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阙师·幻之图书馆
文 fox·psd
上帝在克莱门蒂诺图书馆的四十万藏书中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我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找过那个字母;我自己也找过,把眼睛都找瞎了。——博尔赫斯
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博尔赫斯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博尔赫斯
无籍馆者,搜山检海亦不可得也。然得之何为?——莫游白
一
十二月,倩怡重新来到武城。
夜色降临,冷风酷烈地刮过,如同摧枯拉朽的刀子。虽然这座城市以酷热的夏天闻名,但这里的冬天只会更加严酷煎熬。武城的寒冷大概最能代表南方城市。两条河流和数百个湖泊向空气里注入了充盈的水汽。这些水汽成为了寒意的冷酷帮凶,它们透过层层织物,穿过皮肤、渗入肌肉和组织,一直钻进骨头,在那里织起一道道阴冷潮湿的蛛网。当被这种寒冷控制的时候,你几乎会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暖和起来了。
倩怡阔别这种寒冷已经七年,而如今,她回到了这个城市,熟悉的冰冷感觉再一次开始刺痛她的皮肤。她拉紧了羽绒衣的拉链,使劲跺了跺脚。
她的脚下,破旧的水泥路在沉甸甸的夜色里向前延伸。路灯少而昏暗,有很多都已经不亮了。虽然在学校里,但路上却绝少行人。整个校园里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寒风,在操场、生活区、教学楼,以及那些黑暗曲折的走廊里盘旋呜咽。
这个校园已经被废弃了。
“师姐,人都走完了吗?怎么这么冷清!”倩怡身后,一个高个的年轻男子踩灭了烟头,不紧不慢地走出夜色。他扎个丸子头,嘴角上有一轮稀疏的胡茬。那是徐浪,倩怡的乐队搭档,以及···助手。
“不,有些工作人员还没走,有几个寝室楼的学生也还没全部搬完。不过留下的人已经很少,可能还不到一百个。到明天,寝室和办公楼将全部清空封楼,所有的教职员工和学生都要搬到新校区去。下个月,这里就要被夷为平地。”
“真的?那我们要去的图书馆会不会已经关门了?师姐你说,学生都走了,图书馆还开着干吗?唉,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千里迢迢坐硬卧赶来武城,结果扑了个空。唉师姐,我们明天白天去市区里逛逛吧,这个地方鸟不拉屎的,能有什么东西?哦对了,师姐你要吃苹果么?我带了一个,在我口袋里,要吃自己拿”
年轻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叽里呱啦的声音飘散在空旷的夜色里。
“闭嘴!吵死了!”
倩怡总是想不明白,自己的这位搭档明明有一身足够让小姑娘们荷尔蒙爆炸的完美皮囊,却总是不按人设出牌,意外地碎烦和唠叨。不过,若是小姑娘们能够知道他的性取向的话,恐怕会更加失望。
“不知道就别瞎说!你看,那是什么?”
沿着倩怡手指的方向,徐浪的视线穿过几株修长而稀疏的松树,落在了一幢老式的四层建筑上。那些松树没能挡住建筑的轮廓,因为那幢建筑在被黑暗的校园中,几乎算得上灯火通明。倩怡觉得自己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它在夜色中勾勒出的每一道线条,都和记忆中一无二致。她曾经在某傍晚,站在同样的地方,目睹一模一样的景色。
“师姐当时就在这里念书吗?”徐浪问。
“嗯······没错,哲学系当时就在昌江校区。此外还有一个测绘学院、一个遥感学院、一个印刷包装系,总共也就两院两系。这么大一个校区,学生加起来也就五百多人,还比不上一个高中。
“这么少?就这么点学生,呆在这么偏僻冷清的地方,怕是怪阴森的吧?”
“是的,很阴森。”倩怡嗫嚅:“阴森极了。”
虽然离开很久,但倩怡对当时的环境仍然然记忆犹新。不,那不是一种记忆,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氛围”和“气息”。那种气息在她故地重游伊始就从记忆中死灰复燃了。时隔七年,此处与她离去时相比,却没有多大变化。
昌江校区所在的区位原本是武城昌江区的老城区。几十年前,这里是武城最热闹的地方。可新城区崛起后,如今这里只剩下一片片老旧破败的楼群,反倒沦落成了郊区。虽然名义上也是武城大学,但由于糟糕的地理位置,荒凉的周边环境,过时的建筑风格,以及冷僻的专业设置······在这里的学生们,内心深处多少生出一种被遗弃感。
更要命的是,这个校区,大概算得上是武城众多校园怪谈里,出场最多的故事背景。如果坊间传言不错,它同时也是武城所有大学校园中自杀率最高的。对于这一点,倩怡感同身受。她自己入学的那个夏末。一个学期不到,已有三个学生相继自杀。
第一个是延毕两年的本科女生。她在开学第一天新生入学的时候,于众目睽睽之下从寝室楼顶坠落。
倩怡是当时的目击者之一。那个学生的坠落点离她只有二十米不到。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并没有感到恐惧。她甚至好奇地向前走了几步。但她的脚步被身后的尖叫声打断了,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感到恐惧。她蹲在地上,天旋地转,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倩怡不知道亲眼目睹了那一幕的学生究竟有多少,她只知道,有两位学生当天就在惊骇之下离开武城,放弃了入学。
死去的第二位学生是一个入学的新生,他选择在新生军训结束的那天自杀。倩怡离那个学生所在的排很近,在白天的训练中,她见过那个男生的面容:沉郁、失落而疲惫。后来,一位大她三届的本部学姐说,这位男生有过五年的高复经历。他在第二年就已经考上了武城大学,入学时与这位学姐在同一个班级。可也许是察觉到了梦想和现实的差距,他在入学两个月后意外弃学回家,重新高复,立誓非清北不去。没人知道这三年他是怎么度过,大家只知道,他在三年后重新回到了武城大学。不同的是,这次迎接他的,不是充盈着烟火气的本部,却是阴冷、荒僻的昌江校区。
第一起事件后,学校就已经着手加强安保,锁上了所有寝室楼的天台大门。但当时那位男生所在的寝室楼,楼顶的门恰好是木制的。他在凌晨六点不动声色地起床,叠好被子,整理好桌面,穿上军训的军装,甚至还安慰被吵醒的室友继续睡。他安静地离开寝室,爬上顶楼,用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撬开了那扇木门,然后朝着背离校园的方向纵身一跃。
