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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的春天 | 正午·小城

正午故事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3-02 12:30

正文

正午小城故事第四篇,作家袁凌写广佛。事关医院、毒蛇和少女的照片。


“医院和粮管所之间的空地上有很多的事情。耸起来的老柳树,树下搭过戏台,刚开始搞集贸市场那阵,唱过用一根松树枝子当马骑的大戏,令人费解。舞台下面到处是人和棚子,棚子里是琳琅的货品,甚至有从未见过的金黄的面包。我们却要看戏台上那么一小块沉闷的情景。”




医院里的春天


文 | 袁凌



那个春天,我们总是结伙去区公所偷花。


一般是晚上去,一直到很晚,区公所的大门都是不关的。门洞里很黑暗,叫人心里生怯,我们总算习惯了。


前院也有两个大花坛,地上也种着一些花,可是后院是更主要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后院起了三层坎子的花坛,长度超过小学的操场。不知从哪里来的种类,有的名字听起来就很不寻常。这些花都在黑里,暗中结了沉甸甸的花籽。有的花籽很大,像掏过木炭的手指头。有的需要挖花根,就特别危险,一般是哥哥和孙东他们干,总提防着有个人忽然站出来喝一声“干啥子”,那样就全完了。虽然白天这里的人和医院的大人很熟,我们也喊他们叔叔,到了晚上却可能变成根本不同的人,毕竟他们是区公所还有派出所的。


那天哥哥他们在靠坎子转角挖一根什么大花,坎下的屋子里放过镇上头一次电视,那间房子又窄又深,从电视机前到门口都站满蹲满了人,我和几个伙伴像壁虎一样附在两边门框上。从这里看进去,电视机似乎放在一块幕布前面,电视机里面也是一块幕布,一个唱戏打扮的女人在幕布前唱,她已经唱了很久,之前换过一个男人,但他们唱的我听不出变化。有一会忽然没了,变成雪花。这雪花似乎是刚才唱的结果。


区公所有个人去旋了一下屏幕旁边的一个钮,嘣的一声又旋回来,画面一扯出来了原来的样子,还是那个人在唱。我很闷,又有些奇怪,电视就是这样的。大人们却不为所动,听得入神。


这间屋让我有种忌讳的感觉,离远些在通向食堂的阶梯两旁花坛里找花籽,掉下来的要比还结在花蕊里的好些。我的口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圆的扁的花籽,一粒粒都是沉甸甸的。顾雁也跟过来了,她悄声问我十样锦的花籽是不是就是她手里的,我只是点了个头。


我有点不自在。春天种太阳花和麻杆花的时候,她的铁盆就搁在我的旁边,我们的都冒出了圆溜溜的碗豆一样的苞苞,她的只有小蚂蚁那样的杂草的荚。我觉得挨着她的盆没有面子。她一个人打死也不敢来偷花籽,可是我们又不带她,她就弄不到好的花籽。今天她不知怎么跟来的。


哥哥他们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喝叱,一扇门拉开了,一条又长又瘦的光带一直铺上了坎子,现出一个同样又长又瘦的人影。我心里一乍,就往后边溜了,哥哥和顾雁他们不知怎么办的。我趁黑跑到食堂边上的一扇窗子下,前面有一丛麻杆花。这排房子是区公所的饭堂跟仓库,晚上一点光线都没有。


蹲了好一会,忽然听见身后窗户里有人说话,我的头发一下竖起来。


一个声音说:“他们牵走的时候牛在害病,晓得病成哪么样子了。”


他在对另一个人说,两人在我背后屋子里打地铺,声音很低。我忽然明白这是白天看见在院里砸煤炭的两个八道河的人,他们是被派出所拘留的。


拘留的人白天一般就在院子里砸煤炭,所以区公所的煤炭总是好大一堆,烧也烧不完。晚上就关起来,一直以为派出所另外有关人的地方,原来就在这里。


“他们把我的牛牵走了,还要叫我砸半个月煤炭。你说这比交租子还过恶。”


