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终都习惯性地要对整年进行总结。但拜网络和大数据所赐,那些数目字的工作已经无需自己整理。今年一年的学术发表知网都有忠实记录,顺道附送是否属于高被引学者的查询;用了近10年的悦跑圈上也有一年的累计跑量,平均配速和总用时;甚至每天早晚听的网易云音乐都给出了年度听歌报告,喜好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定。
但当作为主体的我在查看作为客体的我时,心底又总会升腾起一种奇异感,难道过去的一年就仅能被扁平化为各种数字?那些填满生活罅隙的感动、欣喜、伤痛甚至懊恼又被遗失在何处?在由各种APP精准画像的背后,是否还有个更真实的自己?村上大叔说,说明自己总是困难的,如果实在没办法说清,那就写写别人,甚至写写炸牡蛎,藉着写别人写炸牡蛎,就会自动表现出你和他者的相互关系和距离感,那追根究底也就是在书写你自己。所以,撇开那些常在年终总结中出现的自我挣扎、遗憾和成长,我更想书写这一年带给我感动、启迪甚至心灵震荡的很多女性,如果说这一年我还有醒悟和成长,也基本都可归功于她们教会我的事儿。
令人惊奇的是,脑中回想这一年的女性图像时,第一个被记起的居然是作为反面教材的艾丽丝∙门罗。这个取得了非凡文学成就的女性,因为在女儿遭遇第二任丈夫性侵后保持了长久的缄默,而在去世后彻底塌房。门罗触动我的点,并不在于她温情细腻的女性书写和个人私德之间的巨大反差,而在于她让人看到,即使如此成功的一位女性,一位已经脱离了上野千鹤子所言的“结构性压制”的女性,在心理上依旧摆脱不了对亲密关系的依赖,依旧无法精神强悍地拒绝渣男的陪伴,依旧不能独自面对未知生活的巨大虚空。
门罗在书中无数次书写女性的逃离,逃离婚姻、逃离家庭、逃离眼前的生活,仿佛逃离就是女性自知和自证的开始。但她自己却在现实中宁愿背叛自己的母亲身份,也仍要选择自我禁锢。所以,门罗塌房并非只是让我们又完成了一次文学祛魅,而是再度揭示出女性处境的极度复杂。
这种复杂也对近年被过度简化的女性主义提出了更高要求。我们总会期待成功的女性在现实中比我们都表现得更好,但期待落空留下的巨大震荡却让人省思:其实困惑你的同样困惑她,羁绊你的甚至在更大程度上也在羁绊她,所以,如何抵御软弱和诱惑,如何在爱中保留主体性和尊严,这些答案说到底都需要我们自己去找。
但也总有女性在抉择面前表现出巨大的勇气。这几年面对公共事件,东燕老师经常会站出来发声,却也常会因为一些言论而遭受声浪巨大的质疑与抨击。我们总担心她因此受挫,可每次见到她,她都表现得淡定坚强。
她曾写道,“有生之年得不到内心中非要不可的东西,不代表为此付出的努力没有意义;在此过程中看到的风景,足以补偿所付出的努力”。我格外喜欢那些活出使命感的女性,使命感让她们总有取之不竭的勇气和力量,可以不顾得失、不计成败地追求自己认为的正确的事情。身边能活出使命感的人其实少之又少,但也因为少,所以弥足珍贵。
女性特别动人之处除了勇气还有真诚。若论书写的真诚,今年我又一次在陈冲的《猫鱼》中获得了充分的体验。这本书的好不只在于陈冲极具质感的文字和极为细腻的感受,还在于她真的就将一个女性最质朴的热爱,最烂漫的幻梦,最隐秘的心事都剖白给读者,读她有如影像一般流光溢彩的文字,突然觉得即使到了中年,一个女性如果还能如此坦率地书写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是一件多么酷的事儿。
她在书里写自己历经数次失恋才领悟爱并非越用越少,反而是越用越多,爱是那样好的东西,人人都可以追求。她写“文革”期间因不堪受辱而自缢的外祖父,说有的人就是有更多的道德情怀,一想到世上还有这些人,就觉得自已不可以软弱和堕落,自己还可以变得更好。开好书评审会时罗新老师说,陈冲的文字简直就像诗一样优美,这样优美的文字一定建立在海量的阅读之上。所以女性丰富的灵魂一定来自永不停歇的精神追求。
女性可以是勇敢的、真诚的,也可以是不同寻常的。这个夏天在追了整整一季的脱口秀大赛后,那些年轻的女孩又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可能:女性同样可以是幽默诙谐的,同样可以跟男的一样好笑。长久以来,幽默似乎就是男性的专属,如果女性是幽默诙谐的,那她一定悖离了公众对于女性美丽、端庄、大方、持重的基本期待,同时也侵入了男性的传统领域。但令人欣喜的是,伴随越来越多的女脱口秀演员走上舞台,这种刻板印象和性别规训开始被打破。如果说幽默、自嘲、调侃都是对羞耻感的超越,是对外在处境的另一种对抗,这些女脱口秀演员们可以说用一场场颠覆性的表演为女性重新赢回了这种禀赋和权力。