再后来,学校把所有通往天台的大门都换成了不锈钢铁门,好像这就可以阻止学生自杀的脚步。但一个想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又怎么可能被阻止呢。又过了一个月,第三位死者出现。那位男生的自杀行为仿佛是一次冲动的产物,因为他十分草率地选择用电热水壶的电线自缢。当他被发现的时候,那只电热水壶还挂在他的肩膀边上,甚至连里面的水都没有倒空。
多的异乎寻常的自杀事件,使得昌江校区在整整一个学期里都被一层阴云笼罩。学生人心惶惶,仿佛随时都会有死者在身边出现。谣言甚嚣尘上,古怪离奇的陈年往事、校园传说和阴谋论在暗中流传。院系老师在会议上三令五申禁止造谣传谣,学生会的干事下到班级,要求大家注意身边同学的精神状态,严格监控有危险倾向的同学。记得在当时的会议上,某位学生部门的部长也许是想给与会的院系老师留下点印象,一刻不停地说着。而坐在他后面的学生会主席——一位高高瘦瘦的男生,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倩怡想,如果真的有什么同学“具有危险倾向”的话,那自己一定是其中的一个。
倩怡第一个学期的大学生活没能结束她高中时代的痛苦。
高中时代,倩怡大概是班级里最被讨厌的女生。长相普通,成绩平庸,家庭糟糕,却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冲动的脾气。她已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
其实,和高中时期相比,大学时代她理应自由和放松的多。对于惯于独来独往的她来说,大学里没有女生之间抱成一团的小圈子,没有课堂下的窃窃私语,没有同学不怀好意地眼神与老师刻薄的挖苦,已经算了谢天谢地了。
可她却总是快乐不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加煎熬。人生失败无望,未来黯淡渺茫,世界则无聊透顶。微不足道的过失演变成萦绕不去的自责,难免的失败在她眼里则成了天崩地裂的打击。她的情绪越来越迟钝消沉,如同被看不见的水泵抽掉了所有的活力;身体不适,背脊刺痛、全身发冷,到后来,甚至连起床都已相当困难。
在终日的昏沉中,幻觉却开始现身。有些是她曾见过的景象,比如开学第一天坠楼的女生;而另一些是她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景象。有一次,她在教学楼里迷了路,走进一个被成堆成堆考卷塞满的巨大教室。有一次,她在拐角处撞到一个打扮成旦角的男生;那个男生用妖异的声音唱起了《霸王别姬》,可奇怪的是除了她竟无人注意到他。最匪夷所思的是,有一次,她看到好几十个女生排着队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储物间。倩怡知道那个储物间,它大概只有一米多宽,平时只用来放拖把、抹布之类的杂物。那个房间是如此的狭小,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挤得下这么多人。倩怡小心地来到那个储物间前,拉开了门。然后看到了那荒谬、恐怖和疯狂的一幕。
她看到的不是很多人,而是一个扭曲的白色团块。倩怡怔了很久才意识到她看到的是什么:那些女生赤身裸体,把自己扭曲成匪夷所思的角度,互相弯曲、缠绕、堆叠、镶嵌,直到完全填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储物间。黑色潮湿的头发如同某种水草,从交叉的四肢和躯干之间生长而出,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而那些四肢也同样无法分辨属于哪个躯体。有几个脑袋从那些纠缠蠕动的躯干中艰难地钻了出来,从喉咙深处挤出含义不明的呜咽,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注视倩怡。
倩怡把门关上,在原地深呼吸了半分钟,然后重新打开储物间。
空空如也。
倩怡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她并不知道,那些诞妄的幻觉,其实是身体里潜藏了二十年的,那种被称之为末那的神识的觉醒产物。而自己之所以越来越不快乐,则是因为一种可怕的疾病——抑郁症,已然开始在暗中侵扰她。
很难说这两者是孤立的。末那识引发的幻觉加重了她的精神负荷,这让抑郁的因子更容易控制她的大脑。而长时间处于抑郁控制下肆意蔓延的封闭思维,反过来助长了末那识的酝酿与觉醒。
倩怡当时并不明白这些,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精神脱离了大脑的控制,以至于开始影响她的感知。有些时候,迷幻而疯狂的画面恣肆蔓延,如同《2001太空漫游》最后几分钟的斑斓闪回。而另一些时候,一切都陷入寂灭。声音和颜色渐次消失,视野苍白黯淡,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调低了视觉的对比度。在反复的折磨之后,终于有一天,倩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了。死亡不再是遥远未知的彼端和恐惧的代名词,相反,死亡也许只是一场酣甜的睡眠。也许它会消解一切快乐,但同时也能消解她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她开理解她之前的三位死者,并且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如同身处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般的感同身受。
倩怡听说,自杀者的魂灵很难消散,会在死去的地方盘桓很久。那么,她想,她起码应该死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几周后,她选定了自己死亡的地点。图书馆。
倩怡一直觉得自己和图书馆有缘,在煎熬的高中年代,她就已经学会把自己封闭在书本里,通过不停顿的阅读与世界交流。至于昌江校区的图书馆,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有人说,这幢建筑的历史甚至比校园本身更加古老。哪怕是几经修缮,它的边边角角依然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岁月痕迹。
因为常来图书馆,倩怡和此处的一位名叫刘援朝的校工老先生认识了。刘老说自己已经在图书馆工作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里,他亲眼见到这个校区从繁华走向衰落,图书馆从热闹走向冷清。一年前,学校有意把昌江校区的土地出让,便开始有计划地减少昌江校区的招生,并逐步撤离工作人员。如今,学生逐年减少。十几年前需要排队自习的图书馆,如今人头寥落。同时,因为人手不足,图书馆的许多房间也都空置封闭,有些甚至连书都没搬走。而那位老先生成为了所有老校工的缩影,他身上附着了往日的光影与气味,沉默不语,透过厚厚的镜片,把目光投向无人注意的地方。也许是墙角的一只猫,又也许是手中的一本书。
