,和他亡命天涯的护士爱人死于难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