“哪个叫你舍不得牛,要去搡人家,派出所的那是好搡的。”


“我养了七八年了,硬是舍不得。每年开春耕地东家请,西家也要请。我们沟里三个生产队,就剩我那一条牛了。”语气里面有自得又是惆怅。


“你总算是再砸七天就圆满了,我还知不道哪天能出去,叫我交两千块罚款,房子拆了也卖不出来。说起来羞人,打天九都是打的五毛钱一张。上桌的人身上搜出来总共不到五十块钱。”


我大致明白了,两个人一个是欠了村上的款,一个是赌钱。这种事今年子多得很,院子里砸煤炭的人也络绎没断过。有的人剃了光头,不知道这两人剃了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家里第一年喂猪,喂的是任务猪,眼看猪长肥了,妈妈托三舅把猪背到大队上去。我看着三舅的背影,第一次有了心里空空的感觉,还有一股愤恨,觉得世上一切全被夺走了。


院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了。哥哥他们和顾雁不知去向。有一股有点涩的花香的味道,很多种花揉在一起的味道是这样的。我要离开这里,可我还有点担心,不敢从中间的门洞出去。我往侧边先走了一段,打算从小路绕到前院。


这段小路挨着围墙,隔壁是粮管所。路旁几丛很高的芭蕉,投下了一大团阴影。我在阴影里又站了一下,有点惆怅。


也许我是在等什么。


我听到一阵脚步在墙外边朝这头走来,一直走到快抵墙的地方。


脚步声消失了,却有另外一种细微的声响,有点像水流。我想,她在刷牙。她不愿意把牙膏的痕迹落在屋门前,总要走过来一些。


从来听不到另外的脚步声。只有她自己。虽然据说她是结了婚的。


我等到脚步声回去了,才离开了这里。前院有灯光的窗户只剩下一扇,门全部黑了。我提着心走出大门洞,这个大门洞里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要不我每回进出时背上总凉飕飕的。


走进“广佛街地段医院”几个浮雕字体下的大门洞,才安下心来。

顾雁还有个姐姐叫顾倩,她们肯定和我们一起干了不少事情。但大部分时候,我想不起来和她们一起做过什么。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家正在阁楼上端碗吃中午饭,顾雁哭哭啼啼又喘吁吁地爬楼梯上来,找我妈去劝架。她的父母又打起来了。


这两天她们家不太平,头天派出所来过,医院的人猜测纷纷。今早顾雁的妈又请假,人家说是派出所喊去的。我放下了饭碗跟着有点犹豫的妈妈下去,顾雁瑟瑟地躲在后面。我们还没走到楼梯下就看见顾雁的爸逃出来,一边逃一边回头骂着,这个干瘦的讲究仪表的男人身上全湿了,从衬衫到裤子横一根竖一根挂着面条。


他身后顾雁的妈圆滚滚的身形追了出来,手里扬着一把菜刀,嘴里泼洒着比男人更多的咒骂。顾雁爸爸逃走的过程中注意到了墙边靠着的一根木杆子,有一下他样子是在犹豫,要不要拿下这家伙扳回局势,但马上就放弃了——手臂粗的杆子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也显得夸张。他只能一直逃到了院子中心大花坛那里去,还防着老婆飞刀的袭击。顾雁的妈手里的菜刀自然也让妈妈畏惧,不过她这种形势下天生的勇气却叫她迎上前去,挡住了顾雁的妈。


顾雁的妈也意外地停了下来,她在得胜的定局下,倒不是全无分寸。“顾雁她们吓到了”,妈妈平和地说。就这么一句,顾雁妈平静了下来,竟然给劝回屋去了,我跟着她们进门的时候又吃了一惊。满地是泼的水和面条,一个大耳锅跌倒在地,显然顾倩顾雁她们的午饭对顾雁的爸派了用场。眼下的情况,只能用一个我刚刚从文学杂志上学到手的词“狼籍”来形容,杂志是向护士小毛阿姨借的。顾雁的妈已经开始对妈妈哭诉,她滚圆的身体似乎是投到了妈妈怀里,我实在担心身体虚胖的妈妈是否承担得起。顾雁出现在了门口,她怯怯地想要收拾地上的面条,虽然这无助于她下午将空着肚子上课。妈妈叫她先莫扫,到我家去吃碗饭。


