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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尸 | 黑雨伞(下)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3-31 12:04

正文

图/Yuu



 

“我们跟汤总联系过,是摄影学会的,有个比赛需要来拍些工地采风照片。”


“汤总?”一个监理模样的人拦住了我们,“没听他提过,什么样的比赛需要来拍工地照片?”


“‘中国梦·劳动美’摄影大赛。您看都快劳动节了,到时开影展。”我抢着说。


那个人就狐疑地看了看我们,但最终给了我们三顶安全帽,叮嘱我们要万事小心。


“我怎么一直没发现你撒起谎来,还是挺有逻辑的。”


“对,我有这个天赋。”


假装摄影师有个好处,我们可以到处察看,并用相机固定可疑的事物。


我的相机特意安了个长焦,我可以托着它就像拿着个放大镜,最大限度地抽取工人们的面部表情。


我将工地逡巡了一圈,最后定焦在一个排栅上。


“顶层天面要封顶了”,我看了看说,“周队,你也看这个方向,这个是不是早几天来找过我们的蔡晨?”


周东篱也用自己的相机瞄准了相同的位置:“我们稍后找他谈。”


工地的工人,也有不少是“万金油”,像蔡晨,先前是开泵送机的,还要做泵送机钢管安装,他正在30层的电梯的出入口工作,拿着一个电钻钻孔,加固泵送钢管。


“还真别说,我赶紧拍几张。真有‘中国梦·劳动美’比赛,说不定我真能得奖。”我按下开门,拍了一组组照,明黄的安全帽,橙色的服装,还有蔡晨那张黝黑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色彩很是浓烈……


突然,蔡晨跳了起来,从梯子上往排栅外的方向摔了下来,一瞬间他绊倒了铝合金梯子,而且他往外摔的力量让安全绳的一端带着梯子也往外滑,梯子滑出了两米,卡在了排栅管子的末端,蔡晨栽下来的时候,他手里还压着电钻的开关,那钻头往他大腿上挂了一个口子,他一边滴着血一边喊:“救命……”


28层的高度,安全绳把蔡晨紧紧勒在半空晃荡……“救人!赶紧救人!”周东篱和炸两都把相机摘下来给了我,好沉!他们直奔排栅的升降机而去。


工地上的人发现了情况都围到了下面大喊:“老蔡坚持,不要乱动!”他慢慢开始晕厥,声音越来越小,电钻脱手而出。


周东篱搭乘电梯刚到达20层的时候,突然听到顶上有人大喊:“别过去!别再别过去了!”原来这里人货电梯的上落平台,是用钢管临时搭建起来的,人在上面行走就犹如在单薄的木板桥上行走,在平台上引起一定程度的形变,当同层工作的工人想走近营救蔡晨,平台就越是受力越往下沉,而梯子也就吱吱往外飘……


随着“铮”的一声——金属摩擦分离的声音,“救我……”蔡晨的哭腔也由远而近,直向下坠,紧接着是“轰”的巨响。蔡晨重重地砸在六层的防坠落平台上,他竟从平台缝隙里整个人钻了过去,“砰”又是一声响,梯子卡在了平台上。蔡晨被安全绳悬在了平台下缘,血如桃花雨,四肢就像失去了生机的提线木偶一样无力垂着。


我也跑到了人群中,蔡晨依旧悬在那里,周东篱向炸两喊道:“赶紧把他拽下来。”


炸两爬到平台下缘,刚够着蔡晨的鞋子,谁知一下子就把鞋扯下来了,蔡晨的脚踝早已粉碎性骨折,瘫软如泥的脚板根本卡不住鞋子。


“不能拽人,拽绳子!”周东篱对炸两继续喊。他同时又指挥围过来的工人:“请帮忙找块大木板过来。”


有两个工人很快找了一块建筑夹板过来,周东篱让他们把木板从排栅里伸出一半,炸两拽着安全绳把蔡晨挪到夹板上面,炸两才解开了安全绳扣码,蔡晨总算被安置在夹板上面让人给抬了下来。


“大家让一让,我要工作了。”我挤了过去。

 



 

我看见倒趴在木板上的蔡晨,由于高坠伤形成的多处骨折,他的四肢已经完全扭曲变形,我叫几个工人帮忙把蔡晨翻过来,见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啊,他的脸呢?”


原来!蔡晨摔在平台,头部先钻过平台的拼缝,夹板把他的头皮撕开之后,密集地渗血的头皮软塌塌地盖在了脸上,乍看上去就像一个只有一张血脸而没有五官的人。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从衣兜里翻出手套戴上。我把那张血头皮往上翻回去,盖在了被红红白白的脑浆挤满的头骨上,因为他的头骨也已经凹陷,头皮覆在上面空落落的,就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裤。


这时,我才注意到,蔡晨的鼻子与上唇也被拼缝削掉了,只留一个血窟窿。我承认我是受到了触动,从没看到过这么可怕的现场,我忍住内心的颤抖把蔡晨的手脚整理了一下——当然,其实这应该是殡葬工人的活,但我对生命有敬畏。


突然,“啪啪啪”的声音从天而降,这是一种类似于电火花的声音。“快跑!”周东篱大声呼叫。我停住了手中的工作,向发出声音的平台方向望去。


“砰!”又是一声巨响,一瞬间空间里灰尘弥漫,充斥着一种可疑的焦味,过了好一会,烟尘散去,才发现平台底下有一个电钻钻头冒了出来。


炸两爬上平台,只见电钻带着长长的电线掉了下来,这时, 有一个黑影从天上慢悠悠的飘下来,又是一把张开的黑雨伞。


周东篱显然也看到了,他从排栅上攀爬,往降下黑雨伞的方向追踪过去,他回来时,我已经保护好现场。


“找到可疑的人吗?”