倩怡觉得自己的心与那位老校工有共同之处。她很喜欢图书馆,喜欢自习室明亮的灯光,古籍所浓重的蠹味,生锈的巨大铁窗,以及,那方安静的天井。
她常去的阅览室,从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完整地俯瞰天井。天井三面合围,形成一个规整的U字型。U字的开口面朝着校外方向,馆外的学生得绕上好大一圈才能进来。天井里种着八株梧桐树,以及许许多多茂盛的灌木。其中一株梧桐的树冠刚好抵在铁窗前,风雨天,那些绿油油的叶片会发出哗啦呼啦的山呼海啸。彼时倩怡总会隔着窗玻璃出神地注视那些叶片,研究雨水在它们脉络上滑动的轨迹,想象空气如何透过气孔,在比头发丝还细的管道中游移。而雪天,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被白茫茫的大雪吸收了,以至于在阅览室里,用勺子搅拌咖啡的声音都如同訇然巨响。
望着天井中的一片皑皑,倩怡心想,这是一个死去的好地方。安静,美丽,而且无人注意。
2009年的12月24日。原本应该是封倩怡的死日。付诸行动的夜晚,倩怡一个人来到了图书馆。他与刘老打过招呼,径直上了四楼。因为是平安夜,图书馆里人少的可怜。每当节日,昌江校区的学生都喜欢长途跋涉去市区凑热闹,没人愿意待在这个荒僻的郊外。
四楼,连接A座和B座的走廊黑暗而寒冷。倩怡背后是一个已经封闭了好几年的过刊阅览室,而面前就是那方天井。她只要跨过栏杆,纵身一跃,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安宁。
倩怡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了。她的脚开始微微发颤。
幻觉恰逢其时。有人出现在天井中,两个,五个,八个······他们从树丛的阴影中走出来,排成一行,如同阴影本身,以至于连月光都无法照亮。倩怡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原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是一片模糊的灰白。她又却莫名觉得他们正在与自己沉默地对视着。他们是谁,是鬼魂吗?
倩怡呆呆地注视着那些影子,直到被人打断。
“同学,同学?你在看什么?”
“呃···嗯?”
倩怡回过神。一个高瘦的人影站在自己背后。那一瞬间,云层散去,那人的面庞从阴影中显露。
是个男生,英俊,但又有一点阴郁憔悴。月光映照在他深邃的瞳仁里,闪闪发亮,如同某种碎裂的晶体。倩怡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学生会组织的什么“维持心理健康,及早干预问题”的可笑会议上见过他。当时他坐在某位唾沫横飞的部门部长身后,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倩怡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本系的学生会主席,更是因为她的某位室友是他的暗恋者,张口闭口把他挂在嘴边。
他叫林庾。
“同学,你在看什么呢?”林庾问。
慌乱中,倩怡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于是她只能说,她在看月亮。
下一秒,倩怡突然懊丧极了。她能听到自己的脸上的血管急速充血的声音,并且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羞恼,觉得自己在学长的眼里一定丑陋又愚蠢。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想一死了之的愿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愿望。
林庾开口,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同学,也许很冒昧······你叫做,封倩怡吧?”
眼角的余光里,学长的注视如水般浸润在自己的身上。
“你是,怎么,怎么知道···”
林庾叹了口气。
“我一直在注意你。”
倩怡只听到自己脑中嗡的一响。
她不是没有过类似的幻想,但幻想真的发生的时候,期待和喜悦却很快被不安与恐慌代替了。她想,一无是处的自己,一定是因为某些不好的东西才被注意到的。她无法没法面对这种场合,自己果然还是该永远一个人待着。她撒腿逃开,林庾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却被她一巴掌甩开。
林庾待在原地,看到倩怡飞奔的脚步渐渐地慢下来,慢下来,最终停在原地。
“门呢······”倩怡喃喃。
就在她来的地方,图书馆A座四楼与走廊的连接处,一面暗红色的砖墙突楞楞地竖着。
那面墙的质地与建筑本身的风格完全一致,就连那些纹理和污迹都和周围的墙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打一开始,这面墙就一直竖在这里,打一开始就从来没有一扇门。
“这···怎么会,这不可能!”倩怡拍打墙壁。这是一面真真正正的墙壁,不是什么障眼法。
林庾一步步地走过来:“你看到了。我知道你也能看到。”
“看到什么?”倩怡转过身面对林庾,咬牙切齿。高中时期经受过的那些欺侮和霸凌一下子回到了脑海。她觉得自己一定落入了某个陷阱。一定有人策划了这出恶作剧,在暗中看着她出丑。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会主席也要参与到嘲弄她的行列中来。
“封倩怡,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存在的。刚才天井里的人影,如今面前的这堵墙,还有主教学楼五楼的走廊尽头的那个储物间。你一定没有忘记那个储物间里面的东西吧?那天,我看到你站在储物间门口,于是我知道你也看到了他们。那些来自地狱的东西······”
“你能······你看看到我的幻觉?”倩怡大惊。
“不,那不是幻觉。”林庾的笑容里浮现出苦涩。“幻觉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东西,所以某个人的幻觉是不可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你看到的东西,是’阙’。对于所有具足末那识的 ‘圆镜之人’来说,阙都是可见的。而你,还有我,正是这样的具足者。”
“阙?那是什么?还有末那识······你究竟在说什么?”
