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秋天,是横亘在张添的生命里的一个多事之秋。
山清水秀的隐村一处老屋里,那个名叫张添的男人推门而入。
“添儿,你的头怎么啦?”见张添回来,头上还挂了彩,炉灶旁的老太太不觉间烫了一下自己的手,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没什么。”
“我看咱还是签了吧,大家都签了。”
“嗯。”张添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倒头便睡了。
自从隐村村后的坟地要作为商住地,开发商就雇人来游说村子里的人迁坟。可是坟地里的都是隐村祖祖辈辈的先人啊,一是村民们是不愿惊动先人,二是迁坟是很耗财力的事情,首先要找人把先人的“金埕”起出来,还要另觅宝地好好安葬。但是,延误工期等于烧钱,何况这个事情已经拖了几个月,在开发商的威迫利诱之下,一些村民已经陆续搬迁山坟,张添家的几个坟头成了坟地里的钉子户。
他坐在他父亲的坟旁边看着挖了一个一个坑的坟地,就是长了疥疮的人,用一个个疮疤注视着他。他父亲的坟头还有一棵柏树,20年前种下,现在已经好高了。这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母亲与13岁的他亲手栽下的。
她母亲当时对他说:“严寒酷暑,让你爹有个挡雨的地方。”
睡梦之中,他见到了父亲,胸无文墨的父亲对他说了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想要父亲说清楚,父亲已经不见。
“父亲!”他从床上惊醒,母亲也不在家中,只听到村后面的坟地里机器轰鸣。他赤着脚跑到村后的坟地里,发现那棵柏树早已轧倒,而柏树下的父亲的坟头也已经被推平。母亲蜷缩在树旁瑟瑟发抖,她用手使劲地扒着地下的泥土,满脸是混合了黄土的泪水。母亲看到他来,双唇蠕动了几下,没说出一句话,便悲痛地晕了过去。而且她再也没有醒来。听开发商那边的人说,母亲已经把字签了,因为他们把赔偿款加了一千块,现在出于人道主义再加两千块,让他用作母亲的安葬费。
他一个人背着母亲的尸体,感受着体温慢慢地从母亲的身体里抽离,他一步一步走着夜路到了殡仪馆。他就是想这样背一路,就像小时候他发烧,母亲一个人把他背到市区的医院里那样。父亲去的早,家里连个壮劳力也没有,母亲带着他生活着实不容易,因为特别的穷,所以俩母子备受欺凌。
有一次他看着村里的孩子都有枪,也嚷着要一把气枪。他想着“有一把枪就能保护母亲了”。母亲收了一亩地的稻谷卖了,攒了钱,终于买了给他。他欢天喜地地拿气枪在玩,把枪把夹在两腿之间打气的时候,枪口的准星不小心磕到了额头……刚下地回来的母亲看到他的额头流血,二话不说狠命甩了他几个耳光,把气枪砸了,然后从灶底下抓了一把草灰堵住他额头的伤口,抱住他死命地哭。这把气枪是他童年时代的唯一一个玩具。
他总算明白母亲是怕他崩瞎了自己的眼睛,更怕没了这个儿子。他哭了一路,眉心的伤疤烟熏火燎般疼了起来。他后来也曾想要靠着读书改变出路,可是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中学就辍了学,平时打的零工赚不了几个钱,更别提娶妻生子了。他觉得跟母亲守在一起也挺不错的,起码不用面对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丑恶。在父亲的坟要迁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及时找到新坟地,以为赖着不走,开发商也没有办法。想不到他们还是动了真格,结果把老母亲也赔进去了。
一夜之间,他成了孤儿。一个成年人沦为孤儿的痛苦感受,并不亚于未成年人,特别是在他认为自己应当担当起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担当起什么的时候,母亲没有享一天的福,就这样走了。
母亲的火化费是1600块,他想着母亲操劳了一辈子,也没享福,就加了一个纸棺,让母亲走得体面一点,又花了200。剩下的钱全部存作了骨灰盒的管理费。墓地这么贵,他买不起。
那个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家,他的背一直没有直得起来,仿佛母亲的尸体还压在上面那样,他恍然把手伸向后背,空空如也。他又哭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你跟爹总算在一起了。”
即将天明的时候,他回到了隐村。他生活在施工机器的噪音里,也是生活在双亲不得入土为安的阴影里。他每一晚都能会梦见父亲对他说那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后来他特意去请教了村子里一位有学识的老人,老人沉思良久说:“你父亲觉得,连坟头都没有,要那个柏树干什么?”
他当下跪下哭了,原来父亲真的有灵,那么他真的不得安生了吗?噩梦依然纠缠着他,父亲的面目模糊,但严厉的声音不绝于耳。有时候,他也梦见母亲,母亲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冷,小屋子很压抑。你父亲不肯原谅我。那都是你的错。”
虽然噩梦连连,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开发商的工地也通过劳务公司开始在村子里招人,张添也成了劳务公司里面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他的内心里一直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有朝一日,他要给父母讨回公道。但是困顿的生计,让他日益焦虑,他每天回到宿舍之后,都反复洗手,确认他的手上没有沾上工地的尘埃,他觉得这种工地连尘埃都是肮脏的,躺下之后,他也并不能轻易入睡,他会花上一段时间想念母亲,想着父亲的坟地还在,母亲也还在炉灶旁给他烧饭……他反复想很多遍,才能累极而眠。他有意识地跟着乾隆地产的拓展,从一个地盘到另一个地盘,自己也掌握了不少建筑知识。
直到3月里的一天,他发现工友张齐鬼鬼祟祟地弄了一把黑雨伞到工地里。作为本地人,他很清楚一把黑雨伞意味着什么,他偷偷跟踪张齐,对张齐设计杀害老何和蔡晨的事了如指掌,他看见张齐怀里掉出了一瓶哮喘药,他还故意装作不小心踢到了,药瓶咕噜噜地滚到许天扬跟前,许天扬捡回给带着劳工手套的张齐。见工地里人心惶惶,警察们来了多次,他不但不捅出张齐的事情,他内心还有一丝窃喜,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多事之秋。
他开始游走在工友们之间不动声色地煽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比如老丁与许天扬的妻子有染,比如告诉刚查出肠癌的老罗想要尽快给患了尿毒症的妻子筹得救命钱的话,等着买双色球中奖还不如直接在工地里死了赔得多…
也许是父母冥冥之中在护佑他,要替他们报仇雪恨,他的行动一直很顺利,很完美,没有露出一丝蛛丝马迹,直到诸事不宜的3月30日……
爸,妈,我有脸见你们了。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往上翻,就像父母就在他身旁抚摸着他的额头,而他却要死命想看抚在额头上的那只手——其实有些事情,不是尽力了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是在报仇这件事情上,他办到了,在合上双眼之前,他这么想。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吐了一口积压的黑血,嘴角翘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