他摇了摇头。


刑侦的弟兄先后赶到,他们给我带来了粉红勘查箱,我做了尸表检查。


蔡晨高空坠落,颈椎四肢骨折。他在橙色服装内穿着针织内搭,体表形成了网眼状皮内出血点,这都符合高坠伤的特征。


我摘下了蔡晨的右手汗湿的手套,看到他的手掌有一个卵圆形的电流斑。电流的入口在手掌,那么肯定还有电流出口,电流出口大多数情况是在足部,但是他穿的是橡胶底工作靴,所以并不导电。我看到他的裤子右膝部被击穿,并有烧焦的痕迹,膝上果然也有电流斑,较之手掌的电流斑,组织损坏更为严重,没有金属化现象。


“他触电了。”我扭头跟周东篱说。


“触电?”他皱起了眉头。


“炸两,去把那电钻拿下来。”我喊。


“手套!戴上手套!”周东篱拦住了满手鲜血的炸两。


我叫上一个技术员一起回到28层,刚出电梯,见几个工人站在角落里头窥视。我问:“谁是负责人?”“我”,一个脸色黑黝黝壮汉回答,“我姓章,立早章,是工地的项目经理。”我让他介绍一下现场情况。


“为什么外墙排栅开了这么大的口子?”我从地上的痕迹判断蔡晨就是从这个缺口摔出去的。


“我们这是顶层楼面施工,这个复式结构要做高支模顶架,要用很多六米长的高管,太长了电梯上不来,要用塔吊从这个口子吊进来”章经理回答道。

“当时有专人盯着这里吗?”


“这个……”项目经理支支吾吾。跟着我问了一下其他的工人,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铃”一声长响,电梯再次来到28层,周东篱和汤总也先后出来,汤总的表现有些尴尬:“警察同志,才这么几天,已经两条人命了!安全帽,安全绳,你们看这可都有,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我与周东篱对视了一眼。周东篱说:“汤总,性命攸关,还是借一步说话吧。”汤总愣了一下,也只好说:“好,我们找个地方谈。”周东篱递了个眼色让我跟上。

 



 

“汤总,这工地的黑雨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您能好好解释一下。”周东篱直接发问。


“晦气啊!我也不知道这黑雨伞是哪里来的?我私下了解过,3月16日出的事情的头一天晚上,值夜的老杨头说是见到有个男人打伞进来,只留了一把伞在钻桩区就不见了。后来钻桩区就出了事。”


“你们工地的工人很多都知道‘黑雨伞’的典故吧?”


汤总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们:“本地人都知道啊。那些流落桥头、路口的黑雨伞可是万万不能动的,因为那里面有、有鬼。”


“为何你一开始执意认为是意外,现在又认为是同行捣鬼,或是真的有鬼呢?”


“也许你们对‘黑雨伞’的典故只是略有所闻,并不知道法事的过程吧?第一次‘黑雨伞’进入工地,是被人撑着进来的。作为一把装着鬼魂的‘黑雨伞’是不可能撑开的,因为法事之后,‘黑雨伞’都应该是合上的。”


我接住了周东篱的眼风,我们想起那个躲在网咖前面观看“遣送”仪式的夜晚,的确是是一个道士先行,后面跟着一支小队伍——四个拿着火把的男人簇拥着一个男人将一把合上的黑雨伞带过了桥。关键是那把黑雨伞是合上的。


“所以”,汤总总结道,“我当初以为只是巧合,那值夜的老杨头已经上了年纪,只看到人进来,看不到人到了哪里去,也许是眼花罢了。”


“后来接连发生的事,包括我在高速公路上无故爆胎,我觉得是……我觉得是,真的不合常理!第一次老何掉进了混凝土里,那‘黑雨伞’撑开了,我已经请法师给工地里的鬼魂做了‘遣送’也给老何做了超度,没想到,还是阴魂不散啊!今天‘黑雨伞’又出现了,而且还真的还带走了蔡晨!”汤总一口气说了许多,然后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我们。看得出,他已经连续好多天没睡得上一个好觉。“你们呢,你们相信有鬼吗?我看这工地是被鬼缠上了!”


“有时候,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周东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汤总,“如果您想起来有什么嫌疑的人物,记得随时告诉我们,这关乎每一个人的性命。”说完,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汤总。


“走,小刘,我们到外面再看看去。”

 



 

 我们回到工地时,炸两已经把电钻弄了下来。


 “为什么他会突然栽下来呢?而且栽下来的时候还把电钻攥紧,往自己身上开了口子?”这是炸两发出的疑问,蔡晨的惨剧应该源自这个电钻。


“ 触电,痉挛”,我看了他们一眼说,“蔡晨是触电了,手指痉挛,然后紧紧攥住电钻没法松手,直到电钻的重力冲破了他手指的束缚。”


“问题应该出在电钻上。”周东篱拿过蔡晨出事时的电钻检查,那是一把看起来有点历史的电钻。


“这电钻看起来就不安全。线都掉出来了。”炸两指着电钻把手裸露出来的一根黄绿色的线说。


“这是安全地线,虽说这也是不规范,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带电的。”


“我……我不懂。”我说。


“你懂才可怕呢。”周东篱把插头处缠绕的胶布打开,只见黄绿色的线和棕色的线缠绕在一起。


“胶布!”我眼尖,一眼看到胶布上的纤维,我替技术员把活儿干了,把胶布另外装进了物证袋。


“安全地线和火线被人为地缠在一起,不带电才怪呢。而且蔡晨用的是铝合金梯子,他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手套湿了,裤子也被汗湿,而且膝盖抵住了梯子,电流会在他体内经过,也就造成了电击,导致他从梯子跌落。”


“小篱子,刚才那黑雨伞又出现了。”炸两突然说。


“明明是有人害他,怎么你也相信黑雨伞?”确信这事情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怪所为,我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不少。


“凶手还会继续作案。”周东篱愁眉深锁。


“为什么呢?”