“阙,存在的不该存在之地。西方人称的 ‘幻灭之影’, ‘shadow of evanescence’。同时它也是北欧神话里的 ‘死人之国’,以及亚伯拉罕宗教中的天堂与地狱。而末那识,是与阙进行联结的先决条件。就像无眼之人无法看到东西,缺乏末那识的 ‘无漏尽者’ 无法识得阙。”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学长的嘴角扯出一道嘲弄的微笑:“有一些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探索世间这许许多多的阙。这些人,被称为寻阙师。而我······我原本是要成为寻阙师的。”
如果不是因为学长的叙述太过平和笃定,恐怕倩怡将不得不认为,自己面前这个人已经陷入了绝对的精神错乱。阙,幻灭之影,寻阙师······这些概念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屡屡遭受幻觉侵袭的倩怡也一时难以接受。但她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就在那面突然出现的墙下,在这个月光冷清的平安夜,倩怡得到了一些将影响她一生的知识。那些知识,是关于困扰她许久的幻觉的真正名讳:阙、寻阙师、末那识、阿赖耶识、凭依、不朽者、立约者、法师、《齐谐阴书》······以及消亡的曲晷文。那些知识,是关于和真实历史并轨而行的另一条寂静车辙,更是关于人类习以为常的世俗生活外波涛汹涌的未知之海。眼前的这位少年原本要成为那片大海上扯起孤帆的水手,但却最终屈服于脚下迷雾般的黑暗。
“我的寻阙师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爷爷。他曾说过,想成为寻阙师,好奇心与勇气缺一不可。我觉得自己对万事万物都有兴趣,更不可能缺乏勇气。但是,当时我太低估勇气两个字的含义了。高中的时候,学校的合唱大赛缺一位主持,从来没有主持经历的我报了名,然后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当时我觉得,那就是勇气。
还没有正式成为寻阙师的门徒,在寻阙师的世界中,被称为’旅役’。爷爷说过,有接近三成的 ‘旅役’撑不过 ‘立约’仪式。而就算当上寻阙师后,也有大把人的在十年之内就精神崩溃。说起来也许不敬,他本人也有一点小小的精神问题,总是在无人的时候,神色慌张、窃窃私语。当时的我是那么的盲目和乐观,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比祖父更优秀的寻阙师。但是我错了,其实我根本无法与祖父相比。
一年前,我还是祖父的 ‘旅役’。但我已经跟随他接触了许许多多的阙。随着我接触的阙渐渐增多,我发现自己对它们越来越感到困惑和疑虑。我总是忍不住想,阙中所见之景如此清晰逼真,且被定义为 ‘存在的不该存在之地’,那么,它至少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它为何又是如此的不可捉摸?阙无视大部分规则与定律,在那里,任何荒谬之事都有可能发生,并全无任何道理。我见过一些阙,在那里,永远向上的阶梯回到原点;孩子比父亲更早来到世界;人被宠物所奴役;而臭虫和蛞蝓却建立起文明。
我想,如果这些东西也都是真的,那我所生活着的所谓的世界又算什么呢?会不会,我们的世界仅仅是混乱粘稠宇宙中的一粒小小的花生米,花生壳支撑着我们赖以依靠的 ‘秩序’。如果那层脆弱的外壳破碎了,那么涌进来的混沌和乱流一定会把一切都扭曲。我想,也许 ‘阙’就是那无尽的混沌渗透进我们世界后留下的细微碎片。寻阙师和那些看不见的 ‘阙狩’们像清道夫一样清理阙,可当寒冬来临,暴雪又怎么可能扫得完呢?”