而且,伴随越来越多的女脱口秀演员站上舞台,我们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女性表达,她们以轻松诙谐的方式讲催婚催育,讲外貌焦虑、性别贬低、月经羞耻,甚至是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给女性带来的持久伤害,大笑之余我们同样为这些女演员们输出的女性力量所深深打动。
受她们感染,作为一个曾羞于在课堂上讲笑话的法学女老师,我甚至憧憬,或许未来也可以试试,如何将那些看似深奥的法学原理用好笑的方式讲出来。《中法评》的袁方主编看到我写的脱口秀评论,还曾在双十一邀约我录一段调侃法学期刊,跃跃欲试了半天,想到自己未来还得要学术发表最终还是认怂,所以知道和行动之间永远都有巨大的沟壑需要填满。可既然发了愿就得努力做到,所以2025年还得继续挑战自己。只要我们不自我设限,未来的法学院是不是就可以多出很多个女张三老师。
脱口秀女演员带来的震荡尚未结束,我们又迎来了新一轮女性电影的巅峰体验。在我们风声组的仨女的还在追《我的阿勒泰》里像风一样自由的张凤侠时,邵艺辉导演用她的《好东西》展现了那些已经有了明确性别意识的女性接下来该如何生活,甚至如何恋爱。
就像那句“正直勇敢有阅读量”的slogan一样,这部电影简直就是女性的未来生活指南:我们也可以把爱只作为课间十分钟,而把更重要的四十五分钟用作跟男人再无关联的其他事情;女女组合的带娃模式或许可以取代传统家庭,它似乎比依赖男性觉悟后承担父职显得更靠谱;恋爱脑也没什么可羞耻的,因为它只意味着更勇敢更有爱的能力;无论是站在舞台中央还是只在台下当个艺术的观众,女性都可以闪闪发光,只要你永远保有自己的主体性。
《好东西》里的女主王铁梅几乎赢得了我身边所有女性的喜爱,观看影片的时候想,这女的简直就是我们凤凰新闻女主编丽萍同志的荧幕复刻。几乎一模一样的生命能量,甚至一模一样的工作态度。
还记得这个和铁梅一样的新闻女战士有一年在咖啡馆应我们要求追忆过去说,汶川地震时自己为了赶去第一线竟躲进了军用飞机的仓储间,因为报道了黑社会受到威胁而在外游荡了近一个月才返京,甚至说自己曾经的新闻信念,就是哪怕有一点缝隙也要钻进去挖出真相,真的很难不为这类强大的女性所感染。想想后来我们几个写稿的速度直线飙升,也几乎就是她一手训练。在她还亲自打点法律时评栏目时,听到最多的催稿电话就是,“赵老师,几个小时后最好把稿子给我,抓住窗口期!”她让人看到了女性的另一种可能,永远把个人情绪放在事情成败之后,永远生气勃勃,永远对社会和他人怀抱使命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女主,她的眼里是整个世界,唯有星辰大海才是她的界限,而绝不是哪个具体的男人或是女人。
写了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最后一定要写的女性就是我身边最近的那位陈碧老师。她的事迹实在太多,几乎有点无从下笔。能想起的最近的就是今年12月19日江平老师去世一周年,我们都返回母校,在法治天下的石碑下伫立献花。可悼念完老校长,陈老师就喜笑颜开地要赶飞机去外地儿游玩。我打趣她,你这刚悼念完逝者就要去游山玩水,她一脸轻松地说,老校长在天之灵也希望我们高高兴兴的啊,不吃好喝好玩好咋搞法治事业。我抱了抱她告别,也再次被她永远轻盈快活的人生态度感染。又想起疫情那会儿店铺不让堂食,她总拉着我在星巴克外端着咖啡聊八卦,还告诉我只要不被关在家里,就得出来逛个街拉动一下地方经济。不得不说,女性内在的强韧和乐观永远让人惊异。
还有一次是跟一个女性朋友吃饭,她夸奖我文章写得尖锐犀利,夸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我从没这么觉得,因为从小到大,我们似乎都被教育的要低调谦逊,克制有礼。所以尖锐犀利从来就不是我的追求。自那以后,她总是发微信鼓励我要更勇敢甚至更富攻击性,被鼓励的多了,我也开始觉得所谓的好品质如果过了头其实就成了坏品质,既然长了年纪就没什么可再担心的,毕竟就像《好东西》的电影里所说,人生的容错率很高,搞砸了随时都可以再来。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真的要谢谢这些女性,她们在我的2024年出现,也再次丰富了我的人生向度。想到身边有那么多可爱的女性,就会觉得再难的生活都会被装点得动人美丽。
所以,真要笑着告别2024,因为接下来的2025更令人期待。