“没有达到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


“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线索本就不多,但我们还是可以整理一下,除了已经被害的老何和蔡晨,还有逃过一劫的汤总和他的司机,虽然前两个只是受雇于班头,但这四个人的共性就是都与这个工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道真的是同行作案吗?”


“我已经让炸两去查近期乾隆地产有什么新动作,会拦了同行的财路”,他提醒我,“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从老何的案子开始,已经过了四天了,老何的尸体估计已经火化了。”


“就算没火化,也查不了多少线索,因为他被混凝土泡过了。”


“但是,有一个地方我们也许能查到线索。”那就是员工宿舍,老何与蔡晨还有另外四个工人,住在同一间。因为老何和蔡晨先后遭劫,另外四个工人也就搬去了别的宿舍,将这个宿舍空置下来了。


一进员工宿舍,我就盯着墙上看。周东篱一边翻箱倒柜一边督促我:“小刘,赶紧干活。”


视线从墙壁上移开之后,我从老何的床铺边上翻到了一瓶并未启封的哮喘药。突然进来了一个女人:“他一向把哮喘药带在身上。事发那天,也是。”她掏出了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瓶满是污渍的哮喘药说:“如果你们要检验什么,应该检验这一瓶。”


“你一直留着这瓶东西?你是谁?”


“是的,因为我不相信,老何死于意外。我是他的妻子,才把他的后事办妥了,过来收拾他的遗物。”


“老何的身后事处理好了吗?”


何妻没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线索吗?”她突然问,“我听说,这个工地真是闹鬼了,今天又死了一个。”


“老何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


“这么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他平常都不回家,只是住在宿舍,但他会给我打电话,说一说有趣的事情。他出事的头一天晚上,他打电话回来的音调很是高兴,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他跟我说,有人平白无故给了他200块钱,就是要他干一件小事。估计那钱还很新,他当时还把钱弄响给我听。”


“什么样的小事?”


“他没说,但我觉得,这200块钱,估计就是买命钱。他的钱夹子也在这里,没动过。”何妻把钱夹子和哮喘药都交给了我。


回到局里之后,我把那瓶哮喘药给周东篱。


“你真的相信这真的是事发当时的哮喘药吗?”


“做个微量元素检测,当时的混凝土据说是A厂运送过来的,与其他混凝土厂的有很大不同,想随便在上面留点污渍蒙混,也没那么容易”,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周队,你拿过去检验中心吧。”


他问我:“你怎么不去?”


“我就是不去。”我明确地拒绝了。


“原来你……”周东篱突然怒气冲冲地对我说,“其实,你对‘团队’的理解,出现差错。”


说罢,他就拿着那哮喘药走了。


“他怎么了?”炸两问我。


“他肯定以为我跟阿轩……”


“你们怎么了?”


“没有什么!他误会了”,我突然推了炸两一把,“你赶紧跟过去,回头我给你找车牌号。”

 



 

过了大半天,炸两告诉我检验中心那边给出了结论,说何妻提供的那瓶据说是事发当时的哮喘药里面含有哮喘患者致敏成分。瓶子也做过微量元素分析,与事发当天的混凝土吻合。


“痕检那边还从瓶子上熏显了他人(老何以外的)的指纹。周队让人去把工地上工作的所有人员都打了一遍指纹做样本对照。”炸两说。


“有结果了吗?”我拉了炸两过去痕检那边看。


“右手拇指,八个特征点,足够了。”技术员从一堆指纹样本里抬起头说。


我拿过那张比对上的指纹卡,上面有个名字:“许天扬是谁?”


这时周东篱又打来了电话,我扔给了炸两:“我不听。”


“小刘呢?赶紧过来,又死了一个。”


“哪里?”


“老地方。”


接二连三的命案,让“御宅”第三期项目成了我们刑侦支队的老地方,而整个乾隆地产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们很快赶到了现场,汤总也很快到了,满脸通红,一边打着满口“是是是,我会妥善处置的,牛哥您放心”的电话,一边不住地抬手揉自己的后脑勺。


其实,现场早些天已经被警戒带封锁了,住建局也已勒令施工单位停工,只剩下少数几个维修工在做保养和维修,这样也能出事,确实有点儿怪。


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在几个警察的控制下依旧激动地辩称:“我只是正当防卫,他想杀了我!”他执拗地扭转脖子,那粗红的脖子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周东篱让人先把那汉子带离现场。


“死的是老许”,班头皱了皱眉头说,“死的都是老工人。”


“姓许?许什么?”我有不祥的预感。


“许天扬”,项目经理阿东回答了我,又自顾自地说,“刚才有人过来跟我说了,是老丁使用的角磨机的砂轮碟片突然破裂飞了出来。老丁认为是老许暗算了他,俩人体格差异大,老丁一失手就把老许打死了。被人带走的就是老丁。”


“为什么老丁认为老许会暗算他呢?”