“这就是你放弃成为寻阙师的原因?”倩怡问。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许已经开始相信他的叙述了。
“不······”林庾的脸上露出沮丧而羞赧的神情,“对于阙,原本我仅仅是疑惑罢了。可是,当我在 ‘立约’仪式上,领受过那被称为 ‘立约者’的隐秘存在的可怖威能后,疑惑变成了恐惧。 ‘立约’,是每一个旅役成为寻阙师所必须经历的仪式。当老师肯定你的能力后,你会被准许携带 ‘凭依’。而 神秘的‘立约者’会在你独处的某个时候找上你,与你签立 ‘规约’。 ‘规约’从来没有实体的承载物,一切都是在意识中进行的。而 ‘立约者’的形貌无人可以形容,或者说,他本就没有形貌。
当 ‘立约者’出现的时候,我正在跑步机上锻炼。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然后,几乎是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被吸入了某个所在。在那里,纯澈耀目的光芒占据了我的视野。那也许是真的光,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我的视野被 ‘干涉’,或者 ‘篡改’ 了。那白光完全阻隔了视觉,以至于我根本看不见’立约者’。但我能感受到他,那种感受来源于末那识,但却像触觉一样真实。童年时,当我在睡前独自闭目狂想时,有时会突然察觉到脑海中的物体变得无限宽广巨大,如同占据了整个宇宙。而 ‘立约者’给人带来的感受,和童年时的经历极其相似。他的体量和威能无穷无尽,我如同站在世界中央,被听不到的巨大鸣响和看不见的炽烈光明反复轰击。有人说 ‘立约者’是神,而我只感到令人战栗的恐惧。于是我在脑海中大喊,我放弃,我当不了寻阙师。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在这一个念头的时间里,光芒和威压瞬间消失,一切恢复平静,我倒在跑步机上,浑身冷汗。我想我过去两年作为旅役的历练算是完全浪费了。但是我一点不后悔,相反很庆幸自己没有走上那一条路。那些东西···那些比阙更加深远神秘的存在,我无法面对他们。”
“那我也许应该恭喜你。”倩怡安慰道,“人不该强迫自己去面对自己接受不了的东西。这没什么问题,谁也不能指责你。”
“我也希望这样。但很可惜,我却无法选择不去面对他们。”
“为什么?”倩怡不解。
“很简单。当你不想看的时候,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如果你足够决绝,你甚至可以把眼睛挖掉。但你若是不愿接触阙,又该怎么办?末那识一旦觉醒,就将一直觉醒,唯有死亡才能终结。我一直能够见到阙。而且比我在祖父身边的时候见到的更多。在这个校园里,阙出现的在太过频繁。这真的不对劲,很不对劲······”
倩怡内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你的意思是,在这个校区,我们见到的那些阙,是不自然的?”
“很有可能是这样。有理论认为,阙其实是人类想象的产物。所以我一直怀疑,是否此处的阙,存在某种源头?”
“源头?”
“是的,这个校园中也许存在着某个阿赖耶识具足者。我曾怀疑过我自己,因为一个人是无法知道自己有没有阿赖耶识的。同时我也怀疑过你。毕竟,在这个学校里,你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除我之外具足末那识的 ‘圆镜之人’,所以你比一般人的嫌疑更大。但最大的可能是,他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个人。路边操场上打球的体育生,带着教案风风火火赶来上课的老师,一边喝奶茶一边看手机的女生,乃至食堂里打饭的大叔大妈···他们都有可能是那个引出许许多多阙的 ‘须弥谶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那些幻觉······不,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林庾笑,“而且,它们现在就已经出现了。”
“什么?”
“你忘记我们背后这面原本不该存在的墙了吗?你觉得那是什么原因。你再看看走廊的另一头,你看到了什么?”
倩怡一直没有注意身边的环境,这时,她才发现,走廊另一头通往图书馆B栋的入口,同样被一面墙取代了。原本出入的通道不可能莫名其妙被砖墙取代,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已经身在阙中。在这个阙中,整条走廊成为了凭空架设在两栋楼之间的封闭空间。不,也不算是完全封闭,因为走廊正中的那扇门还在。门的那一边原本是图书馆的过刊阅览室,因为人手不足,早已在多年前就被已废弃。
“看来,我们好像没有什么选择了。”倩怡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在笑。这实在是荒谬透顶。原本自己应当已经死了。她将压烂一丛灌木,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结束平庸无望的一生。可现实是,她不仅未死,而且至少在这一时刻里,完全摆脱了杀死自己的冲动。她想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而这个世界也并非那么无聊透顶。有一种存在能够突破和否认那些让人绝望的规则与秩序。这在林庾这个习惯了与世界友好相处的人眼中,是恐惧;可是对于一个早已自暴自弃的人来说,那种毫无道理的意外存在,那种突破庸常生活的奇异属性,反倒构成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吸引力。
倩怡几乎是蹦跶了起来。
“走吧!”她朝仍然倚靠在墙角的林庾说道:“我们只剩一条路了。无论怎样,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林庾茫然地抬起头,看到走廊正中间的门无声洞开,无数的经年尘埃从黑暗中扬起,的在月色里漫漶纷飞。他的目光从黑黢黢的门洞中移开,移开,移到倩怡的脸上。女生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但又很快抿嘴收住,仿佛还未准备好面对微笑的自己。
“看来,你对 ‘阙’很好奇,或者说是,期待?”林庾苦笑。
“才没有!”倩怡仍旧嘴硬。
“希望没有。”林庾说,“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勇气。最终,阙这种东西,只会让人恐惧。”
二
十几秒后,倩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当走廊两端的入口全都被砖墙堵死之后,别无选择的他们就只能走进走廊中间这扇洞开的门。倩怡摸黑踏入黑暗,心跳如擂。她宁愿承认自己的兴奋是因为这探险般的行动,而不是林庾。虽然后者对她来说也属于某种探险,但这显然太过荒唐。
借着门口熹微的月光,倩怡隐约分辨出了房间的构造:房间横向上宽约十五米,靠近走廊的一面有窗户,但是都被木条封住了;而纵向上,每隔两米不到,就有两座书架被分别被放置在靠近和远离走廊的两边。这两座书架间都留下的空隙,形成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与一排排多米诺骨牌般排列着的书架一起,向房间深处延伸,直至隐入黑暗。
这场景透出隐隐约约的不自然,但倩怡双眼所见的一切却又分明真实无比。房间的门口处堆着许多过刊,有些扎成一摞一摞,有些则直接散落在地上。借着月色,倩怡的目光扫过一本盖着厚灰的《应用生态学报》,还有边缘翻起毛边的《地球物理学报》。她捡起一本,看到了封面上大大的文章标题:《泥页岩岩石物理建模研究》。她随手翻了几页,里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净是些“脆性”、“钻井液”、“沉积相”等看不懂的专业名词。她想,这次绝然不是幻觉了,因为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不可能创造出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事物的细节。
丢下杂志,倩怡跨过这些过刊,沿着过道向房间深处走去。林庾犹豫了片刻,也不动声色地跟了上来。
房间里原本应当是绝对黑暗的,但多少有一丝丝月光穿过木条间的缝隙,如水般渗透进来,而这就是他们唯一拥有的光源了。借着这光,倩怡发现,他们明明在室内,四周竟会有雾霭笼罩。初时,这些雾霭还是熹微月光下飘忽的水汽,可随着他们的前进,这些雾霭变得愈发黏稠浓重,以至于原本就微弱的月光都融散开来,变成模糊灰白的一片。如今,不仅是前方和背后,就连左右两边都变得昏冥而朦胧,视野范围只有区区几米。
在一片死寂中,林庾的说话声的让她打了一个冷战:“封倩怡,你记得我们经过了多少排书架吗?”
