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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
侠者,以武犯禁,盗者,盗亦有道。拥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好名字的《侠盗一号》无疑是近年最好的星战外传,甚至有的人觉得它超越了好几部主传成为最好的星战电影之一。
设定上对传统星战美学风格的亦步亦趋,然后有度地破格;安排一场战役的能力,各层面的战斗有条不紊犹如一个火网织物,在其中还能穿插进去无数其他集其他星战电影的铺垫彩蛋,很见导演的细心;跳出星战主线各种父子情仇,这次以隔绝的父女铺排感情戏,滋味苦涩绵长……这些都是《侠盗一号》表面能见的优点。
但直取核心、使《侠盗一号》成为星战历史不可或缺的一环的是,它触及了星战一直作为背景而想当然地不加反思的一个问题:革命何为?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星战关键词:“原力”有关。
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多少有点让人猝然。作为间谍的革命军(或称:义军、反抗军,原文Rebellion)精英安多上尉,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动摇欲变节者时,令我想起的,是《色戒》里的易先生。这一下不那么政治正确也不那么人道主义的杀戮,一洗过往星战电影的正邪两立、黑白分明,却道出了我们当代史常常遭遇的难题:革命索求牺牲的底线何在?沾有污点的革命还是不是纯粹的革命?
当然对于大多数革命者这都不成问题,只要他们信奉的主义需要,或者说为着集体的终极胜利的需要,路上的杂草是可以随意翦除的,甚至亲友,甚至爱人和自己,都是可以牺牲的。计较这些“小节”的都是所谓怯懦的小资产阶级人性论者,比如说在延安较真的王实味和同情他的萧军,在革命者眼中,难成大事。
在《侠盗一号》里,还多了一重概念:大义。安多上尉念兹在兹的“大义”,驱使他作为间谍可以为了大义去杀人,被杀者可以是被怀疑者,也可以是无辜;革命军以革命之名行事未必全是正义,“大义”作为一种概念与客观上的“正义”是否有轻重之分?
这一质问,在安多上尉接到命令要对女主角琴的父亲帝国科学家葛兰·厄索实施格杀时,推到了高潮。安多是个复杂的人,他一方面死忠于革命军,愿为革命做任何事;一方面基于人性而对“独立行动者”琴有轻微的信任,后来发展到爱。琴要求安多信任她父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时候,强调出的潜台词是:个体之间的信任是重建“义”的关键。因为不信,安多杀死可能变节者,因为信,安多最终违背组织命令没有向葛兰·厄索开枪。
“信与义”的关系有了异于中国道德之信义的理解,无信则义不立,无义之信则是盲信。从这点看来,本片亮点之盲侠“智刃”(甄子丹饰)为什么是最不盲、比谁都看得清的人?因为他有信。对俗世,他信他的伴侣贝斯(姜文饰),对天地,他信原力。当他第一次冲出机舱走向悬崖时,他对身后的贝斯说“我不需要运气,我有你”;当他第二次冲出机舱走向枪林弹雨时,他不断地默念“我与原力同在,原力与我同在”,他虽然不是绝地武士,但信仰是一致的。
关于干革命需要的牺牲,“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牺牲应该建立在个体决定中,这才谓之“侠义”,与信并驱而行的,是自由意志,无论求生还是求死,它必须是个人主义的自由选择。革命的悖论在于:革命者为了个人与他人、集体的幸福去革命,但革命却要求你牺牲个人幸福。
革命者需要钢铁的意志,这意志最初的考验往往是要求你“大义灭亲”。但是侠盗不同于革命者,对于拥有自由意志的人道主义者来说,大义毋需灭亲,亲情反而成就大义。安多上尉和他的特务同志们被琴对父亲的信任所感召,毅然以敢死队方式突袭帝国,最后也感召了大部分的革命军投入战斗,而取得了革命联盟对帝国的第一场胜利——这一切,都是没有经过“组织”批准的行动,这里显示了革命与民主的一线之隔、个体抉择对集体主义的影响。
纵观诸多有血有肉的角色,电影强调的是身为“侠盗”的小众、边缘身份:孤女、叛逃者、游离分子、有色人种、外星雇佣军、同性恋人、被程式改造的低级机器人……原力为何在?与谁同在?不只是高级的绝地武士与原力同在,原力本身就基于芸芸畸零小众的义举——盗亦有道。正是这千丝万缕的个体牺牲,汇成新的原力,同时也把体制化的、充满功利考量的变味的革命还原回充满个体想象力的革命。
侠者,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盗一号》是星球大战正典《新希望》的前传,恰恰以侠之名为那些伟大革命前名不见经传的牺牲者留行。千百名与帝国斯卡里夫行星同归于尽的义军、游击者,他们和主角琴与安多一样,是笑对毁灭的,因为他们深知牺牲乃是如加缪所言的积极的自杀:“死亡是我们无法摆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
功成不必有我,他们都是黎明前隐没的微光。智刃死前说:“找到原力,你就能找到我。”一如切·格瓦拉说: “我不是英雄,但是我与英雄并肩战斗。” 侠盗们也许最终都不是革命成功者,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抉择与承担,启迪了革命是基于希望而不是仇恨的万种可能。
(原文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