“工地里一直传言老丁跟老许的老婆有一腿。有一次老丁在和水泥,老许的老婆问了一句‘和(huo)好吗”?老丁当众回答她‘和(huo)好气(器)粗,我这还没喘气呢’,大家都笑疯了。后来,有一回有个工友嘲笑老许老婆的脖子上有一块红斑,她说是狗咬的,老许都还没发怒,老丁却怒了:‘你说谁是狗呢?’ 这是工地里有名的两个荤段子,很多人都知道。所以老丁跟老许这俩人的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


“传闻是真的吗?”


阿东摇了摇头:“无从考究。”


周东篱检查了角磨机,砂轮碟片的残片上的确有人为掰动过的痕迹。


痕检技术员从拆开角磨机,从中心金属片上扫到了现场指纹,粘在黑卡上。我拿出许天扬的十指卡,很快比对上了右手食指。


“他确实碰过角磨机。”


周东篱说:“嫌疑最大的人已经死了,这案子算是破了吧。”


听到这句话,汤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而我无意中瞥见角落里,赫然又有一把黑雨伞。

 



 

一离开了现场,我就说:“既然案子破了,我明天想休息。”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周东篱支开了话题,“如果凶手真的是许天扬,他想杀老丁是因为传言,但他杀老何跟蔡晨的动机是什么?”


“他曾经跟老何蔡晨他们一个宿舍。几个大男人同一个宿舍很容易产生摩擦。”


“你怎么知道?”


“我注意到他们贴在墙上的宿舍卫生轮值表,是有这个人,许天扬,没错。”


“不过”,我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一个工人自然能够知道如何可以让蔡晨的电钻带电,也能让老丁的角磨机飞出磨片,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哮喘病人禁用什么药呢?”


“很简单”,周东篱用橡胶手套捏着老何的病历,封面就明确写着他禁用什么药,“只要他上网再查一下,就会明白这个对于老何是足以致命的。再说瓶子上不是已经有许天扬的指纹了吗?”


“你有老何的病历?”我突然灵光一闪,“会不会许天扬只是个替罪羊?”


我立即带上手套,翻出老何的钱夹子,“这个东西,工人们一般不会带着它上工,所以它也逃过了混凝土的污染。之前何妻说过,出事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平白无故地给了他200块钱,要他做一件小事。”


我一边翻老何的钱夹子,里面有妻女和他一起的全家福,也许是几年前的,一家人其乐融融。还有一些购物小票,他买的东西都是符合一个工地工人的生活水准,都是一些生活必需品。


“假设那200块钱还在他的钱包里。新钞。就只能是这两张了。”


“小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在病历本和这两张新钞上面,能提取到除了老何以外又可被认定为同一的指纹,那么,我想我已经知道这200元买的小事是什么了。”


经过痕迹检验,病历本上的确提取了一枚指纹跟新钞上的指纹很相似,但在指纹中心的位置上,有显著差异,病历本上提取的指纹中心位置有一条小线,而新钞上提取的指纹的却没有。


把这两枚指纹都录入了指纹库,其中新钞上的指纹比中了一名对象。


我把上面显示的信息念了出来:“张齐,2013年8月16日,XX新区聚众闹事。”


“这个XX新区,不就是乾隆地产二期征的那块地吗?”


“那就板上钉钉了。”


“对了,你认为那200块钱买的是什么小事?”


“这个张齐让外地人老何当着蔡晨的面去摸那把黑雨伞,并且吓唬本地人蔡晨,老何同意了。这样开始了‘黑雨伞’闹剧。”


“你明天休息吧。目前也没有明显的证据可以否定你的结论。”周东篱居然同意了。


“炸两,让人去布控这个张齐,资料在这。”


两个小时后,张齐在一间出租屋里被预伏的警察成功缉捕,他两眼深陷,神志不清。尿检呈阳性,原来他是个瘾君子。清醒过来之后,他倒是很坦荡,对罪行供认不讳:“只是对不住老何和蔡晨了!要怪也要怪那强拆强征的开发商吧!”他还说:“不过,我还是后悔。”


“后悔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瘦削的脸庞简直就像一只会微笑的骷髅。


凶手总算被抓住了,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我说的休息,真是休息。我饱饱地睡了一觉,就是经常听别人说的睡到自然醒。


我真的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生活了。我看了看手机,它居然在几个小时里异常安静。我想很多警察都有这种体会,他们看着手机不像普通人那样从情感上觉得那是一个不可割舍的玩具,而是认为那是一枚计时炸弹,它会在某一个时刻触发,开始计时,这个时刻有可能是你难得和家人共享天伦尽兴喝了酒的一个夜晚,也有可能是你正在美梦之中,更可能是你本要参加孩子的演出晚会……一旦它开始计时,你就要立即动身去排爆。


事情就是这样,当我的注意力放在计时炸弹上,想着它什么时候开始被触发,它就响了。


看到上面被备注成“智障周”的显示,到底解气了一些。


“智……周队,啥事。”


“你叫我智什么?”


“智什么?足智多谋的周队,啥事?”


“我们都错了。案子没完,又死了一个。”


当我们预设的杀人凶手许天扬和张齐一个死了,一个被捕之后,凶案却依旧继续发生,这个案子一时间变得非常棘手。我立即穿好衣服赶了回局里。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个罗姓工人自杀了”,周东篱说,“知道你肯定还在睡,就让你睡够了再说。”


“自杀了?自杀不能说案子没破吧。”


“ 自杀未遂,这个自杀未遂的工人,轻生前半小时还投注了双色球,谁自杀还先买注双色球?蹊跷啊!”