林庾一问,倩怡才想到,他们已经沿着这条窄窄的过道走了很久了。
“没,我没有数。你记得吗?”
“是的,我数了······”林庾压低声音,“如果没数错的话,我们,已经走过五十排书架了。”
五十排?这个数字大大超过她的估计。倩怡在心中默算起来。如果两排书架之间相隔1.5米,那么五十排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在这个过刊阅览室里前进了75米。75米!从外部看,这个房间是远没有那么长的——他们早该走到尽头了。如同想要确认什么,倩怡又沿着右手边的书架,沿着房间的横向往前走去。五步,十步,二十步······她前方仍然是灰白迷蒙的雾气。在刚进门的时候,倩怡目视过,这个房间横向上宽约十五米。那么,当她从中央的过道向一边走去的时候,至多走八米就该撞到墙壁了,可如今,墙壁消失了。那些书架不仅在纵向上排列,更在横向上朝无穷远的地方延伸了出去。
“别意外,”林庾说,“在阙中,任何已有的规则都有可能失效。别试图用常规理解这里的空间概念。”
倩怡没有答话,因为她觉得讨论这些形而上的诡异论题只会令她愈发不安。她只是回到中间的过道,不停地朝房间深处走去,继而走过了第六十排、七十排、八十排书架。而她前方,一排排的书架依旧排列着,如同没有尽头。倩怡觉得无论怎么走,黑暗中的景观都毫无变化,如同电子游戏中一遍遍重复的场景贴图。
终于,在经过第97排书架的时候,倩怡停了下来。可林庾没有停,他挤上来,右手搭上倩怡的肩膀,左边身子前倾,努力遮住倩怡的左侧的视线。
“别往那儿看!”林庾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可倩怡已经动不了了。就在半秒钟之前,她在朦胧的雾气里冷不丁瞥见了那个人影。在那一照面的瞬间,倩怡看到那人站在书架前,手里还翻着一本书。
倩怡的脚软了,她几乎在被林庾架着、推着,机械地前进。
“当他们不存在,继续往前。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来。”走过那排书架后,林庾在他耳边嘱咐道。
“他们?”倩怡几乎已经空转的大脑努力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含义。“什么?除了那个黑影,难道还有其他······”
猜想成了真。很快,她就看到了另一些的影子,它们被黑暗与雾气所包围,在书架间踟蹰游荡。倩怡深呼吸了几下,尽量稳住脚步。她不主动去看那些人,好在那些人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她告诉自己,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只是她视野余光中的阴影。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倩怡又机械地向前走了许久,直至变化又开始出现。
身侧的书架开始随着前进而渐渐拔高了,不是高一点,而是高了几倍或者几十倍。天花板消失不见,他们的头顶上方高的根本无法仰望到穹顶。那些书架在雾气中层层上垒,如摩天高楼,又如同巨大的石碑。月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无法分辨距离的暗黄色光源。借着这光,倩怡发现那些书架已经不是之前图书馆里制式简单的金属书架。这些书架由深色的木头制成,侧面雕刻着风格华丽繁复,内容却古奥陌生的图案。书架间的间隔变大了,其中出现了桌椅,梯子,还有为了取高处的书籍而建的,依附书架间的铁轴螺旋上升的环绕状阶梯。虽然无法得见他们所处之地的全貌,但倩怡觉得他们再也不是在过刊阅览室中前进,而是身处一个由无数书架构成的恢弘宫殿中。
人影愈发多了。那些身影不再是零星的一个两个,而是三五成群,影影绰绰地在迷雾中徘徊游荡。他们形态各异,或坐或立,在四处投下拉长的剪影。他们也不再笼罩于黑暗中,各色衣物开始显现,脸上的五官也渐渐明晰。奇怪的是,倩怡与林庾能看见他们,他们却视两人如无物,视线扫过的时候,没有丝毫停留。
当其中的一个人从倩怡跟前走过时,倩怡瞥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属于欧美人的脸,颀长,老迈,背梳的头发柔软稀疏。他的左右眼有点不对称,但却透露出一种冷漠的智慧。如果不是在高中时期孤僻地一个人读了太多书,倩怡一定不会认出这张脸。但是此刻他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过世已久的文豪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她眼前,从书架边蹇涩地走过。
在倩怡不算长的阅读生涯中,这个人的作品曾经给她带极其严重的晕眩。她记得他描述中的那本无始无终的沙之书,还有那个永远分岔的花园。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本人也是一名图书馆馆长。
