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书店里来了个化缘的和尚,长得倒是慈眉目善,只是头上没有戒疤。我把早餐没吃完的面包递给他,并特意嘱咐,肉松的。
他大大方方接过去,便走到树下。闲来无事,我拎着两瓶矿泉水也坐过去。
“大师从何而来?”
“不问来路。”和尚老神在在。
“那去往何方?”
“亦不问归期。”
我两腿一摊,道:“那行,说点人话吧”。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野和尚罢了。”他喝了一口水笑道,目光却投向另一棵树上。
我顺着瞧过去,一只麻雀般大小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青色。具体什么品种我这近视眼是看不清了。
“镇上老大爷多,这鸟兴许能卖个好价钱。”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和尚却似乎没听到般,从怀中掏出一本书,蓝色书皮上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山海精》。
“这是盗版啊。”我笑道。
他顿了顿,忽的叹一口气,又掏出一本《金瓶梅》。“和尚我受了你恩惠,这两本书就赠了你。”
我心中一喜,道:“大师性情中人!”
虽然这两本书我都有,但我的山海经是正版,金瓶梅是盗版,这下全了。
和尚已经站起身,面向我,夕阳透过他光溜溜的脑袋,竟有些佛光普照的意味。
“阿弥陀佛,有些事,做不得却见得,见得最好能忘得。告辞。”
“懂得,不送。”我不怀好意笑了笑,回过头去,那只青鸟儿却不知踪影。
入夜,繁华而吵闹的长安城渐渐归于宁静,柳侍郎的府邸里却歌舞升平起来。
大大小小的官,带着各自的小厮丫鬟混迹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捧着酒杯七绕八绕来到一个黄衣道人面前,对道人旁边的青衣丫鬟说:“姑娘,我们一见如故,能否请你喝杯酒。”
这丫鬟十四五岁的模样,瞪大了眼睛支吾道:“公子,我…我不会。”
旁边有人笑道:“怎么,刘进士看上这小道士了。”
“她可不是道士。”黄衣道人连忙摆手,却又道:“你若能把在座的各位都喝倒了,我便让她跟了你,你一个进士也不算辱没了她。”
又有人起哄道:“不可啊刘进士,等你中了状元,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已经趴在桌子上柳侍郎忽地直起身来,“上酒。”言毕又醉过去。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众人皆倒,而书生只是撒了几泡尿,席间也只剩下道人和那青衣女子。书生扯着道人的衣袖,红着眼睛道:“你怎么不喝啊,你不喝我怎么把她带走。”
道人笑到:“可惜贫道不喝酒的。”说罢便带着那丫鬟准备离去。书生却扯着道士的袖子不肯撒手,“她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见这阵势,露出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小声说:“叫我小青吧。”
从柳侍郎的府里出来,一阵冷风吹得书生有点飘,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晃荡了一阵,又对着不远处的两个兵吆喝几声。不过对方似乎是无视了他,兴许压根就是看不见。这种不合理让书生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书生七拐八拐迷了几次路之后,终于撞上自己家的大门。却发现窗户没关,灯也忘了熄。他就顺着窗户爬进去,就势滚落在桌子上,眼前就是忽闪忽闪的煤油灯,他盯着左摇右晃的灯苗好一阵,直到眼睛发酸,才悠悠叹了一口气,
诺大的长安城里,怎么就有了这么一个没爹没娘无法无天的书生?还能跟侍郎喝酒,对着守卫吆喝?怎么就有了这间破庙似的老宅?空荡荡的墙上杵着空落落的人影,连只狗都没有。
他试着回想这些年来的经历,却是一片模糊,他记不起父母,不知兄弟姐妹,这个进士怎么考上的也不知道,甚至连那总是叫他去喝酒的柳侍郎都不知什么样子。他脑海里募地浮起那个青衣女子的面容,只觉好生熟悉,竟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书生心中悲喜莫名,只觉一阵尿意袭来。
我醒的时候,镇里那间破旧的钟楼正传来第十二声响,回想起昨夜的梦,心中不免有些可惜,那青衣妹子可真是水灵,怎么就没占点便宜呢?睡前白看那么久的金瓶梅了。
我这间祖传的老书店里,尽是些陈年旧书,平时少有人来,开不开门也都只看心情。闲来无事,我点起烟,慢慢回味起昨夜的梦。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梦虽然奇怪,但十分清晰,像亲身经历似的,这让我对此有了些兴趣。我寻思着是不是能在梦里把这妹子拿下。
正思量着,隔壁张大爷来敲门,怕是又找我下棋,这张大爷因为儿女高就,于是不愁吃穿,整日游手好闲,除了逗鸟就是找我来下棋,噢,还喜欢看那么点不正经的书。我估摸着自己几十年后也是这个样子了。
刘书生自从在侍郎府上次喝倒群雄之后,倒是成了长安城的名人,大家都知道京城有个酒量滔天的进士,这让他顿时成为状元的热门人选。书生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心里还念念不忘着那青衣女子。他不等柳侍郎寻他喝酒,便主动找上门去。
柳侍郎正在院子里看花,昨夜下了一阵小雨,几颗梨树都竞相盛开了。到了他这个层次的人,越往上便越喜欢些奇人异士,这不,因为书生的事,他也沾了点光,搭上了一位大人物,此时见到贵人来访,自然欣喜。
酒过三巡,柳侍郎已有些恍惚,对书生说:“你看这一树一树的梨花,好看是好看,可惜区区几日就凋谢了。”
书生不以为意道:“那又有什么关系,总归是盛开过的。”
侍郎闻言抚掌而笑,“进士这话说得好哇!”