忽然我想起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看见顾倩,不知她到哪里去了。这次骇人的冲突起因来自顾倩,在顾雁妈妈的哭诉中我听到了公安局和顾倩的名字。我知道这和顾倩与储蓄所的马宁谈恋爱有关。


马宁比我们要高好几级,那时候已经高中辍学两年了。他在小学里的事迹是给同桌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内容是“XX,我和你生娃子”。这足以让十来岁的女生眼泪汪汪告到班主任处,马宁因此受重罚,让我们初次领教了“记大过”这个名词。不久前他再一次出名,这次不再是男女之事,却是一个吓人的词“反革命”,他和招待所陈姨的儿子李宁结成一帮,加上县上的两个小伙子,竟然成立了一个什么党,据说通过无线电和台湾联系。李宁在外地杀掉了一个武装部门卫,弄到两只五四手枪,警察在火车上查验危险物品,在他身上搜出了没有子弹的手枪。他很顺从地供出了本党的活动。


火车,五四式,无线电这些词,我们没有一个是听说过的,自然这个新闻让广佛街轰动不停,跟同一时期的“追捕二王”不相上下。我印象中不一样的是,除了“反革命”活动,我知道马宁并没有停手男女之事,顾倩刚上初二,个头长得比我们高些之后,他开始和顾倩谈恋爱,这和李宁不一样。李宁就是嫌马宁没出息不带他去劫枪。


顾倩什么时候开始和马宁谈恋爱我们不清楚,但我疑心马宁是在那次储蓄所的跳舞中看上了顾倩。


储蓄所是镇上唯一一座三层楼房,楼梯从外面绕到了三层的背面。我和妈妈是在黄昏时候去的,在楼梯上已经听到了轻微的音乐声,音乐放得不算大。进去之后,大家都站在墙边,直到医院的小毛阿姨和邮电所一个女的开始跳。小毛阿姨穿着一件毛衣和喇叭裤,毛衣当时挺少的,妈妈在说给我们打一件,但还没学会织毛线。喇叭裤和高跟鞋穿在小毛阿姨身上也挺不一样的,我忽然看见了她的腰和小腿,有点紧的样子看起来说不出地好,如果我掌握了后来学到的词,我会说她窈窕。


她们跳的是一种挺规矩似的舞蹈,妈妈说是“交交舞”,后来我知道是交际舞,两个人的手搭在彼此的腰部,按照一种说不出的节奏,一进一退的。只有女的和女的跳,没有男的和女的跳,也没有男的和男的跳,虽然场上也有几个男的。录音机的音乐放完了一曲,小毛阿姨下场了,那个邮电所的女的还在跳。这时候和她跳的人是顾倩了,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吃了一惊。


顾倩开始跳舞的时候,我发现她不比小毛姨矮多少了,尤其是那天她也穿了一件毛衣。她开始有点拘束,不久却比小毛阿姨跳得自如,动作要复杂,那个女的还擎起胳膊带她转圈。马宁那天并没有进来,虽然他是储蓄所的人。他跟着李宁,李宁只是带着马宁和另一个人在窗户外面看了看,又靠在门口斜睨了几眼,大约他觉得这种场合固然他应该现面,却不值得下场,和他的革命事业相比太不算什么。


马宁自然不会这么想,但跟着李宁他也得显出派头,他们那么站了一会就走了,对那几个靠墙畏缩着不敢下场的男青年流露了轻蔑。这些男青年有两个穿着喇叭裤,却并没有让他们更勇敢些,反而因为紧身显得畏缩。


马宁虽然只在门上站了那么一会,并且是在李宁旁边,不过他走的时候已经牢牢记住了顾倩跳舞的样子,我相信那天他看见顾倩跳舞就和我看见小毛阿姨跳舞一样,有一点地方和以前不同了。其实,以前我们还有顾倩到马宁家里去玩过。