老人在书架间的一面圆桌前坐下,点起一盏油灯,同时开始翻阅一本封面烫金的书。倩怡控制不住自己,缓缓向他走去。她看到,那本书的文字如蝌蚪般曲屈繁复,老人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放大镜,整张脸都要贴在书上。倩怡知道,博尔赫斯在年迈后视力极度下降,几乎目不视物了。这是倩怡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看到了复生的死者,老人的姿势、神态、衣服上的纤维、乃至皮肤上的毛发······一切都在油灯的光影下纤毫毕现。
林庾戳了戳倩怡的手臂,倩怡不得不把视线从博尔赫斯身上移开。“看,”林庾说:“那里有更多。”
在林庾手指的地方,两排书架拉开距离,相距十几米,于中间留出开阔的空间,并形成了厅堂一样的建筑结构。空地上摆放着许许多多的桌椅,一直向里延伸。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有的像在阅读,有的像在闲聊,而有的仅仅是在发呆,完完全全像一个沙龙活动。他们并不全都是作者,更有很多学者与科学家。倩怡能叫出他们中的一些名字,每一个都如雷贯耳:弗兰兹·卡夫卡、艾萨克·阿西莫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尼尔斯·玻尔、伊塔洛·卡尔维诺、大卫·希尔伯特、H.P.洛夫克拉夫特、加西亚·马尔克斯、理查德·费曼、王小波、哥德尔······但更多的人是倩怡所不认识的。虽然很多无名者的气质确实让她联想到了另一些名字,可惜那些名字所处的时代还无法留下影像,所以倩怡永远也无法确认。但共同点是,他们显然都是些早已死去的人。
“林庾······”
“怎么了?”
“你以前,有在阙中见到过死去的人吗?”
“有过。”
“他们真的是死者本人?还是······某种幻影?”
“幻影自然是存在,但可以被视为死者本人的情况,也存在。”
“什么意思?”
“这牵扯到一个问题,你如何判断你眼前的人的本质。插一句,你知道 ‘图灵测试’吗?”
“有听过。说的是,如果一台机器能够与人类展开对话而不能被辨别出其机器身份,那么这台机器可以被认为具备智能。”
“很对。那么我想问,如果你在阙内见到一个死去的人。那么,你如何能知道,这究竟是一具仅仅具有皮囊的行尸走肉,还是真真正正的本人?”
“······”
“没错。你已经发现了,永远没有一种客观的办法能够真正判断出来。唯一折中的解决方法,就是人为设定某种标准。”
倩怡略一思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认为我们依赖的标准与图灵测试是一个道理:如果他的表情、声音、形貌、姿态、谈吐,乃至思维方式都与我们记忆中的一致,那他就可以被认为是本人!”
“是的,只有如此。”
“既然是本人,那岂不是说,依靠阙,人死也可以复生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的。这就是阙可怕的地方,他会把你所依靠的,赖以面对和理解世界的常识破坏掉。从数理逻辑的角度上看,它会把公理——那些人类原来认为不证自明的基本事实,破坏掉。它会在你的思维中制造种种错谬和悖论,从而让你陷入疯狂。人死也能复生,这仅仅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如果你走的更远,你就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例子。”
“但这也全然不是坏事呀。人死若能复生,那我们就能看到那些已经离开我们,但我们爱着的人了。那些死去的伴侣、父母、子女······我们就能在阙中见到他们,而不必永远怀着痛苦与追忆。”
“不!这难道不才是最大的恐怖?人死就当消散,不留一点痕迹。试想,若你死后,你希望自己出现在一个阙中吗?要知道,阙并不总是你看到的样子,人在阙中,是不可能像在世俗世界里那样生活的。也许你来的阙只是一片荒漠、一方斗室、甚至一具棺材。你身边未必有同伴,未必有人,甚至未必有其他生命。当我们来到阙中的时候,我们看到死去的亲人,但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又有谁知道他们会如何?他们会随着我们视角的离去而瞬间消失,又或者在荒凉的地方独自等待时间流逝?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们会在阙中再次死亡吗?如果不会,那这岂非是永世的折磨?
而阙更为可怕的是,以上情况仅仅出现在此人在世俗世界中已经死亡的情况下。试想,如果那个人在世俗世界还好端端的活着,那我们应当把阙中所见者看做什么?更进一步,如果你在阙中所见的,是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自己,又当如何?”
“我已经晕了······”
“面对这种事情,谁都会晕的。只能但愿这样的阙永远也不要出现。如果我不得已进入阙中,我宁愿面对至为可怕的妖魔,都不愿见到朋友的身影——无论他是死去,还是活着。而我若死去,希望迎接我的是永恒的虚无。没有转世轮回,更没有重生。死亡是造物主赐给我们的礼物,它不该被滥用。”
“但是,这一切若是已经发生了呢?如果已经出现了一个阙,早已死去的人在里面徘徊游荡,就像我们现在所见的这样,又当如何?”