“你确定是自杀?”


“他要从员工宿舍顶层要跳下来的时候,刚巧被工友发现,把他拽住了。”


“那半小时之内,他肯定遭受了某种刺激。”


周东篱分析道:“从角磨机案开始,我萌生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虽说那天听工地的人说,老丁跟许天扬有私仇,但是其实那台角磨机并不一定是老丁开,只是老丁正好那天开了。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开动了角磨机都会发生惨案,我认为凶手的真正目的只是杀不特定的对象,让工地持续出事。当然了,我所说的凶手并不是指许天扬。”


“背后一定还有人”,周东篱看了我一眼,“到底是谁煽动了许天扬做这件事呢?”


“这个背后的凶手到底要杀多少人?”


“八个!他要杀八个人!”周东篱恍然大悟。


“为什么是八个?”


“死一个人能阻止建筑公司投标一年,死八个人可以让建筑公司解散。汤总的公司既是开发商,也是建筑商,那个依旧逍遥法外的凶手,想要这个公司解散!”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快速找到那个依旧逍遥法外的凶手,凶案还会继续发生。”


“对,凶手已经间接或直接地杀掉了三个人,让一个人自杀不遂,我们却依旧云里雾里。但每次出手,他肯定会留下了痕迹,他想完全抹掉痕迹是不可能的,建筑工地的人本身就迷信,那凶手一开始还能装成是黑雨伞带来的意外,但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再次出手的话,会承担风险,所以,后来他煽动了许天扬杀人,只是他没料到他反倒会被老丁杀死。”


“不,我认为许天扬被老丁杀死,也在凶手的意料之中,不然我们可以问许天扬,到底是谁煽动了他?”


“走!去工地!”


周东篱和我再次去到工地,把能够走访询问的人,都走过了一遍,能够得到的有用信息却是甚微。他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凶手会想到工地最近发生的案子已经引起了绝对的怀疑。”


“他会……”我惊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对,他会一次性把‘缺额’杀够。”


“太可怕了!”


“我倒是还怕他一个一个杀呢?现在工地已经做到顶层天面封顶,如果他想把握住最后一次机会,并且想一次性杀够,他一定会用这个办法。”


“现在工地上工的人很少,凶手不会铤而走险,要把他引出来,当务之急,就是让工地复工!”


“你去找许局说一说?”


“为什么是我去找许局说一说呢?”


周东篱改变主意:“你陪我一起去找许局说一说。”

 



 

“复工?”许局皱着眉头说,“不行不行!这事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多,搞不好要吃不了兜着走!”


“许局,凶手还没抓到,我们甚至没有圈到嫌疑人,但已经很接近了,如果这次放手了,他逮着机会还会再来,但我们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如果复工了,你们就敢打包票何年何月抓到他了吗?”


周东篱给我递了个眼色,我死也不吭声。


许局看了看我,扬了扬眉毛,就直接自己说了:“这样吧,我想办法让工地复工,就算我这次把筹码压在你们身上了,若是出什么乱子,你们俩都去出入境大厅吧,特别是你,刘依依,去前台给我坐好了。”


“是,许局。”


我们从许局的办公室里退出来的时候,还听见他在里面大声叮嘱:“千万别让我背锅!”


“小刘,你跟炸两去找那姑娘,叫她念及跟炸两的情分,给我们写个文。”周东篱安排我跟炸两的任务时说的可轻巧了。


“为什么不让宣传科报道?”


“宣传科?太明显了。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向不站在我们这一边说话的非主流自媒体。而且我们这次要说的内容并不真实,不要让自家兄弟担责,而某些自媒体经常就是撒开了乱说。”周东篱说。


“炸两,周队让我们去找那姑娘。”


“哪姑娘?那麻花辫儿?”


“对,文艺范的大神探,大记者。”


“上哪找去?”


“你不知道吧?这种人的公众号上都有爆料热线,而且她一定会来的”,我笑了笑,“我已经联系上她了,她说十分钟就到,出发,我们到‘楼梯间的午茶’酒吧等她。”


“上班时间可不可以喝酒?”我明知故问。


“去酒吧不喝酒,难道喝水?”


“那么喝一杯,低度的。”


我们到了酒吧,各自点了酒。不久,麻花辫儿也到了,她一瘸一拐地到了吧台。她说不要酒,直接让服务生给了她一杯水。酒吧的灯光昏暗,但麻花辫儿来了之后,一直没有摘下墨镜。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和一个录音笔:“时间宝贵,请说吧。”


我把她录音笔收了起来:“我给你托管。”我又在吧台上放了一个干扰器:“别费劲,就算你身上还有多少个,也没有用。我们今天说的,其实就是等于你自己说的,不出自于我们之口。”


她的语气明显愠怒:“凭什么?”


“凭你造谣,你说刑警队无能”,炸两接过话,“你不是说自己是班头的女儿吗?可我听说那班头的女儿早两年已经意外身亡了,你这是借尸还魂?接了这么多房地产广告,在网上乱写,够钱帮你的假爹赔了吗?”