马宁的父母似乎是老出差,他家里的东西是我们这些人家不会有的,比如一个保险柜。他有好几个可以变形的铁臂阿童木,能上好发条挥动胳臂走路,姿势显得威严。自然还有一大堆铁臂阿童木的书,这些深色封面的图画虽然他只是随便摆在那里,我拿起来翻一下的时候却是郑重而不安。


那次跳舞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和马宁、顾倩一起玩过,他们应该常常一起呆在马宁家里,马宁为此疏远了革命组织。他们的恋爱像地下活动一样隐秘。案件破获后储蓄所的门前贴着一张布告,李宁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另外还有两个死刑,马宁则判刑20年。首犯李宁的黑魆魆的头像被印在布告下方,看不出来是枪毙之前还是死后。


看到布告之后不久,我和妈妈在镇上招待所的门前见到了陈姨。陈姨哭诉着她为李宁出了5毛钱买子弹费的事。李宁在被枪毙之前拒绝见妈妈,买子弹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知为什么,她还讲了另一件事。一个杀人犯枪毙前见到妈妈,要求再吃一口奶,妈妈答应了喂他奶的时候,他却死命一口把妈妈的奶头咬掉了。“妈你生了我养了我却没有好好教我,让我走上了杀人的道路,我恨我吃过你的奶。”这个故事我当时印象不深,后来妈妈一遍遍把这个故事转讲给别人,我却渐渐越来越感到恐惧,虽然作为十来岁的男孩子,我的乳头只是一个小黑点,还软软地陷在胸膛包着骨头的皮下面。


李宁的妈讲话时,我往里看招待所的穿堂,穿堂里很暗,没有吃饭的客人,穿堂的一头直接连着厕所,传说有一阵这里的散花鸡蛋汤卖得好,客人很爱吃,有一个挑嘴的客人觉得只有蛋黄没有蛋清,暗暗地跟到了厨房去,发现招待所是把厕所粪池子里的屎花子直接舀起来兑成鸡蛋汤,所以看起来只有蛋黄没有蛋清。这个故事似乎是真的,从那以后招待所的生意就不好了。那次和陈姨说话后不久,招待所就关门了,陈姨再也没有在镇子上出现。李宁和马宁过了一阵也被大家忘了。


那天顾倩的爸在吵完架后就回乡下了,他在八角乡卫生所工作,半脱产。这是他在家里地位不如老婆的原因。顾倩有段不怎么跟人说话,后来大家把这事都忘了,她自己看起来也忘了这件事。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她和孙东谈了恋爱。


胶板版画《一个蜘蛛女》By 袁玮。



孙东和哥哥在围墙根下抓住了一条菜花蛇。


他们是用手抓住的,说是菜花蛇毒不大,咬一口只是肿一会。这种动手的事当然也只有孙东和哥哥能干。他们把蛇拿到了水塔背后的炭场,这里有三根长在炭灰里瘦巴巴的松树,松树之间一根木杆上悬着我们练功的沙袋,沙袋是几个蛇皮口袋,已经被我们揍出了几个大小的眼。少林寺刚演过不久,我们全都和李连杰一样剃着光头。我们的手掌都很刚硬,地上铺着一层我们在我们掌功之下砉然碎裂的砖头瓦块。


孙东倒提着那条蛇先是抖了几抖,蛇开始还扭着头想够回来,两下就松垂下去了,孙东说这是蛇浑身的骨头被抖散了。果然,蛇软软地垂着,只有圆圆的小头还有点动。毒蛇是三角形的头,毒性不大的蛇是圆头,这是上学期中间的防蛇咬课上学到的,每年夏天到来前会专门讲这么一节课。蛇头动着有点茫然的样子,似乎它身上的感觉也和骨头一起被抖散了。孙东却又把它顺提了过来,他练得很硬的一只手捏住了蛇的七寸,这真是一条不大的蛇,好像它还没有在春天吃到多少食物的样子,肚腹没有鼓起来。它生命中可能也就度过了这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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