“那就是真正的寻阙师要做的事情了。当寻阙师完成‘青撰’后,会有被称为 ‘阙狩’的隐匿者前来。之后, 也许是几天,又也许是数年,青撰中记录的阙便会消解,阙中的一切也自当烟消云散。可以说,寻阙师的工作,既是对阙的发现和记录,更是对阙的抹杀和消解。”
倩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谈论之间,雾气渐渐散去。在他们左手边那两排书架间的空地上,人影愈发靡集。那些人应当是如星辰一般耀眼璀璨的,但是如今却无一不是面露困惑。他们中的很多在交谈,从倩怡所站的远处听来,如同一阵低沉的嗡鸣。
在那些人背后更远的地方,整个空间继续变化着。那两排书架在延伸出三十余米后戛然而止,展现出其外更为广阔巨大的空间。而在两人右手边,书架终于到了尽头。墙壁显现,一扇制式普通的门出现在墙壁的正中。
林庾走向右手边,打开了书架尽头的那扇门。
外面是走廊。
倩怡来到走廊上。不是那个他们来时被阙篡改过的走廊,而是真真正正的图书馆的走廊。走廊两端墙的墙消失不见,玻璃门洞开着,透出另一边自习室里日光灯的光亮。夜风冷冽,面前的天井里树影婆娑,没有一个人影。当然,这一切自然也有可能是阙的愚弄,但是倩怡和林庾的每一个细胞都告诉他们,那不是阙,那是真正的人世。
林庾站在走廊上,在夜风里伸开双臂。一直紧绷着的肌肉松弛下来,连骨头也发出快活的咯咯声。
“太好了,我们终于回来了!”他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放松。
“这就完了?”倩怡反倒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你说,那些人,那些人类历史上死去的智者和幻想家······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管他们干嘛。”继而又拍了拍脑袋:“话说回来,我突然想到一个传说。那些人在讨论的,说不定和那个传说有关。”
“什么?”
“ 无籍馆,也有人称它为 ‘幻之图书馆’。寻阙师们相信,关于阙世界一切奥秘与历史的记载,都被放置在一个名为 ‘无籍馆’的隐秘之地。到达那里,就有可能一窥这个令人困惑的世界的真相。古往今来,所有对那些世界背后的奥秘抱有好奇的寻阙师们,都在苦苦追寻这个地方。有许多寻阙师号称自己去过那里,但几乎每一个到达的都只是真正 ‘无籍馆’的虚幻剪影,或者更糟糕——仅仅是他们的幻觉和想象。千百年来,只有寥寥几位寻阙师,不,真正意义上其实只有一位,被认为到达过那个地方。”
“是谁?”
“莫游白,旷古绝今的天纵之人。他活跃在三百多年以前的明代,但至今仍然没有一位寻阙师达到他的成就。有人说,他的末那识已经修炼到近乎通天彻地的半神境界,所以才能穿越层层迷雾与秘境,来到无籍馆。他离完全解开阙之奥秘,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却最终功亏一篑。传言他在死前委托好友柳克陆,把前往无籍馆的方法记载下来,但柳克陆却反其道而行,写下了一部令人畏惧的书籍:《齐谐阴书》。此后的后世,寻阙师每完成一次寻阙,就能得到《齐谐阴书》的一篇残章——不消说,里面根本找不出任何线索。于是大多数寻阙师认为,柳克陆辜负了莫游白的嘱托,前往 ‘无籍馆’的道路,也算是彻底断绝了。”
“有意思的历史。”倩怡开始在内心咀嚼这个故事,“可是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们讨论的会和这个传说有关呢?”
林庾皱了皱眉头:“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你看,不管是被复活了,还是仅仅是鬼魂,这些早已逝去的人类历史上的智者和幻想家,仿佛都在为什么东西而苦恼着。我们是从图书馆里进入这个阙的,图书馆、阙、让无数智者苦思冥想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就联想到了无籍馆。也许只是很愚蠢的联想,我在想,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误入了一个极为罕见的阙,而此处,隐藏着通往无籍馆的线索?”
“没错!”甫一听罢,倩怡就激动起来,“很有可能!也许我们所知的这些历史上的智者,都隐藏着自己寻阙师的真实身份!他们是在以寻阙师的身份,讨论、研究和追寻无籍馆,或者是所谓的, ‘世界背后的奥秘’。林庾,我们得回去!我们必须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疯了!?”林庾不可置信:“我们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出来,你现在说要回去?”
“你难道不好奇?也许我们真的能到达无籍馆呢?”
“封倩怡,你可是在两个小时之前才第一次听闻寻阙师世界的概念与历史。现在,你不仅全盘接受了这些理论,而且已经想要探索无籍馆和所谓世界背后的奥秘了?”
“怎么了?”倩怡不解,“遇见谜题之后自然会想知道答案,这不是很正常么?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秘密?”
林庾站在原地,错愕地说不出话,良久,才止不住地苦笑起来:“封倩怡,我终于知道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想成为寻阙师,好奇心与勇气缺一不可。勇气,我没有。而如今,我连好奇心都已完全被比下去。我明白了,若非像你一样,愿意为了未知之物而踏入险境,又怎么可能成为寻阙师。至于我,但愿我从未听说过什么阙。现在······我真希望离开这儿,去我那个冷飕飕的寝室睡上一觉,醒来以后,把一切都遗忘。”
“所以你要走了?”
林庾摇头:“不,我不会走。”
“为什么?你可以走的。”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阙里。”
倩怡冷不丁笑了起来,心暖洋洋的,但是话到嘴上,却又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如果是因为想表现的像个绅士的话,没有那个必要。你不用保护我。”
“并不是想保护你,我只是,不想被看轻。或者,至少想勇敢那么一次。”
“······”
“封倩怡。”
“嗯?”
“如果我们能从阙里活着回来,周末,你有空吗?”
倩怡没有回答。她回头,打开了那扇门。阙依然还在那里,厅堂中的幽暗灯火燃烧着,燃烧着,一如她的脸。
林庾笑了:“走吧,既然你这么想去看看,那我们就去看个够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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