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千里后再谈粑粑,蒸炸煎烙,香软甜糯,每一口都是来自故土的散文诗。』
在西南话里,粑粑的读音常让外地人误会。若是一声,就是常常挂在遵义人嘴边,为糕、团、饼等软糯美食的统称。多数游客一下飞机,直冲革命老城捞沙巷,跨上塑胶板凳,点兵点将,不多时,小方桌上便集聚各式粑粑。
十多年前念书时,我总爱抄近路,连续钻几条巷子能节省出赖床和吃早餐的时间。偶尔晨起水肿又缺觉,同学会打趣:“哟,这是吃了多少泡粑哦,都成了泡粑脸咯!”虽说是玩笑,但也毫不夸张,时间紧迫时,我的早餐选项必是甜滋滋的半袋子米泡粑。
前夜,泡粑作坊石磨轮转,碾轧粘米流出纯白乳浆,注入陈米浆发酵。次日凌晨天未亮,屉笼叠了一层又一层,蒸出清甜蒸出香,再趁着热气转送到棉被箱里。红糖味、玉米味、桂花味……剥开芭蕉叶,圆碟状、小而薄、松软细腻的糕体中渗着酒糟味,价美物廉,QQ弹弹,极为上瘾,连吃四五个方才停下。课间休息,凉着吃又是另一番滋味。
泡粑摊往前走没多远,就能遇到腰系红围裙,手戴花袖套叫卖着糯米粉的小贩,大家都叫她“包粑嬢”。铁皮车上通常置起两口锅,一口蒸饭与洋芋,另一口煨着大骨豌豆汤,其余调料摆在空余位置,恭候顾客自行挑选。为图方便,学生党和上班族基本边走边吃,若是时间卡得准一些,提前付钱预定,次日对暗号般接过温热的包粑,扬长而去,留下一众排队的馋虫。
那条巷子少说有四家摊子,可就数包粑嬢的生意好,面饼酥软有韧劲,刷上鲜亮的湿海椒,铲一层锅巴洋芋均匀铺到甜润的糯米饭上,叠加拌粉丝、海带、折耳根,豪气一点添几片手作腊肠。一口咬下去,你会明白碳水加碳水加碳水的爆炸快乐。层层叠叠的滋味将我从早困中揪出来,临到校门口,才念念不舍地抿完最后一丁点洋芋。时过境迁,包粑嬢换了几次摊点,我们跟随着她的路线觅食,渐渐地,从比她矮吃到比她高。
移动频率与糯米饭摊点相称的要数老爷爷的糍粑担子,一前一后,一圆一方。方正格子装着炒熟的黄豆面、花生核桃粉,还有经久不衰的细砂糖,底下柜子里温着新打的白糍粑。摊主时刻预备着圆炉子,等我靠近,加热抹油,迅速且均匀地转动糍粑,稍等片刻烙出一层薄脆锅巴,铁手无情地分离揭起,笑脸盈盈地问:“红糖酱要不要,豆面多点?”再揪一小坨糍粑团铺在中央,左右翻折后递给我,嘱咐多吹吹防烫嘴。同样的米幻化出极端口感,香脆酥壳包裹着黏软的咸甜内里,入秋之际咬下,尽是满足。
放学后,粑粑江湖斗争更加激烈,单洋芋这一个类目,就能衍生出三大派系。首先登场的是经典脆皮洋芋粑,蒸熟去皮捣成泥,窝做球形压为小圆饼,放在中心凹陷的烙锅里炸出焦黄泛金的脆壳,龇牙咧嘴尝一口,体会啥叫外焦里嫩。又或是双手持切板剁成蓉状,淋上卤汁提鲜,融入脆臊、酸萝卜丁、稀辣椒、折耳根碎、若要想多层味觉体验,建议加腊肠与炒苕粉。一份糟糟洋芋粑,吃后三天念念不忘。偶尔有人创新,外侧用金黄的蛋皮包裹,使洋芋的绵密与鸡蛋的嫩滑在唇齿中缠绵,怎一个“绝味”了得!