书生见侍郎如此,便寻问起那黄衫道人和小青姑娘。
柳侍郎道:“进士真是一往情深啊,其实我与那黄衫道士并不熟,有一日他带着那女子主动寻上门来,跟我讲了个故事,并且说要送我一场机缘,于是就暂时留在了府中。”
“什么故事?”
“讲的是远古时期一场大战,黄帝手下一员大将,名叫应龙,此人勇猛异常连战连捷,却不料被九黎首领请来的风伯雨师克制,正是性命攸关之际,幸得有天女魃主动请战,燃烧了自身火源,败了九黎大军。”柳侍郎讲得眉飞色舞,好似自己也参加了那场大战一样。“要说这女魃,本是黄帝女儿,有一次在锁天宫看见应龙因私自降雨而受罚,便动了倾慕之心。奈何两人本源一水一火,天生相克,无法接近。天女魃不忍心上人受苦,于是夜夜以歌声相伴。应龙虽然只闻其歌不见其人,但也对这歌声的主人也有着莫大的好感。”
“那后来怎样了?”书生问道。
侍郎又喝了一口酒,叹道:“这应龙元气大伤,又染上凡间浊气,上不了天庭。女魃不忍,便偷偷吸走应龙身上的浊气,结果自己却伤上加伤,神力也不受控制,导致民间旱灾连连。而那应龙,却回到天庭领功受赏去了。”
“这应龙真不是个东西。”书生骂道。
柳侍郎一脸不解:“这样弄人的命运,进士心中却不为之所动么?”
“既然命运喜爱弄人,哪里还需要在乎人的感受?”书生反问道。
柳侍郎一时说不出话,只好抬头看这一树的梨花,独自神伤。书生又问及那两人去处,侍郎这才回过神来,说:“那青衣女子本是个江流儿,后被道士收留,听说这次路过京城,是要去赤水之北,听说是去治病。”
书生听罢,若有所思道: “不知赤水离长安…?”
“往西近两千里吧。”侍郎一惊,“你难道要…?”
书生起身拜谢:
“有劳侍郎多日照顾,此番当一去不返了。”
这个梦越来越有意思,那侍郎所讲的,分明是《山海经》里大荒北经的故事。原文记载: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说起这《山海经》,不由想到那和尚赠我的《山海精》。不知是哪个没品作者写的盗版,我直接翻到最后,泛黄的书页上只有一句:
“良辰美景,去你妈的天注定。”
我觉着有些好笑,就扔到一旁,继续钻研正版《金瓶梅》去了。《金》不亏为奇书之名,这自古以来描写吃东西的著作倒是不少,一个比一个写得仙气,似不是人间谷物,唯独《金》弥漫着浓浓烟火味儿。这作者不知是何方神圣,对吃的竟别有一番研究。
此时的长安才刚刚到了四月天,又是在水边,夜晚林子中的寒气浸入骨髓,道士便让书生去捡些干柴,好生火暖暖身子。书生兴致盎然,心想着能抓两只鸟就更好了,借着月光扒了几颗歪脖子树,鸟蛋倒是有几颗。回到河边土丘,见道士竟抓了两条鱼,这晚饭好歹有了着落。
小青从马车里拿出两块火石敲敲打打,终于点燃了柴堆。书生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燧石啊河滩捡的。”小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书生有些尴尬,“你们点火都用这个啊。”
“不然呢?”小青扬起脸。
“打火机可比这个方便多了。”
“火鸡?吐火的鸡么?”
“不是火鸡,是火机。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小青一脸茫然,只好转过头去看道士。道士摇摇头,表示没有听过。
三人围坐下来,道士将鱼串好,书生突然抢过来说我来烤我来烤。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刚得的鸟蛋,敲碎了塞进鱼肚子里,又顺手扯了一把旺盛的野草,将两条鱼里外捆了个结实。
小青两手托着下巴,好像有些担心,“这能吃吗?不过感觉很香呢!”
“你就等着瞧吧!”火光忽明忽暗,书生看着小青那明媚的脸蛋,一时间有些痴了。
道士咳了一声,道:“刘进士这状元不考了?”
书生一怔,说道:“不考了不考了,我这二十来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好像一觉醒来就是个进士似的。”他又看了一眼小青,“直到遇着她,才有了知觉。”
小青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公子怎能说这种话,我们之前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见她这副模样,书生倒是来劲了,“我给你唱歌吧,篝火晚会怎么能没有歌呢?”