她见势不妙,站起来想逃,炸两拦住了她:“我们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见你文笔犀利,思路清晰,想跟你好好合作。”


麻花辫儿戴着墨镜,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我窥见,她墨镜下的眼角还有些淤青,她嘴角的笑容亦是牵强的,而且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你的烟熏妆还是挺好看。”我揶揄道。


眼见她握着水杯的指关节发白,炸两见势不妙立即转移了话题:“姑娘,上一次见面我们还是相谈甚欢。”


“你、你们,想要怎样……我照做就是了。”


我想了想:“我给你个命题作文吧,保留你一贯的UC体风格:‘吓尿了!疑犯落网,楼盘复工,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你要强调这个嫌犯已经落网,并且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麻花辫儿走了之后,炸两问我:“你刚才说什么烟熏妆?她差点要拿杯子砸你了。”


“她敢,这是袭警”,我神秘兮兮地说,“我听人讲,上次她不是写了‘真正风水好的楼盘’的推介么,果然是个靶子,她在人家预售之前把售价故意说低了三成,结果真正价格与公众期望值落差较大,结果可想而知。”我挤挤眼睛,喝了一杯气泡酒。


“活该!”


“哟,我还以为你会怜香惜玉呢!”


“现在看来这个女人生存能力堪比小强,何须怜惜”,炸两也将杯子里的酒饮尽,“走吧!”


麻花辫儿——后来我查了一下,她有一个蛮诗意的名字,叫林水影。炸两直呼:“这名字真土!”


我反驳:“你才土!临水照花!这是胡兰成形容张爱玲的,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后来又引申为女子自傲、敏感、卓尔不群。”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也挺适合她的。”


林水影自知理亏,回去之后很快就把初稿写了出来,周东篱让我在几处关键的地方把关修改,以期提高蒙蔽凶手的几率。


“现在要推送了吗?”


“还要等等。”

 



 

许局也真是言而有信,穿针引线地找了几个相关部门的领导,还请了外地专家过来,火速召开了一个联席会议。


他也安排我跟周东篱列席了,这样我们可以把一些专业的意见收集起来。


许局把主要案情都陈述了一遍,并向现场专家提出了问题:“如果凶手还会继续作案,他一定会挑选薄弱的环节,就工地来说,就是高风险的环节,施工到了这个阶段,哪些环节最容易出问题呢?”


一位专家发表见解:“应该是高支模吧!也许你们觉得高支模坍塌很难,记不记得《越狱》里面米高只要钻破了牢房的那扇墙的几个关键点,墙就自然坍塌?高支模也是如此。顶层天面封顶浇筑,因为顶层复式,部分地方挑空,棚高六米,浇筑模板顶架超过六米为高支模,需要专家论证签名确认之后,才能按方案施工。只是在作业过程中高支模的荷载会成数十倍增加,这时,如果某些支撑出问题就会发生坍塌,坍塌一旦开始,余下部位也会瞬间受力增大,支模变形,必然加速坍塌。”


另一位专家则指出:“破坏塔吊更容易,根据30层楼计算,这塔吊得有100多米高,平衡臂前臂有55米,而吊送的建筑材料有1吨,在大风天肯定会摇晃的厉害,很容易发生塔吊事故。”


“最近没刮风啊!”


“现在讨论的是最可能被人为破坏的环节,如果风能破坏,人一样能,把连系梁的螺丝扭松,就很危险。”


几位专家相继发言,互相补充,到最后意见比较统一地认为是:“高层排栅安全连系系统,排栅脚下基础可能性,高层作业防风,高支模,塔吊安全连系系统。”


许局看了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问:“都记下来了吗?”我把小本子拍了一下,点了点头。


许局又跟几个部门的领导商议,由我局刑侦部门先对专家提出来的几个重点环节进行排查,然后假装“复工”,才能引蛇出洞。


“也只能这样了,以绝后患。”


“但你们摸排一定要清清楚楚才行。”


“还是请住建局派相关专家协助我们排查安全隐患吧,毕竟我们不专业。”周东篱说。


许局:“大家没意见吧?”众人一致说:“没。”


许局嘴上忙不迭地向与会的领导表示感谢,这个感谢绝对是真诚的,感谢他们对我们刑侦工作的支持和信任,因为他们都用上了自己的乌纱帽来同意“复工”,当然,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联席会议,其实每个部门都清清楚楚,这是一场“鸿门宴”,所以来的都是二把手。二把手最大的作用就是为一把手保驾护航,排忧解难,不是吗?

 


十一


 

“吓尿了!疑犯落网,楼盘复工,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麻花辫儿的“命题作文”推送出来的第二天,“御宅”第三期项目也在许局的多番努力之下,正式复工(准确来说是假装复工)。


3月30日,吉胜上说“诸事不宜”。


我再次乔装成摄影师,压低帽檐,站在工地的空旷处托着单反,用长焦镜头侦察排栅上的工人们浇筑混凝土的情形。三月份的天气,并不闷热,我屏息监控着视野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汗水早已爬满了我一身一脸。


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阴天,我的手突然划了一个大弧,给镜头卡上了遮光罩。“啪嗒”一声,遮光罩安上,就像一个信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高支模轰然坍塌了。


周东篱冲进了废墟,想把被钢筋压在底下的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撬出来,我也跑了过去,那人一息尚存,露出一抹微笑:“肯定够数了。”他闭上了双眼。


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今天的工人,其实都是我们安排的特警,而不是工地里的普通工人,在你动手之前已经看着我发出的信号已经快速从预设的路线撤离了,并无一人伤亡。”


我也在痛悔:“当时有几个工人都在接近那个可疑的节点,我在等他们更接近,结果他过去准备动手,我也只来得及卡上遮光罩示意。”


