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马金明拉开了拜关公的柜子。柜子狭长,刚好放一尊瓷像。关老爷红面长髯,脸上很有光泽。自三弟消失以后,他几乎天天祭拜。关老爷保佑他平安度过了二十年,他念这份情。
最初是算命的叫他这么办。二十年会有一个大转运,运势高走还是低走,谁也说不清。算命的说,有人能承托住,就高走了,承托不住,就低走了。这一尊是关公诞辰日请来,开过光。他点了香烛,拜了拜。香烛的气息稍稍让他心安。
办公桌上展着宣纸。闲时,他会练两笔字,写得不好,但每天坚持。今晚,他没这个心思。
突然感到很累。他在沙发上躺下了。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只好泡茶。榔头,脑子里一直转着这个东西,越想越慌。
老婆带女儿去上海迪士尼玩儿了。他不愿回家,他不喜欢家里老婆遗留的气息。这些天,他都睡在办公室。
楼下有车在响。
马金明把旧茶叶倒进花盆的时候,看到一个脑袋正仰起来。是伍六丰的车停在了楼下。
“在呢?”
“在。”
“上去喝茶?”
“来吧。”
伍六丰的脚步声很快回响在了楼道里。
马金明布好茶台茶具,像往常一样取了云峰毛尖。茶叶刚填好茶壶,伍六丰已从门里闪进,他的警服让马金明心里紧了一下。
“看见亮灯,知道你在。也不回家?”
“媳妇女儿去上海了,冷清。”
“怪不得。”
“没任务?”
“嗨,瞎晃。”
伍六丰有点儿胖,一张扁平大脸,凸起的颧骨挤得眼睛都快没了。两人认识了也有二十年了。就是自马金放失踪那个时期认识的。当时,伍六丰是侦办马金放失踪案的民警之一。如今,他已是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长。马金明“目的不纯”地和伍六丰处成了哥们。这种关系战战兢兢维持了多年,马金明才终于习惯了身边的这位警察朋友。
伍六丰坐了下来,圆肚子撑着衣服扣子。帽子摘掉,衣服也脱了。马金明的心里舒服了很多。
“瞧你那肚子。”
伍六丰拍拍肚皮,“嗨,是该减减了,控制下三脂,别飙太高了。也没办法,常年一天一顿饭,怎么能管住不吃,一吃,就吃多……听说闺女考得不错?”
“知道了?”
“能不知道?沙城又不大。我那小子不行,二本都没达线。”伍六丰叹口气,“脑瓜子够用,不好好学。”
“复读么?”
“他愿意去上专科。愿意去,就去吧,我也管不动,都是他妈参谋。将来饿不死就成。”
马金明帮伍六丰倒了茶。
伍六丰端起来,吸溜一口,又放下了,冷不丁说:“你们家老三失踪有二十来年了吧。”
马金明胸口紧了一下,“九八年到现在,可不,二十年了。”
“那年,陪你在青阳火车站好一顿找。那会儿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随便一调,不说能确定人去哪里了吧,至少有个大致方向。青阳火车站也不大,但人一进了人堆儿,那就是大海捞针。”
“确实。但求有个好心人家收留了他,过点儿好日子。”
“你妈那时候住院,总念叨你们老三,拉着我手流着泪说,她是看不到老三回来了。老人家是带着遗憾走的。”
“也赖我那年带他去了青阳。”
“也不能怪你。青阳黑煤窑多,那些年,灯下黑的事儿也出过不少。骗进黑煤窑,不明不白死了的,大有人在。我这么说,也不是勾你多想,是有件事和你说说,青阳那边发现一具白骨,可能有一个月了,DNA采了,一直没比中。协查通报发到沙城,说是看能不能把咱这边的失踪人口的家属叫过去,认认遗物什么的。有空的话,带你去看看。”
“都有些啥?”
“有些衣服和鞋的碎片,还有一床烂棉被……”
马金明的心脏“扑通”一下,他捏起茶杯,浅浅地抿着。
“是在哪里发现?”他小心翼翼问。
“青阳在修高铁,垫地基的时候发现的。尸体头骨后边有这么大的一个坑……”伍六丰用手指比了比,“别多想,先去看看再说。但愿不是老三。”
马金明点点头,但冷汗却在爬升,后背发冷。
“有照片吗?”
伍六丰马上摸出了手机。马金明头皮像有只手狠狠地拎了一下。伍六丰点开了手机屏幕,一张棉被,带血。
“尸体上盖满了水泥……”
马金明的耳朵里突然像有风声呼啸而过,一声尖利的火车鸣笛。
“能看出点儿什么吗,老马?”
伍六丰的声音像在枯井里回荡。
“……看不太出来。”
伍六丰收起了手机,“也许是桩命案,也不好下判断。但上边推断说,可能人死了有二十年左右了。也许是老三,也许不是,这都说不好。”
“去了要采血吗?”
“要采。”
“能比中吗?”
“现在科学很发达,留你根头发丝儿,也能把你人找到。”
马金明的耳朵将那个“你”无限放大。
“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你们家老三一直吃谷维素,对吧。那堆东西里就有个谷维素的瓶子,说不定真有可能是你们家老三。”
马金明如同五雷轰顶。
“我对不起老三。”
“别这么怪自己。他脑子有问题,跑丢了,是他命该这样。”
二十年确是一个大轮运,马金明感到了真正的危机。两人感叹着过往。马金明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关老爷也救不了他了。
第二天,他随伍六丰去了青阳。一堆碎骨照片铺在眼前,他马上知道,那就是在地下躺了二十年的弱智三弟马金放了。被子上的缝线,他太清楚不过,那是去世了的母亲独有的手艺。白色药瓶的谷维素,依稀可辨的生产日期。1988,像是命运的提示。他不愿意承认,或只是延长罪恶的承受,确定的结果已经在那里,不容他做任何狡辩。暗沉里涌动着凶残的秘密,决计要化作风暴,将他彻底卷起。
他含糊着没有承认枯骨就是他的弱智弟弟。
他被采了血。他还不肯相信一管血就能够把他和那具枯骨联系到一块。
他大哥马金光也被叫来采了血。他大哥对这件事态度冷淡,一脸的无所谓。三弟活着的时候,他就不待见他,从不把他当个人。
采完血,马金光对马金明说:“你觉得会是老三吗?”
“不知道。”
“我觉得应该是。幸亏咱妈死了,不然老三是这么死的,肯定哭死。”
马金光没一点儿难过的样子,反倒是马金明更像个当哥的。
马金光说:“我做主,就把他埋咱妈旁边。”
“总要搞清楚人是怎么死的。”马金明心虚地说着。
“怎么死的不都要埋掉?老伍不是你哥们吗?你们看着弄,找凶手,打官司,我是不爱操那个心,烦。他娘的,青阳非得建高铁,非得把人翻出来。”
马金光一脸不耐烦地离开了。
伍六丰盯了马金光后背一眼,他顶不喜欢这个人,一个水利局的小处长,眼睛长在眉毛上边。
坐在采血室的窗下,马金明手指按压着棉棒,看起来十分失落。伍六丰拍拍他的肩:“别太难过,老马。”
马金明把棉棒拿开,血又开始往外冒了。
“看起来凝血不太好。”伍六丰说。
血珠儿从臂弯滑下,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马金明看了看他的朋友,一脸的刚正不阿。他知道他一定会“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