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中国新闻周刊杂志(ID:china-newsweek)
从“211”到“985”,高等教育发展战略提升了中国大学的水平,但其带来的另一个结果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2016年4月9日,120对双双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伉俪重返校园,共庆母校建校120周年。图|新华
中国大学的马太效应
5月7日,著名数学家吴文俊去世。出人意料的是,大师的陨落旋即引发了国内两家“交通大学”校友的口水战。
吴文俊就读于1940年代的交通大学,而在绝大多数新闻里,他都被说成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这引起西安交通大学校友的不满,他们认为,吴文俊应该是他们学校的“正牌校友”。这是因为,民国时期的交通大学,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把主体部分迁到了西安,只留下极小一部分在上海。现在的上海交大,就是在当年这一小部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此,一般认为,西安交大才是交通大学的“正统”。
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雷颐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如今一提到交大,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上海交通大学,其实在10年前或更早的过去,西安交通大学才是真正的名校,曾经与中国科技大学同期开设少年班,并被称为‘中国的MIT’。”
雷颐的说法可以用数据来证明。过去,西安交大一直是国家重点建设的大学,是“985工程”首批名单里的7所高校之一。但从某个时期起,上海交大开始反超。尽管国内大学排行榜的科学性、公正性一直遭人质疑,但是在各种最新的大学排行榜上,上海交大的排名总是以明显优势领先西安交大。例如,由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中国大学评价》课题组组长武书连主持编订的中国大学排行榜,在最初的2003年,上海交大居第9名,西安交大是第12名,二者的差距还不是很大。到了今年,上海交大已跃居第4,而西安交大则落后整整10名,排至第14名。
最明显的差距,体现在两校的财力与师资上。据公开资料显示,上海交大从1993年开始,年收入就已进入全国前四甲。2017年,该校的预算总额高达140亿元,排名第4,是全国仅有的4所预算经费超过百亿元的高校——是排名第15的西安交大的两倍。
在师资方面,截至2015年,上海交大拥有47名两院院士、70名“千人计划”学者,39名“青年千人计划”学者。而根据西安交大的官网介绍,该校拥有29名两院院士,“千人计划”与“青年千人计划”学者共计51人。
上海交大起点低却进步神速。对此,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认为是两个因素造成的。首先就是地域因素,虽然西安是西部地区的中心城市,但上海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浦东已经超越深圳,成为新的带动全国经济增长的龙头。上海交大的这种区位优势与资源优势,是西安交大无法比拟的。其次,工科的研究项目往往设备多、规模大,经费动辄上千万,因此以工科见长的上海交大就难免财大气粗。同样在上海,上海交大近年来的表现比复旦大学还要抢眼,大有成为“上海滩第一名校”的势头,在诸多因素中,其理工科大学的优势也是其中之一。
实际上,西安交大不仅被它的“同门兄弟”大幅反超,它要保持原有水平都已经很难了。有数据显示,仅在1996~2000年,西安交大就流失了599名学科带头人与骨干教师。这与兰州大学的境遇非常类似。
就像兰大一位校友所说的,拜中国近些年的经济增长之功,纵向比,无论是师资、学生还是经费,兰大的各项数据当然比过去是进步了;但是横向一比较,兰大就全面落后于那些东部地区的“985”高校了。兰大与西安交大等一批名校的相对衰落,反映出中国高等教育格局的变迁。
2008年出版的《中国高等教育资源分布与协调发展研究》(以下简称《高教资源分布》)一书,是“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委托项目”的最终研究成果。该书分析说,1950年代,中国调整高等学校院系,原则之一就是重点建设西部地区院校。经过调整,中国高校的布局相对均衡。例如,从省级高等学校的绝对差异的变化看,极差值明显下降,由1949年的37下降到1953年的26,原高校数量最多的上海从37所减少到15所。交通大学正是在这一时期由上海内迁到西安,成为西安交通大学的。
虽然在1990年代之前,中央政府也曾多次划定“全国重点大学”的名单,但大学之间的等级并没有后来发展得那么复杂与森严。
1993年7月,当时的国家教委决定设置“211工程”,即面向21世纪重点建设100所左右高等学校和一批重点学科点。1998年5月4日,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大会上向世界宣告:为了实现现代化,我国要有若干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教育部因此开始实施“985工程”。在“211”大学的范围内,通过数次画圈,又选出39所大学。
在这些学校中,拨款与定位又分若干层次。例如,第一层级是北大、清华,目标为“世界一流大学”,一期拨款额度是18亿。第二层级是国内一流、国际知名高水平大学,这其中仍有差别,其中浙大14亿;南大、复旦、上海交大、北师大各12亿;哈尔滨工业大学、北京理工大学10亿;中国科大、西安交大9亿。此外,从1992年开始还三次画圈,确定了31所副部级大学,即学校的校长与书记都是副部级,由中央直接任命。
根据《高教资源分布》一书,代表中国优质高等教育资源的“211”与“985”学校大多集中在东部地区。一些曾在计划经济时期名震全国的老牌重点大学,尽管后来也入选“211”和“985”,但由于地处中西部地区及东北三省,皆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人才流失、经费不足、学校学科排名与声誉下降的状况。