“依依,这不是你的错。”炸两也是乔装的工人之一,见他毫发无伤地撤离,我冲他微微一笑。


“可惜,你的安慰太单薄。”我感受到眼眶里氤氲的水汽……


以上只是我最害怕的情形,但也是属于“那个人”最美妙的想象。


高支模还在我眼前好好的立着。高支模上没有安全隐患吗?一开始还真是没排查到,但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将高支模上的作业人员全部替换成特警。但是身负人民群众的安危和领导们的乌纱,专家和兄弟们很拼命,最后关头排查出高支模的安全隐患,采取了各种修复补救措施,确保了万无一失。


因此,高支模还在我眼前好好地立着。


所以,当我在这个阴天,我的侦察视野里见到“那个人”,他的目光逡巡了整个工地,目光落在高支模上,发现高支模没倒,塔吊也好好地,一切都是好好的,安全的。当我“啪嗒”一声卡上遮光罩,这仿佛也是他接收到的某种大势已去的信号,随之而来的那声巨响,是他跳了下来,砸到地面上产生的关于生命崩裂的巨响。


周东篱和我一起冲了过去,那人一息尚存,露出一抹苦涩的惨笑:“天意。”他闭上了双眼。他知道,他没有杀够数,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所以他选择了跳下来。


这次不是我的想象,也是“那个人”的结局。


吉胜上的“诸事不宜”显然包括了杀人,但不包括破案,案子终于破了。


复工第一天,唯一的死者,叫张添。当汤总知道最近工地里的案子,很可能都跟张添扯上关系之后,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但他很快把自己的情绪调动起来:“我会给他们做做超度法事,把鬼魂都送走的,让大家放心干活。今儿我发话,我的工人兄弟们只管好好干,年终奖都给翻倍!”


虽然汤总的公司免去了灭顶之灾,但创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存在,表面上也许结了痂,发痒,只要用手撕开,里面还是没有愈合的组织渗出的血。

 


十二


 

2006年的秋天,是横亘在张添的生命里的一个多事之秋。


山清水秀的隐村一处老屋里,那个名叫张添的男人推门而入。


“添儿,你的头怎么啦?”见张添回来,头上还挂了彩,炉灶旁的老太太不觉间烫了一下自己的手,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没什么。”


“我看咱还是签了吧,大家都签了。”


“嗯。”张添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倒头便睡了。


自从隐村村后的坟地要作为商住地,开发商就雇人来游说村子里的人迁坟。可是坟地里的都是隐村祖祖辈辈的先人啊,一是村民们是不愿惊动先人,二是迁坟是很耗财力的事情,首先要找人把先人的“金埕”起出来,还要另觅宝地好好安葬。但是,延误工期等于烧钱,何况这个事情已经拖了几个月,在开发商的威迫利诱之下,一些村民已经陆续搬迁山坟,张添家的几个坟头成了坟地里的钉子户。


他坐在他父亲的坟旁边看着挖了一个一个坑的坟地,就是长了疥疮的人,用一个个疮疤注视着他。他父亲的坟头还有一棵柏树,20年前种下,现在已经好高了。这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母亲与13岁的他亲手栽下的。


她母亲当时对他说:“严寒酷暑,让你爹有个挡雨的地方。”


睡梦之中,他见到了父亲,胸无文墨的父亲对他说了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想要父亲说清楚,父亲已经不见。


“父亲!”他从床上惊醒,母亲也不在家中,只听到村后面的坟地里机器轰鸣。他赤着脚跑到村后的坟地里,发现那棵柏树早已轧倒,而柏树下的父亲的坟头也已经被推平。母亲蜷缩在树旁瑟瑟发抖,她用手使劲地扒着地下的泥土,满脸是混合了黄土的泪水。母亲看到他来,双唇蠕动了几下,没说出一句话,便悲痛地晕了过去。而且她再也没有醒来。听开发商那边的人说,母亲已经把字签了,因为他们把赔偿款加了一千块,现在出于人道主义再加两千块,让他用作母亲的安葬费。


他一个人背着母亲的尸体,感受着体温慢慢地从母亲的身体里抽离,他一步一步走着夜路到了殡仪馆。他就是想这样背一路,就像小时候他发烧,母亲一个人把他背到市区的医院里那样。父亲去的早,家里连个壮劳力也没有,母亲带着他生活着实不容易,因为特别的穷,所以俩母子备受欺凌。


有一次他看着村里的孩子都有枪,也嚷着要一把气枪。他想着“有一把枪就能保护母亲了”。母亲收了一亩地的稻谷卖了,攒了钱,终于买了给他。他欢天喜地地拿气枪在玩,把枪把夹在两腿之间打气的时候,枪口的准星不小心磕到了额头……刚下地回来的母亲看到他的额头流血,二话不说狠命甩了他几个耳光,把气枪砸了,然后从灶底下抓了一把草灰堵住他额头的伤口,抱住他死命地哭。这把气枪是他童年时代的唯一一个玩具。


他总算明白母亲是怕他崩瞎了自己的眼睛,更怕没了这个儿子。他哭了一路,眉心的伤疤烟熏火燎般疼了起来。他后来也曾想要靠着读书改变出路,可是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中学就辍了学,平时打的零工赚不了几个钱,更别提娶妻生子了。他觉得跟母亲守在一起也挺不错的,起码不用面对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丑恶。在父亲的坟要迁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及时找到新坟地,以为赖着不走,开发商也没有办法。想不到他们还是动了真格,结果把老母亲也赔进去了。