道士笑道:“刘进士好雅兴,洗耳恭听。”小青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篝火晚会又是什么?”书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现在很适合用这个词。”小青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那你唱罢。”书生酝酿了一阵,忽地仰天唱道:
苦海 泛起爱恨
在世间 难逃避命运
相亲 竟不可 接近
或我应该 相信 是缘分
情人 别后永远 再不来
无言 独坐放眼 尘世外
书生喘了口气,见小青一脸茫然,忙问道:“怎么,唱得不好听?”
“好听是好听,只是…听不懂。但总觉得有点悲伤呢!”小青眨了眨眼,“不知公子唱的是哪里的话?”
“我也不知道啊!”书生还是摇头。
小青拨了一下头发,嘟着嘴说:“公子真是个奇人,会唱那样好听的歌,却不知火石为何物,又知道很多奇怪的东西,可问起来却什么都不知道。”
书生见此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好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就蹦到我脑子里。”见小青不相信般,又拿出一个小本子,“你看,这里我记了好多奇怪的东西,我对这些也很好奇,但我不知道它们怎么冒出来的。”
“公子…莫不是失了忆?”小青疑道。
书生摇摇头,用树枝翻弄着火堆:“也许吧!过去的事我都记不起来,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有时候真觉着这是一场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呢!对了,我听柳侍郎说…你患了病?”
道人这时接道:“小青从小就患有一种怪病,体质孱弱,还总是发烧,就连平时身体温度也比常人高出不少。看了不少江湖名医,都不知什么原因。”
小青蜷着腿,把自己抱成一团,“就像是命中注定了的,老天爷不让我好过,可这些年,还不是过来了。特别是遇上公子之后,虽然奇奇怪怪,但感觉很开心呢。”
书生不知说什么安慰话好,就把那个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拿出来,说道:“狗屁的天注定,我把今夜记在这上面,等我们活够了的那一天再拿出来瞧一瞧。”
火光摇曳,小青红了脸,“公子又胡说八道了。”
这时候,两条鱼已经烤得滋滋作响,夹杂着鸟蛋和青草的香味,道士又熟练地拿出切好的猪头肉。书生大为不解:“道士也吃荤么 ”道人斜了他一眼,“难道让我看你吃?”
“公子还是读书人呢,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居士是不忌讳荤酒的。”小青笑得眉毛弯弯,“这鱼烤得好香啊,公子哪里学得这种手艺?”
书生满脸成就感,“大概是书上看的吧!我还知道有个叫宋惠莲的女人,只用一根柴,就能把一只大猪头烧得稀烂,皮脱肉化,那叫一个香。”
“也是从书上看的么?”
“对。”
“不知什么书这么有意思,真想看一看。”小青歪着脑袋好奇道。
书生想了想,说:“金瓶梅。”
道人已经干净利落消灭了一整只烤鱼,擦擦嘴,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酒葫芦,咕噜咕噜几口酒下肚,大呼爽快。
书生一把抢过来,大怒:“好你个假道士,在柳侍郎府上竟然谎称不喝酒。”说着,也几口酒下肚,只觉腹部一阵火热,同时一阵眩晕。千杯不倒的刘书生,生平第一次醉了酒,仰面倒下。
喝醉的书生做了一个梦,梦中黄衫道士告诉他,小青就是传说中的天女魃。
魃被流放之后,渐渐地失去神智,导致人间旱灾连连,应龙便被派去人间消除祸患。天女魃与应龙战得天昏地暗,力量耗尽的最后一刻,魃竟恢复了神智。想着这大概是与心上人的最后一面了,不禁悲哀地唱起那首在锁天宫初见应龙的歌。在无限眷恋的歌声中,魃的力量彻底消散,曼妙的身姿也最终化作一只青鸟。应龙悔恨不已,带着化作青鸟的魃一起投身轮回。每一个轮回,他们都有着不一样的转世,有时候是相互追逐的蝴蝶,有时候是大海中不期而遇的鱼。也许是二人的轮回违反了天意,他们的每一次相遇,都预兆着魃生命的终结。几千年过去了,命运没有放过他们,他们也没有放弃命运。
次日清晨,大梦一场的刘书生,起身拍拍尘土,望着还在打坐的道士和马车里熟睡的女孩儿,心中千言万语,终于沉默。
道人忽然睁开眼,“此番一千八百里,不知能行得了几许。”
书生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正是梨花谢了的时候。
书店里,张大爷把头从《金瓶梅》里抬起来,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镜,面前是一个圆脸和尚。
和尚作揖道:“不知先前那位年轻施主在否?”
张大爷当即跳起来骂道:“那混帐小子,亏我还拿他当忘年交,竟然抢了我花大价钱买的雀儿,一连几天不见踪影。”
那和尚听了,却是轻轻一笑,“既然此间缘了,贫僧去罢。”
和尚转身的时候钟声正响着,这口钟已经响了几百年,也许还会再响几百年,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繁华尘世,云泥人海,万般苦厄,烧不尽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