制图|叶雪鸣
兰州大学校友、文史作家十年砍柴认为,教育的根本问题是平权,其中包括区域教育资源的合理分布问题。中国高等院校的地区差距是从1980年代后期,伴随中国经济的起飞逐渐拉开的。尤其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谈话与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进一步刺激了经济发展,同时也拉大了东西部地区经济水平的差距。地方经济的活力,直接影响当地高校的发展。
在过去,地方经济与所在地的重点大学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些学校的经费是由中央政府统一全额拨款的。不仅如此,西部地区由于经济落后,在这些地区高校工作的教师反而能够得到补偿——他们的工资要比东部地区的同行们高。但工资的地区差在1980年代中期被逐渐取消。
到20世纪末,中国实行中央与地方两级办学、以地方政府统筹管理为主的体制。经1998~2000年的调整,除少数教育部直属院校外,绝大多数高校都划归地方管理。而“985”院校的经费,则由中央与地方按一定比例配套下拨。这样一来,经济发达地区也就是东部沿海地区,能提供较多的经费和吸纳较多的大学毕业生,高校数量多,办学经费充裕,而不发达地区主要是西部地区高校数量很少,经费也少。
因此,在“985工程”实施之前,全国重点大学之间的差距并不大,但在高教改革之后,“大学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造成了马太效应,强的越强,弱的越弱”。十年砍柴表示。
高教改革之后,地方经济与当地大学有了共生共荣的关系。十年砍柴以武汉大学为例分析,在计划经济时代与现在,武大都是实力雄厚、排名靠前的全国名牌大学。但在1990年代,武汉的城市发展曾经经历过一个低潮期,直接导致武大也短暂跌入低谷,当时武大的很多老师也南下北上。比如清华大学当时新建法学院,就挖走了武大法学院的很多老师。
另一个例子是位于重庆的西南政法大学,它曾经堪称国内法学高校的翘楚,培育了当今中国法学界的许多著名专家。但在今天,且不说“西政”无法与中国政法大学比,连位于上海的华东政法大学都要将它反超。
在这种情形下,人才开始从西部高校向发达地区主要是东部高校流动。据不完全统计,最近20 年来,甘肃省至少有 4000 多名高级科技人才“孔雀东南飞”。近10年,甘肃省调出高级职称技术人才上千人,调入不足百人,仅中科院兰州分院、兰州大学等重点科研单位、高等院校跨省调出的高层次人才就有近 500 个。
无独有偶。位于陕西的“985”高校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在2000~2003年共调出125人,连当时仅有的1名“长江学者”也离开了。
环绕北京的河北也好不到哪里去。在2006~2010年间,该省重点建设的5所骨干学校就流失了445名人才。
在东北地区,这一新中国重工业的发源地发生了持续的经济低迷,同时出现了严重的人才流失问题,尤其是高端科研人才。吉林大学校长李元元说,“就吉林大学而言,在过去有一段时间里流失的人才完全可以再办一所‘211大学’了。”同时,他正期待随着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政策的落实到位,经济回暖,人才最终回流。
根据《高教资源分布》的统计,2004年,中国高等院校的专任教师,东部地区有39万余人,而西部地区只有17.5万人。东部高校教职工超过3万人的有北京、江苏、广东等5省市,而西部没有一个省(自治区、直辖市)超过3万人,其中,江苏的高校专任教师数量是西藏的50倍。
制图|叶雪鸣
梳理中国高校地区差异的演变,从表面上看,是改革开放之后市场力量起作用的结果。但从根本上讲, 时至今日,政府仍是中国高等教育资源配置的主导力量,市场的作用仍比较弱。
熊丙奇解释说,这是因为改革开放之后,主导中国大学命运的,在中央政府之外,还多了地方政府这个因素。区域经济的差距,最终通过地方政府对所在地大学的支持力度大小表现出来,这在本质上仍旧是行政的力量,而并非自由市场的力量。十年砍柴也表示,这是一种“半吊子”的人才自由流动,不是完全的教育开放。
熊丙奇指出,如果将以各种形式与名目获得的政府经费都算上,北大清华获得的政府拨款能占到两校收入的80%以上,与此同时,它们从其他渠道获得的经费依然十分丰厚。
今年初,艾瑞深中国校友会公布的中国大学校友捐赠排行榜显示,截至2016年12月,全国高校累计接收校友捐赠总额突破230亿元,其中清华大学一所高校就以受捐25.29亿元位居第一,北京大学、武汉大学、电子科技大学和复旦大学等也跻身中国大学校友捐赠“10亿俱乐部”。
5月20日是浙江大学120周年校庆,浙大在生日这天收到的校友捐款即超过10亿元。
中国高校被分为三六九等的背后是大学行政化。曾参与教育部“中国高等教育资源分布与协调发展研究”的湖南大学研究员陈厚丰撰文指出,在高等教育经费总量既定的情况下,投给国内顶尖水平大学的经费所占的比例偏高,实际上挤占了政府财政对第二、第三层次“985工程”大学、一般本科院校和高职高专院校的经费投入。
陈厚丰认为,由于国内顶尖大学和一流大学的学术影响力大、教育质量高、科研能力强、社会声誉好,因而争取科研拨款、吸引社会资本投入和民间捐赠的能力都比其他高校强,而且能获得丰厚的地方财政配比资金。而一般本科院校,特别是高职高专院校,不仅从政府那里获得财政拨款较少,而且也无力从社会上筹措到足够的办学经费。结果是富者越富,穷者越穷,这种高等教育经费投入的不平等,已直接导致高等教育发展机会的不公平。
“中国高等教育资源分布与协调发展研究”课题组对如何有效配置有限的高等教育资源,协调好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研究。其最终研究成果显示:目前,中国现有高等教育资源分布极不平衡,中西部尤其是西部不发达地区高等教育资源相当匮乏。由于经济基础薄弱、办学条件差、自然环境恶劣,西部地区的师资尤其是优质师资已流向东部发达地区,这更加剧了中国区域高等教育资源分布的不平衡。
2017年2月24日,在教育部召开的中西部高等教育振兴计划工作推进会上,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呼吁:“东部各高校,请对中西部高校的人才‘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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