一夜之间,他成了孤儿。一个成年人沦为孤儿的痛苦感受,并不亚于未成年人,特别是在他认为自己应当担当起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担当起什么的时候,母亲没有享一天的福,就这样走了。


母亲的火化费是1600块,他想着母亲操劳了一辈子,也没享福,就加了一个纸棺,让母亲走得体面一点,又花了200。剩下的钱全部存作了骨灰盒的管理费。墓地这么贵,他买不起。


那个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家,他的背一直没有直得起来,仿佛母亲的尸体还压在上面那样,他恍然把手伸向后背,空空如也。他又哭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你跟爹总算在一起了。”


即将天明的时候,他回到了隐村。他生活在施工机器的噪音里,也是生活在双亲不得入土为安的阴影里。他每一晚都能会梦见父亲对他说那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后来他特意去请教了村子里一位有学识的老人,老人沉思良久说:“你父亲觉得,连坟头都没有,要那个柏树干什么?”


他当下跪下哭了,原来父亲真的有灵,那么他真的不得安生了吗?噩梦依然纠缠着他,父亲的面目模糊,但严厉的声音不绝于耳。有时候,他也梦见母亲,母亲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冷,小屋子很压抑。你父亲不肯原谅我。那都是你的错。”


虽然噩梦连连,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开发商的工地也通过劳务公司开始在村子里招人,张添也成了劳务公司里面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他的内心里一直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有朝一日,他要给父母讨回公道。但是困顿的生计,让他日益焦虑,他每天回到宿舍之后,都反复洗手,确认他的手上没有沾上工地的尘埃,他觉得这种工地连尘埃都是肮脏的,躺下之后,他也并不能轻易入睡,他会花上一段时间想念母亲,想着父亲的坟地还在,母亲也还在炉灶旁给他烧饭……他反复想很多遍,才能累极而眠。他有意识地跟着乾隆地产的拓展,从一个地盘到另一个地盘,自己也掌握了不少建筑知识。


直到3月里的一天,他发现工友张齐鬼鬼祟祟地弄了一把黑雨伞到工地里。作为本地人,他很清楚一把黑雨伞意味着什么,他偷偷跟踪张齐,对张齐设计杀害老何和蔡晨的事了如指掌,他看见张齐怀里掉出了一瓶哮喘药,他还故意装作不小心踢到了,药瓶咕噜噜地滚到许天扬跟前,许天扬捡回给带着劳工手套的张齐。见工地里人心惶惶,警察们来了多次,他不但不捅出张齐的事情,他内心还有一丝窃喜,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多事之秋。


他开始游走在工友们之间不动声色地煽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比如老丁与许天扬的妻子有染,比如告诉刚查出肠癌的老罗想要尽快给患了尿毒症的妻子筹得救命钱的话,等着买双色球中奖还不如直接在工地里死了赔得多…


也许是父母冥冥之中在护佑他,要替他们报仇雪恨,他的行动一直很顺利,很完美,没有露出一丝蛛丝马迹,直到诸事不宜的3月30日……


爸,妈,我有脸见你们了。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往上翻,就像父母就在他身旁抚摸着他的额头,而他却要死命想看抚在额头上的那只手——其实有些事情,不是尽力了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是在报仇这件事情上,他办到了,在合上双眼之前,他这么想。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吐了一口积压的黑血,嘴角翘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十三


 

案子终于彻底结束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末午后,我打电话给沈渊:“我想见你。”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挖牛油果打奶昔。我喜欢牛油果,不把它切开,你很难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已经坏了,如此的表里不相干,就像某种隐喻。我突然问:“为什么沉寂了这么久,他还会这么做?”


他知道我说的是张添。我对沈渊有着别样感觉的原因是,跟他说话不累,有时候我只说前半句,他就知道如何回答我。


“这是个破窗效应,当他发现张齐去杀人的时候,诱发了他本就深藏在内心的复仇种子。就好像一幢大楼的窗户玻璃,一旦有一扇玻璃被打破了,又不能及时更换,势必会影响到一些人去打烂更多的窗户。”


他走到我面前,“那么那件事你放下了吗?”


同样,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真正的,让人心旷神怡又新鲜常驻的爱情应该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那么我与沈渊之间有爱情吗?


他接着说:“你应该很清楚‘电车难题’,如果你当时想救下他,势必会导致其他在支模上的人伤亡,这个选择无关道德,是理智的,没人责怪你,你更不应该责怪自己。”


我喜欢他这一点,他从不拆穿我,如果高支模倒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社会新闻会不报道吗?还是说他压根就不想对我的谎言穷根究底。是的,女人对你每一次撒谎都自有因由。我告诉他的是一个我臆想出来的故事。我曾告诉沈渊,高支模倒了,但由于我的选择,除了张添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员伤亡,但是我希望张添认为他已经“杀够了”,那么他临死那一刻已经释怀。我静静地不发一言。沈渊打开门走了出去。我追了几步:“你不喝东西了吗?”他已经听不见。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周东篱的声音:“检察院把那案子退回给法制科了,听说张齐的作案动机并没有搞清楚。”


“没搞清楚?那就去搞清楚,提出去审讯呗,张齐,不是还在看守所吗?”


“不知道哪里弄进去的毒品,自己偷偷注射过量,进了ICU抢救呢。李所长这次肯定得背锅了”,周东篱叹了口气,“不说了,有些事情电话里也说不清,再说也急不来,先挂了啊。”


“好的。”


我回到窗前,拿起望远镜看看远处的桥,桥的低处,赫然立着一把黑雨伞。






图片作者:Y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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