集市上,小贩支起油锅,洋芋改刀切丁,加盐、花椒面、适量面粉,搅拌均匀调成糊状。油冒小气泡时预热圆形模具,再挖一勺洋芋面糊,压实平整,复炸酥脆变成了“颗颗洋芋粑”,常常在寒冷时节和红薯组成暖胃CP。香飘四溢,再点缀灵魂辣椒,相信我,没人能忍着口水淡定地走过洋芋粑的温柔乡。
遵义千百种粑粑里,有些全年供应,有的季节限定。清明时节纷纷雨,催熟田间地头的野菜,我和几个表哥表姐会抽空到外婆家聚餐,争相比赛谁薅了多少野葱,谁摘了多少鼠曲草,忙活数日,图的就是她做的清明粑。街头巷尾也有专卖店,但用料没有自家大方,外婆会根据每个外孙的口味炒制咸、甜两派内馅,团到青饼里,那段时间,打个嗝都是清明草味的。
到了冬季,市面上会出现另一种野味粑粑——蕨粑。有经验的人会用指甲壳判断蕨菜根的品质,从地中刨出其貌不扬的宝藏后,加水捣烂,沉淀出粉浆。熬制蕨粑,需要制作人兼具耐心与力量,一锅蕨粉反复搅拌,冷却后似块黑肥皂。其性微甘、凉,《本草纲目》记载其有滑肠通便、消脂降压、通经活络、降气化痰等功效,吃法千奇百怪,我家从菜市买来后,往往方便行事,切薄片,爆香干辣椒段,配上腊肉一起简单炒着吃。
毕业后,我外出工作,离家乡的滋味越来越远,前些日子外婆打来电话,说看见了黄糕粑便想起了我,执意寄了几斤过来。我去取快递时送货员说,这么重怕不是板砖吧!的确,黄褐色的竹叶上布满黑斑点,沉甸甸的一大块拿在手上,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黄糕粑的制作技法并不难,大米和红糖占比90%,但老家人都习惯到镇子赶集时买许多储存。原产地南北镇离我家二十来公里,清晨外婆会搭着同乡人的三轮车抵达,再回家时,就是我这个碳水脑袋的快乐瞬间。
包装越土,越能引起我对食物本味的期待。剥掉“豹纹”斑竹叶,露出黄灿灿的立方糕体,冷却后生硬,我连忙备好碗筷,外婆用劲切下一厘米厚的片片,提走开壶,清扫火炉表面,而后一圈圈铺上黄糕粑。她嘱咐我盯着火候及时翻面,自己从橱柜中取出把菊花枸杞放在壶里。随着气温上升,黄糕粑逐渐松懈,奥秘一览无余,晶莹糯米粒在黄土地般的糕体中发光,嘴角泛着甜。可惜沾牙,外婆得就着茶顺,这便是我最初始的围炉煮茶记忆,不美观,但很美味。
一边嚼着黄糕粑,一边与外婆通电话,说些家长里短,听到我的评价,又想寄更多粑粑过来。毕竟这个时候,街上粑粑铺已经开始筹备年货,其中小巧又适宜运输的,便是猪儿粑。若说仅限此地有,但也太低估人们对于奇妙味觉的探索,一地一味,听我四川的同学讲,这个东西在那边叫做叶儿粑,略有差异但大致相同。
遵义的猪儿粑以其白白胖胖的外表得名,外婆说那家老字号早就门庭若市,街坊邻居一袋袋买回家,等着串亲戚时当早餐与宵夜。甜口内陷是常规的豆沙红糖、咸的选择要宽泛些,通常以猪肉末为主,酌情辅以豆腐干、竹笋、梅干菜等蔬菜碎。其实在询问我意见前,她早就做好打算给我寄来,话音刚落,快递就已送到,即便不在身边,她也还是规划着我的每一餐。次日我蒸熟了几个,圆滚滚的米粑摊在碗里,宛若并肩酣睡的小肥猪,咬下一口,肥嫩多汁。
离家千里后再谈粑粑,蒸炸煎烙,香软甜糯,每一口都是来自故土的散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